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蹬蹬的脚步,那个熟悉的身影由远而近朝王建走来。
王建发现,近二十年的光景的确夺去了许多人的青春。那个曾经风度翩翩的年轻书生而今已是一个稳重的壮年汉子,高突的颧骨显示出面庞的清瘦,唯有那不变的炯炯目光,告诉王建他依旧是那个智慧的博雅。
“先生一路劳顿吧?”王建打破了沉默。
“经年征战,早已习以为常,倒是大王不要过分伤感了。”周庠的话语一张一弛,对答得当。
“三川已定,先生所见,下一步应当作何打算?”王建直入正题。
“三川已定,三五年内不宜征伐。大王应当休养生息、劝农兴商、稳定疆土。”周庠的建议正好合乎王建的心思。
“我得先生相助,一十七年啦!我还记得十七年前正月初一那个早晨,先生一席话勾勒出了那样一个宏图大业,当时,我真是想也不敢想啊!没想到,十七年后,这一切竟然成了现实。说句心里话,没有你,也就没有我王建的今天!”
“大王言重了!您任用贤能、用兵得当,军民大多誓死追随。问鼎三川,只在早晚。十七年前,我感动于您亲访我一个无名之辈,从那时候起,我就看出,您是能成大事的人。”
“这些年,你一直在我左右,惭愧啊,我没有给你多大的官职。我知先生不是贪恋荣华富贵之人,但今天,我想许诺你一件事。无论是金银珠宝、荣华富贵,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就算与我王建平分三川,我也毫不吝惜!”
周庠故作惶恐,却诚挚道:“大王若不失言,许诺微臣一事,死而无憾!”
“我一言既出,绝不反悔。先生要什么尽管说!”
“大王倘若真的垂爱周庠,庠愿到邛州的临邛县守一任县令。”说着,周庠深深给王建施礼。
王建惊愕道:“你要走?你也要去邛州?”王建不解。他本以为周庠会有什么不情之请,可没想到周庠竟然自贬县令,要远离成都去边境,“难道先生不愿留在我身边,助我成就更大的霸业?”
“大王,我记得以前我曾经对您说过,周庠不过是会在战场上玩弄战机的权术之人,大王要开疆拓土,我义不容辞。可是,而今大王已经定鼎大业,现在需要的是治理的贤能,周庠才能有限,无能为力了……”说着,长长出了一口气,继续道,“我本是龙州一小吏,蒙大王不弃,亲往求贤,平生所学兵书战策可以得用,胸中抱负得以实现!真是死而无憾了!”
王建沉着脸:“我知道了,你是不愿意在这官场上玩弄权谋,这也不是你的长项。”说着,顾自转过身去,紧攥的拳头轻轻击打着窗棂发出颤动的声响来发泄心中的难过。他狠狠咬了咬嘴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恢复常态:“唉!也罢,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不能反悔。博雅啊,我王建欠你这个人情!”
周庠脸一红:“大王心如明镜,周庠羞愧得无地自容。大王成全我这分私心,我将永生铭记!”
王建转过身来,轻声道:“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教先生。”
“大王但有所问,庠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膝下有十一子,长子宗仁早年疾废,剩下十个儿子,我偏爱不一。加上我的这一百多个养子,个个都是用鲜血换来我的疆土的。过两年就到我的甲子了,我一直在忧虑谁可以接任未来的大事。”
周庠一听王建要请教他继任人的事,感到很难对答,可又不得不说。犹豫半晌,道:“这本是大王家事,但一来也关系三川百姓福祉,二来承蒙大王抬爱,周庠斗胆愚见,您要想立世子千秋万代,切不可在养子中择选。否则,论起功勋,诸子多会相互不服。自古君王立储,择长择贤,大王可以此借鉴。大公子既不堪胜任,二公子宗懿为诸子最长又英勇善战,乔夫人所生八公子宗杰也算聪慧贤明……”话说到此,周庠打住,觉得再说便显得多余。
王建愉悦地点点头,自言自语道:“唉!先生走了以后,我要是遇到难处当问何人啊!”
“大王身边人才济济,文韬武略者大有人在。您知人善任、亲贤远佞,自可洪福齐天的。”
“别说套话了,我想你为我举荐几个人。”
周庠想来,本也要走,多说两句恐也无碍,便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大王成就大事,有三人可放心倚靠,但也有三人不可委以重任!”
王建认真地看着周庠:“哪三人能为我倚靠?”
“判官韦端己、判官冯信之、琅琊郡开国侯王宗侃。”周庠的言语斩钉截铁,仿佛这一问题他早已深思熟虑过,“韦端己心系天下、胸怀锦绣、文采儒雅、博古通今,是百年一遇的相才!我知大王垂爱,可放心任用,文有韦端己足可安邦也!冯信之,恃才傲物、放荡不羁。大王能容此人,则必为千秋颂扬。太宗有魏征,自叹如有明镜。冯信之,乃公之明镜也!王宗侃陈兵彭州数年,任劳任怨,其人兼备文韬武略、不骄不躁、胸有大志、忠心不二。大王诸多义子大多为将有余,能有帅才者寥寥,若有一二,王宗侃当之无愧矣!”
王建信服地连连点头。周庠投靠自己一十七载,出谋划策不计其数,但他言语间总是隐隐有所保留。除了十七年前谋划攻打阆州之外说出的那般“隆中对”,便很少听见这般清澈解析,让人拨云见日的话语了。
王建又问:“哪三人不可委以重任?”
“武信军节度使王宗佶、镇国将军王宗弼、前宰相张公之子张义师。”周庠话音方落已经感觉到王建的惊讶。毕竟,这三个人都是王建的爱将宠臣。
“这是为何?”
“我听说,大王尚为军中士卒之时,王宗佶就追随鞍前马后,几十年来功勋卓越少有人能够匹及。然而,我观其人心胸狭窄,难容兄弟。如今他已是统领五州的节度使,倘若继续重用,则难免朝中大乱。”
“那宗弼缘何不可用?”
“宗弼本名魏宏夫,其最初乃是降将。此人虽然智勇双全,但大王当知晓攻打东川,他竟然不守气节认贼为父。事后大王大量不予追究,但着实看出此人难保一主从一而终。大王若以其镇守要塞,关键时候恐其投诚叛主。”
“张义师新到成都,先生何以知其不堪大用?”
“其父虽有忠诚但不具相才,伐河东失利此人难辞其咎。张义师才华远不及其父。虽然文采有加,但胸无大志。初见大王,谈及天子泪如雨下,如此情感用事之人,岂能重用?”
王建连连称是:“先生临行之前吐露箴言,我深为感激!”
周庠叹口气道:“既已临行,无所顾忌,狂言一二,大王不要见怪……”
别过王建之后,周庠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但也伴随着莫名的失落。一时间,一种愧疚涌上心头。他想到十几年来王建待他的好,想到自己如果真的留下来,恐怕今后琅琊王真能够平定更为广阔的疆土。贤才遇明主,也算是可遇不可求。他曾坚信会追随王建直至终老。可是,阳平关、五丁关、西县三战的阴影让这位久经战事的谋士感到有些晕眩。当他在荒废的战场上真切地看到那种惨烈的场景时,他的心在流血。不错,十余载寒窗苦学、十余载千里访学、再有着十余载的实战经验,他自信假以时日他能辅佐琅琊王成为与梁王朱全忠鼎足的南方霸主。以现在的实力,休整个三五年,大王完全可以东进荆楚、北定秦陇。然而,又有多少将士会血染疆场呢?又有多少他们的亲人会在清明哭奠呢?
周庠啊周庠,你早应该藏起自己的锋芒,早应该在纷乱的宫闱朝臣中明哲保身却又怡然自乐。他忽然想起了冯涓,想起了那个竟然隐居在墨池的倔强老头。而当他自己选择隐居时,竟然要远走到邛州。他连冯信之的一半也不可及。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武担山。再往北便是他和冯涓常往闲谈之所——万福桥。他忽然记得,冯涓曾对他言过,万福桥南有一所隋朝修建的古刹,因为武宗朝受到大的毁坏,之后香火一直不旺。而今,就要离成都远去,或许,应该在世尊跟前忏悔自己前半生造下的众多杀业。
顺着记忆中冯涓指示的方向,踏过一片荒草,周庠很容易地发现几行古树掩映着一角挑出的斗拱。绕过一行古树,便见半旧的山门,上悬一块断裂后拼砌的石匾,几个龙飞凤舞的草体道是“西蜀武担山寺”。周庠一惊,赞叹这方宝刹的匾额竟然出自玄宗朝零陵僧怀素大师之手。
周庠又举头观赏片刻,继而双手合十对着门匾默念一二。
进了寺门,院内异常清静,深处佛堂前淡淡的香烟萦绕开来。远处似乎还能听辨出僧人木鱼诵经的声音。天王殿前堆积起了扫集的枯枝,一位老僧步伐轻盈来回走动清扫着院落。
周庠上前道声阿弥陀佛。老僧驻足还礼,上下打量周庠一番,脸上露出了慈祥和善的微笑。
“弟子初到宝刹,见到这里很是冷清啊。”心中的烦乱让周庠禁不住与老僧攀谈。
老僧放下长柄的扫帚,右手捻动着雪白的胡须,微笑道:“贫僧乃是游方的僧人,来此时间不长。只是,听说此寺在武宗会昌年间曾惨遭涂炭,之后虽有修缮,但一直就清静如初了。”
“唉,以政治压迫宗教,佛门不幸,也是国家的不幸。”
“寺庙兴荣嬗变,佛祖自在心中,任凭百世千劫,亦是岿然不动。”
周庠一愣,抬起头来仔细端详老僧:光亮智慧的头顶、精明的眼神,让人看不出他的年岁。青布袈裟披身,盖不住矫健的身躯,粗制的白色布鞋洗得干净异常,但边角泛黄的毛边仿佛透露出踏遍千山万水的步履。周庠心想,这老僧相貌不凡、言语不俗,说不定有些来头,不如将心中所虑向他请教。
“那东禅寺主持贯休法师闻听西蜀少尘埃,千水千山得得而来。老师傅自称云游四方,不知缘何心向西蜀以弘扬佛法呢?”
“贯休法师乃是文誉四海的高僧大德,世人景仰。贫僧不会做诗填词,但也向往琅琊王治下的这块清平圣地。弘扬佛法实不敢当,只不过是来清静的地境映对下自己清静的心罢了。”
“那琅琊王和手下谋士将领们十多年来东征西讨用兵不止,三川多年战乱纷纷,不知老师傅看来,这可算他们做下的恶业呢?”
“阿弥陀佛!施主问得好!”老僧微微点头,双手合十,“施主应能够看见,王仙芝、黄巢起义以来,整个国家战乱纷纷,大小诸侯兼并,百姓涂炭,这恐怕是人们累世的共业。三川十余年纷战,也不可算是琅琊王一人之过。君不见,昔日陈、田固守西蜀,百姓罹难;君不见,中原万顷良田已荒芜为万里战场。固然琅琊王一行人等也犯下了重重杀业,但毕竟现在西川很多人已经逃离苦海,百姓的生活也由此安定下来……”
周庠的脸色依旧有些沉凝,他小心地问道:“犯下这些杀业,是否定会受到果报?”
“这是自然,有因必有果。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不过,讲到犯戒也是因人而异,毕竟戒相有所不同。佛教所求的不杀不伐,很难衡量乱世圣主。施主若晓佛理,应听说过印度孔雀王朝圣君阿育王的故事。阿育王起初争夺王位,杀死了九十九个兄弟。之后,他南征北战、开疆拓土,曾经一战丧生十万人。可是,那伏尸成山、血流成河的场面深深震撼了他的心灵,也唤起了他埋在心中的佛性。之后,他皈依佛门,诚信忏悔,再也没有发动过大的战争。由此,佛法弘扬,阿育王也成就圆满。而琅琊王志在安定西川,山南一战,数万将士殉国疆场。然而此后大军折返,避免了侵入凤翔的更大的战乱。三川之内,从此或许能有一番太平。况且,琅琊王接纳雅言,安定百姓,又礼遇我佛,佛法在西川弘扬广大。”说到这里,老僧观色周庠,善解人意地安慰他道,“为将为士者,大多行君王命。倘有一刽子手皈依我佛,却每日在刑场杀人,但只要他执行的是王法,则可不算杀生。又如西蜀名臣周博雅,虽然经年随主征战,但其大志在于安定三川,身处乱世,典兵为法,乃是不得已。而正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如今,他迷途知返,心中沉睡的佛性苏醒,隐退官场,虔心向佛,可谓佛门之幸,三川百姓之幸!佛法慈悲,倘若他真诚忏悔,来日方长,定能成就无上圆满功德……阿弥陀佛……”
周庠一惊,张大的嘴半晌闭合不上。忽然间,他恍然瞥见老僧身后淡淡浮起一片光亮,博闻强识的周庠顿时惊醒,犹如醍醐灌顶。他慌忙跪了下来,咚咚咚磕头,感激道:“弟子博雅,感谢处洪法师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