“大王,臣闻听兴师者,乃残兵力,虚府库,弊群畜,损弓甲,衰农桑,动德义,兴诈伪,故损国害人,莫先于用兵也。君不见山南一战,尸横遍野,无数家庭流离失所?蜀王还应当知道,君子一战,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出师无名则失民心。而今,您与歧王移檄天下,共讨朱温;朱温西进,您理应与凤翔结为一家。如今您虽然尽有三川之土,但中原梁、晋乃两虎矣!梁晋虎争、势不两立,倘若有一日并而为一,举兵向蜀,虽诸葛亮重生、五丁复出不能敌也!凤翔,乃蜀之屏障,不若与之和亲,结为婚姻。无事则务农训兵,保固疆场,有事则觇其机事,观衅而动,可以万全。此外,尚可潜令公主探其机密,窥彼室家,俟便攻之,一举而获可也。”冯涓之言,宛若字字珠玑。一席话也让蜀王茅塞顿开,感叹道:“冯大人言之有理,让我有如醍醐灌顶啊!这个李茂贞虽是庸才,却有着强悍之名,远近畏之。与朱全忠力争则不足,自守则有余,让他做我的籓蔽,所利多矣。”
于是,王建与李茂贞修好。不久,茂贞遣判官赵锽来西川,为其侄天雄节度使继崇求婚,王建便将女儿许配于他。此后,李茂贞数次求货及甲兵于王建,王建皆与之。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秦、蜀两地相安无事。三川之内,也免除了战乱的纷扰,蜀地农耕恢复、商贸发展,积蓄了大量的财富。
此时,一队缩减的仪仗,在朱温的几员牙将的“护送”下,缓缓驶出陕州。再往东行便是东都洛阳。隋炀帝大业元年在这里营建都城,大唐自高宗以来,中宗、睿宗、武后、玄宗都曾经在这里常年居住。然而,在李晔眼中,即将前往的目的地,已并非他大唐的都邑,脚下的宽阔的官道也好似漫漫不归路。凭着他的直觉,李晔强烈地察觉到朱温的狼子野心比之前任何一个挟持他的宦官、强臣都要险恶。他闭上眼睛,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努力去回想这几个月混乱的生活所发生的一切……对于崔胤的死,他显得有些漠然。这个为了权力与一己私欲的文人,在这样一个纷乱的环境下选择了投靠朱温。可毕竟,士人的本能让他心灵深处维护着这个庞大却衰竭的王朝。如果有一天,自己亲见了大唐江山的覆灭,那或许是身为唐臣的无边凄凉。身为唐臣,让他和朱温终究会分道扬镳。然而,文弱的崔胤又怎能阻挡帝国坠入悬崖呢?他只是朱温篡夺天下的棋盘上,一枚不足道的棋子罢了。甚至,在棋手眼中,这枚棋子真是可有可无。朱温敏锐地察觉到这一切,不动声色地布下安排,结束一个宰相的生命,在他看来是这般的简单和从容。
崔胤死后,朱温害怕李茂贞再次劫掠天子,便下命拆毁长安宫室、百官衙署和民居,胁迫天子李晔以及长安城百姓东迁洛阳。天复四年正月,李晔含泪挥别他的生育故土长安城。而长安,这一孕育了十三朝中华文明的古都,也从此结束了它作为中国王朝都城的历史。
“为什么停下来?到哪里了?”
“陛下,到华州了。”
哦,华州。这是一个李晔并不陌生的地方。几年前,他曾也在这里居住过。或者说,他在韩建的挟持下在这里有过一段屈辱的记忆。他的兄弟们都死在了这里。但至少,现在回想起来,李晔有些怀念当初在华州时心中偶尔滑过的一分踏实的感觉。他想到李筠将那赤诚的忠心和热血洒在他跟前的时候,一个君王颜面上还拥有着那一丝尊严;他想到李戒丕只身一人从河东赶回来那一句“臣弟甘愿为皇兄陪葬”的悲壮的话语,他还能享受到一分亲情的温暖。可是,现在,一切都没有了。留下的只有他自己孤苦伶仃支撑一个破败王朝的局面。
日出东方时,华州的城门大开,仪仗缓缓行入。这是一个本当寂静的清晨,李晔却从空气中察觉到前方的人声。他掀开粗糙的明黄色的卷帘,缓缓探出头去,眼前的一切让他惊呆——
大道两侧竟然聚满了全城的百姓,他们井然有序,却又彼此默契地沉默着,翘首期盼着他的到来。李晔探出身子,走出龙辇。在他直起腰杆的那一瞬间,所有的华州百姓齐刷刷跪倒,三呼万岁……此时此景,李晔的眼眶已经包裹不住滚滚的泪水,满心的感慨、羞愧。都城长安已经成了一片废墟,他还是这个帝国的万岁吗?
悲怆临来,泪如涌泉,他木讷的眼神已经寻觅不到前往的征途。他喃喃吟了一首诗:
纥干山头冻杀雀。何不飞去生处乐。
况我此行悠悠,未知落在何所。
华州的月余小住,让李晔感到身心疲惫。他已经渐渐地适应了这种屈辱的帝王生活。是啊,想想囚禁在宫苑和凤翔的那段日子,狗一般的耻辱都经受过,还有什么不能忍呢!尊严?尊严在他这样的君王跟前似乎是无限奢侈的妄想。有时,朱温甚至可以差遣一个小厮便将他唤到私邸饮酒。这不由让人联想起《左传》中的一个故事:
僖公二十八年:是会也,晋侯召王,以诸侯见,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
李晔冷笑一声,喃喃自语道:“以臣召君,不可以训!幼年习春秋左氏,何尝预见这句竟然是朕的写照啊!”
朱温不臣之举,已昭然于世了!眼下李晔唯一能做的,便是期盼着尚能忠于自己、也能与朱温抗衡的势力来挽救大唐王朝。他想到了北方的李克用,也想到了西南的王建。他们虽然割据一方,但毕竟忠于唐室。
朱温又一次催促他东迁洛阳。倘若真的到了洛阳,就算勤王护驾的救兵到来也将于事无补。现在只能拖一时算一时了。他一来借口皇后方产龙子,需要休息调养;二来借口东都的宫阙尚未修缮完毕,想在华州继续等待消息。派往西蜀请求王建驰援的密使已经走了一个月了,王建此刻在作何打算,他不得而知。朱温自然能够察觉到李晔心中的如意算盘,便将计就计请李晔还洛阳催促宫室修缮一事。
望着朱温离去的背影,李晔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皇上!”是皇后熟悉的声音。
“皇后,你身体还虚弱,外面冷,你早些回去歇息吧。”屋外的风吹拂着树叶沙沙作响,初春的夜,依旧寒冷。他感到,莲澈那柔弱的双手,携着一件厚厚的披风,系在他的肩头。这本是恋人亲昵的举动,此时却无端生出些许悲凉。
“皇上,朱温很快便要动手了,您得早作打算啊!”
“唉……”李晔无奈地叹息道,“我纵然有意再向王建、李克用求援,无奈手边已无人可用。”
只听见身后莲澈用轻微柔弱的声音唤道:“青,灵,你们俩过来。”
接着,屋内走出两个个子娇小的宫女,各自紧身胡装打扮,跪拜在李晔和莲澈身前。李晔望着这两个皇后身边的小姑娘,她们也都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却跟随自己在这里受苦。
“我向她们交代过了,皇上自可将密信交与她们。我已经安排了可信的人带他们分别前往成都和晋北。”
李晔没有料到一向逆来顺受的皇后会在关键时候做出这样惊人的安排。但很快,他明白此刻当机立断的重要性。于是,解开外罩的夹袄,从贴身的皇袍上,撕下了两段衣襟交到两个宫女的手上:“若写诏书,实在是太危险了。这两段皇袍你们收藏好,王建、李克用看过之后自然会知晓你们的身份。倘若见到他们,传朕口谕,‘朕即刻被朱温挟往洛阳,旦至洛阳,命不保夕;天下诏书,自非出自朕手,皆朱温所为!爱卿为我国栋梁,兴复唐室之重任,交与爱卿!’”说罢,李晔长出一口气。命两个宫女将口谕口诵一遍,见一字不差这才放心地让她们秘密离开宫室。
两个宫女离去后,莲澈又唤出奶娘陈氏。奶娘怀中熟睡的婴儿,正是刚出生不久的小皇子。李晔见到爱子,不觉痛心。这娇小的生命竟然生在皇家,可怜他尚不明事,便即将惨遭朱温的屠戮——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泪眼模糊。
“唉!你为什么要和朕一样,降生在乱世的宫廷?你为什么会成为李唐的血脉?”他望着怀中婴儿微笑粉嫩的脸庞,轻声叹道。
“皇上,这条无辜的生命一旦到了洛阳,就会和你我一样成为朱温刀下的冤魂!”莲澈的话何尝不是他所惋惜和难过的,“眼下趁还没有到洛阳,赶紧将他送出宫吧!”
这后半句话却让李晔混乱的思维顿时清晰了些许。是啊!自己其他几个孩子朱温手下那帮人都是见过的,他们就算跑到天涯海角都难免有性命之虞,何况他们根本无法逃出去。可是天底下的婴儿就是亲生父母有时都难以辨别,倘若偷梁换柱把这条小生命送出去,没准真能保全他的性命。可马上,他又泄气了,无可奈何自语道:“送出宫容易,可要给他找一个替身就难了!”
这时候,奶娘陈氏忽然道:“皇上,皇后,俺愿意用俺那刚出生的儿子,换取小皇子的性命!”
“这……”李晔没想到眼前这个农家女人竟然能做出这样春秋大义的决定,“这怎么行,这可都是刚出生的生命!他是你的骨肉啊!”
“皇上,您不用为俺难过。俺知道,您和皇后都是大好人,小皇子是继承李唐皇室一脉的唯一希望,民女愿意舍弃俺的孩子!”
李晔激动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拉着一旁会心点头的莲澈,竟然扑通给陈氏跪了下来。
陈氏惊慌失措,也抱着皇子跪在李晔、莲澈跟前:“皇上、皇后,俺担不起!担不起啊!”几番喧哗,搅醒了熟睡的婴儿,微张的小嘴发出柔弱的啼哭声。
莲澈慌忙从陈氏手中接过自己的骨肉,一行热泪滴落在儿子红彤彤的脸颊上。李晔起身,迅速找来了一件御衣,包裹在儿子身上,告诉陈氏,远离这里,把孩子交给一个可靠的人抚养。不求他以后富贵,但求他能够平安。李晔自信,天下百姓还是心向大唐,倘若知道这是李家骨血,自会有善良的人悉心抚育。
莲澈含着泪,从怀中取出一块佩玉,塞在了婴儿的襁褓中。李晔顿时认出,这块玉佩是当年在东川何府后花园,他与莲澈告别时自己留给那位美丽的何家千金的信物。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莲澈此刻把它送到了儿子的怀中。这样的情景,让人辛酸哪!
陈氏跪倒给皇上、皇后又磕了个头,便转身匆匆离去。
“等等……”莲澈的呼唤让奶妈的脚步停下。皇后再也抑制不住即将与儿子永别的痛苦,快步跑上前去,又仔细将婴儿的脸庞端详了好长时间,仿佛要百世之后都铭记在心中一般。强忍着悲痛和泪水,她俯下身去,温柔地把母亲最后的一吻留在了儿子的脸颊……
陈氏怀抱着小皇子,匆匆消失在了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