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晖得到王建特许,前往青城山养病,自然拜会了杜光庭。晋晖打了大半辈子的仗,好不容易逢个太平盛世,终于可以放松一下心情。当来到青城山时,瞬间被这里的一切所陶醉:这里空翠四合,峰峦、溪谷、宫观掩映在繁茂苍翠的林木之中。日出之时,安坐峭壁清心采气;幽然道观,听广成先生宣讲道义。有道是“钟声已断泉声在,风动茅花月满坛”。清澈潺潺的溪流,冲出汤色碧绿、芽叶直立、清香扑鼻的青城嫩芽;古井中打出的泉水,酿成香浓纯正、甘甜浸润、回味无穷的青梅米酒。晋晖只觉得活了大半辈子,这才找寻到些许滋味,生活在这里,才知道神仙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平静的生活,总是这般稍纵即逝。一纸洛阳政变的快报,也如雕翎一般射向了青城宫观。望着夜空中划过的流星,晋晖隐约感到,一个时代已经走到终结,很快国家将会有大的变动。青城山诚然是世外桃源,但毕竟不是永远逃避现实的驻所,他必须回到成都,回到他生死与共的兄弟王建身边。人们常称晋晖侠肝义胆,年少时,他多有劫富济贫的性情,这些年,身居高位享有荣华,但他从来不曾忘却,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和自己一同坐过牢、一同打过仗、一同护驾天子、一同开拓疆土的生死兄弟。
要告别这里了,晋晖依依不舍地与杜光庭辞别,同时,也想请广成先生为衰弱的唐室算上一卦。杜光庭早年怀有济时救世的宏大抱负,但经历了科场的黑暗,目睹了帝国的没落,也一度心灰意冷。走入道门,让他寻求到另一条报效国家、实现抱负的途径。他与李氏皇族多少有着感情,先帝僖宗虽然在位时多有昏聩,但毕竟待他不薄。虽然和昭宗皇帝只有一面之缘,但这些年他听说这位年轻有为的君王一直默默无闻地励精图治。然而,此时的君王已经难以挽救帝国的覆灭。流星一颗颗滑落天际——难道李唐就这样衰落下去?朱温既然能够弑君,自然不会放过皇室贵族,年幼的新君也只是他篡夺大唐江山过渡的傀儡。李氏皇族,真的会在这样昏暗的黑夜永远断绝血脉吗?
光庭取出卦筒,轻摇数下,一根竹签滑落出来。光庭手持卦签,仰望天空运行的星斗,口中默念着……忽然,北方天空一颗星辰顿时闪动着明亮的光辉。
“天不绝皇家血脉啊!”杜光庭自言自语感慨道。
“广成先生所指是……”
“你看这天空,黄道运行,北空流星陨落,却有这颗明亮的星辰流落黄道之外。梁王谋逆,但天佑皇脉,不至断绝啊……”
……晋晖讲述着青城山上杜光庭的掐算,王建和韦庄沉默不语若有所思。
“以广成先生所见,皇上还有皇子侥幸逃脱了朱温的魔掌?”王建犯着疑惑,自言自语道。
“这完全可能,”韦庄分析道,“皇上乃是明主,自入朱温魔掌,应当能料到时局危难。我听说皇后行往洛阳前,方产下一名男婴。皇上极有可能是遣人将这个皇族血脉带入了民间……”
王建眉头紧锁:“如果真的是这样,无论如何应当找到这个男婴。”这句话声音不大,但却字字斩钉截铁。
“大王所言极是!倘若皇上真有血脉流落民间,断然不能被朱温的人找到。臣窃以为,当务之急,大王需做两件事:其一,号令三川所有将领、官吏、百姓举哀制服,为天子罹难哀悼;其二,秘密派遣心腹之人暗中察访小皇子的下落。”
“嗯,韦大人言之有理。只是……派谁去做这件事关大唐兴衰的事呢?”
“此事既然事关重大,我愿意亲自前往!”晋晖站起身来,他想起在青城山时杜光庭仰望星空眼前一亮的那一瞬间感受到的希望,更回想起二十年前先帝僖宗对自己、对王建的恩德。如今,是自己报答皇室的时候,他此时此刻已经忘却了自己的年龄和虚弱的身躯。
“光远啊,你我都是花甲老人了,这种事情纵然有多重要,也不是我们能去做的了……”
韦庄捋着胡须微微点头:“大王说得不错,该放手让后生们担起重任了。”
顺着韦庄的思路,王建将自己的几个儿子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忽然,周庠临行之前的话语在耳边萦绕开来,一个大胆的念头划过,竟然令他脱口而出:“让我儿宗杰去……”
韦庄和晋晖不觉为王建的大胆吓了一跳。韦庄劝道:“大王,公子宗杰聪慧过人、胆识超群,可毕竟太过年幼,至今不足十岁。此去寻访历经千山万水,单单公子一人,恐怕很难完成使命。臣请大王三思。”
晋晖点头称是:“宗杰这孩子很不平常,凭借他的聪慧,加上年幼不引人注目,暗访民间确是不二人选。只是,这一路艰险,单枪匹马可不行。您看,我保举我的次子晋匡义随行,一来为公子宗杰当个助手,二来也给他个历练的契机。”
一旁的晋匡义拱手请命:“末将愿做八公子贴身侍卫,为大王完成使命。”
王建打量着眼前这个青年:二十出头的年纪,生得威武不凡,眉宇间透着他父亲年轻时那分豪情壮志。“好啊!我和你父亲都老了,这今后,辅政乾坤、平定天下的宏图大业,还要靠你们这代人来实现!”王建满意地点点头,“好,有你随行,我也放心多了。这件事非同小可,定然会遭遇万般险阻,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我一定满足你!”
“末将以为,此行事关皇族血脉与我三川兴亡,断然不可让外人察觉我们的身份和行踪。八公子可装扮为富家少爷,我自可扮作贴身侍从。只是,大凡贵族少爷出门,身边总少不了个打点行程的管家。如此,再辅以几个家丁,便可掩人耳目。”
王建赞许道:“见你年纪轻轻,遇事考虑很周全啊!一路上确实缺一个管家。匡义,你可有适当的人选举荐?”
“末将保举郡马孟思恭。末将与孟郡马私交甚好,自感他是不二人选。”孟思恭乃是王建的三女婿,他的父亲正是历经千山万水将宝玉交送王建之手的孟彦晖。以一个下属将领的身份保举郡马说起来有失体统。但是王家、晋家、孟家三家人在上一代有着千丝万缕的渊源,又在第二代有着联姻,这一行王宗杰、晋匡义加上一个孟思恭,可谓是最合适的搭配。再者,孟思恭自幼随其父孟彦晖走南闯北,生活阅历远在宗杰、匡义之上。到西蜀后,虽然娶了王建女儿为妻,但一直随其父经营在集市的生意。若扮作管家,游刃有余。王建笑道:“好一个‘不二人选’!本王就依你,将这件关系国运的大事交给你们三个后生来做!”
昭宗李晔死后,年仅十三岁的皇九子李柷被他的杀父仇人朱温扶上皇位,成为大唐帝国的末代皇帝。
天祐二年(公元905年)春二月,蓄谋已久的朱温对李唐宗室大开杀戒。他邀请昭宗之子濮王李裕、棣王李栩、虔王李禊等九位皇子在洛苑的九曲池赴宴,待到将诸皇子灌醉之后,便将李晔的骨肉一个个勒死,投入到九曲池中……数月后,朱温又在亲信李振的鼓动下,于滑州白马驿,一夕尽杀左仆射裴枢、清除清海军节度使独孤损、右仆射崔远、吏部尚书陆扆、工部尚书王溥、守太保致仕赵崇、兵部侍郎王赞等“衣冠清流”三十余人,投尸于河。李振在咸通、乾符年间屡次不第,由是痛恨士大夫,对朱温道:“此辈自谓清流,宜投于黄河,永为浊流。”朱温笑而从之。
这年冬天,大唐太后何氏,也随即惨遭毒手,含泪离开人世,结束了她传奇凄苦的一生。
李唐的骨血和最后一批忠于大唐的大臣终究被朱温清除掉,一个时代走到了终究,乌云密布着中原的上空。
屋外,涌动着朝霞的绚烂。新的一天又这样开始。
张琳又是一宿没合眼。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已经数月卧榻不起;尽管依旧困倦,但总是没法舒舒坦坦地睡上一个囫囵觉。或许人老了就是这样。此刻,他有心协助蜀王治理成都,但却早已力不从心。他也想安安静静合上眼睛,永远地睡去,离开这个他心爱的世界。还记得当年入仕之初心中怀有的那般理想和抱负,还记得当初挥毫泼墨立下的救民水火的宏图壮志。唯一惋惜的,是他生在了一个王朝衰竭的乱世,没有能够目睹他景仰的贞观之治。
人老了,总是思考着叶落归根。许州,是他的故里,但他辉煌的一生将永远铭刻在西蜀每一寸土地上。张琳不愿意死后葬回故土,因为在西蜀,他奉献了他的一生,他更愿意自己死后能融入到这里芬芳富饶的土地中。其实,他应该感激生在这样一个乱世。当中原战乱频繁的时候,水生火热中的百姓才更加思念那般看似容易却惬意非常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在他任眉州刺史的时候,修缮通济渠让此后西川百姓对他久久怀念和赞颂。而当三川战乱时,哪里有他的身影,那一方百姓自然会安享太平和安宁。他铭记王建对他的知遇之恩,让他有机会将自己治理郡县的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父亲,您醒了?喝水吗?”
张琳摇摇头,又微微闭上了双眼。他在等待,等待着心中那个未了的牵挂;他也在蓄积体力,他知道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时间,便在这暖洋洋却有些窒闷的小屋内流逝着。没事的时候,老人便做两件事,一是回忆自己过去的时光,二是把那些还没有说出口的话一遍一遍在脑海里默念……
直到有一天,当他的主公来探视他时,他心中绷紧的弦终于可以松弛一二。他依旧紧闭双目,只有嘴唇微微动了动,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出一句话。他感到,一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关切地搭在了他的手臂上。他长时间地调整着呼吸,缓缓张开了一只眼。厚厚的眼睑垂在眼前,又费了好大劲才睁开了另一只眼。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模糊间能从那四方大脸辨认出王建。
“主……公……”他已经许久没有说话了,声音中挤出一分沙哑。这声久违的“主公”让王建的心暖得快要融化。自晋封蜀王后,他告别那个平定西川时熟悉的称呼已经很久了。
“天子蒙难……天下即将哗变……”王建没料到张琳第二句话就直指当前最为严峻的政局。他点点头,示意张琳这一切他都尽知。他用手安抚着这位陪伴他十六年,功勋盖世的节度副使,让他静养不要再说话。王建感慨道,倘若没有这一位能臣,远至邛州、近到成都,不会在短时间内摆脱战争的阴霾。更重要的是,这位治水能人的一番慷慨陈词让他第一次明晰了守天下、待子民的根本。
张琳却摇头,执意道:“我有话说……我一直在等主公来……”
王建只觉得鼻子根酸酸的,重重地点了几下头:“你说吧,我听着。”
“我想知道,梁王弑君,主公如何打算?”
“我已率三川将吏百姓为皇上守孝,也派出亲信寻访皇上可能遗落在民间的骨肉。”
“朱温尚控幼帝,天下目前还姓李。主公,您守孝先帝为忠、寻访皇脉为义,忠义两全却不能号令天下效仿……若一日,梁王,他篡位称帝,您何以应对?”张琳一语中的,说出了王建虽然能够感觉到但却不敢去想的一种可能。如今的幼帝俨然为朱温的傀儡,朱温篡夺皇位只是时间上的问题。况且,这两个月,他杀大臣、弑何太后,已经在为他膨胀的野心做准备。如果朱温将近三百年大唐取而代之,偏安一隅的王蜀政权又当何去何从呢?自然,王建不可能向朱温俯首称臣。朱温是反贼,从了黄巢起家的降将,而今是弑君谋权的奸贼!而他自己,打从军第一天起就效忠皇室镇压叛军,此后两次救先帝僖宗于危难之中,数次得到先帝昭宗的密诏、手书,是两朝天子最为信任的忠臣。倘若朱温这种人都能够当皇帝,他王建怎就不能称帝?可是,如果他也称帝,那他和篡权的朱温还有什么两样?他还有什么资格来标榜对李唐的赤诚呢?
王建内心矛盾着。他没有说出心中的忧郁,只是以一个臣子最得体的方式应对道:“朱温倘若篡位,我将号集天下征讨之。如能寻访到龙脉,我愿意重振唐室……”
“您该登基称帝……”张琳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喊出了这样一句话。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反复深呼吸了好多次,才算缓过劲来,“民不可一日无君……李唐衰亡,乃历史必然,无可阻挡矣!纵然朱温篡逆,中原百姓无可选择,自认朱温为君。而孰人为三川百姓之君?……主公想号集天下,可乱世之秋,天下诸侯各怀心事。弱者,必屈从朱温为臣;强者,必自立以为帝……”
两人陷入了沉默。王建不断咀嚼着张琳的话。尽管其中的道理,他一时并不能完全领悟,但至少张琳的大胆之言和他内心深处的一些想法不谋而合。张琳见王建认真思考着自己的话,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自知,自己大限将至,用干瘪的手指紧紧抓住王建的手,挤出最后几分力气,一字一句道:“主公已过花甲,不宜再用兵……守城三川,五世以后,凭实力可问鼎中原……告诫二公子,让他善待百姓,江山……民为本……”张琳的嘴唇还在颤抖,但已经说不出话来。王建明白张琳是在用最后的气力给自己忠告,难过之至。他只是含着泪一个劲儿地点头,却无力去品味张琳这临终前的言语。
张琳不再出声了,他扣住王建手背的指甲也慢慢松开。
屋内传来张琳儿子和家人的哭泣,很快这种哭泣随着压抑的空气蔓延成了悲恸的号叫。
王建沉重地站起身来,魂不守舍地走出了张琳的寝室。又一个陪伴自己多年的老臣去了。一夜之间,王建显得更加苍老,胡须又白了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