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历代赋评注(唐五代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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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华山赋并序

杨敬之

杨敬之,字茂孝,虢州弘农(今河南灵宝)人,杨凌子。元和二年(807)进士及第,为右卫胄曹参军,累迁屯田、户部郎中。坐李宗闵党,贬连州刺史。文宗时为国子司业,旋为祭酒兼太常少卿,后转大理卿、检校工部尚书兼祭酒。柳宗元曾评其文为“希屈、马者之一”(《与杨京兆凭书》),然多不存。今仅存《华山赋》一篇。

此赋载《文苑英华》卷二八、《唐文粹》卷六、《全唐文》卷七二一。此赋在当时就颇负盛名。高彦休《唐阙史》卷上云:“杨公朝廷旧德,为文有凌轹韩柳意。尤自得者,《华山赋》五千字唱在人口。”《新唐书·杨敬之传》亦云:“敬之尝为《华山赋》示韩愈,愈称之,士林一时传布,李德裕尤咨赏。”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七则载:“弘农杨敬之撰《华山赋》,朱崖李太尉每置座右,行坐讽之。”又注曰:“杨氏华阴之茂族,冠盖甚远,此乃寄意华山而言世事,实雄才也。”可见这是一篇讽喻现实之作。

臣有意讽赋,久不得发。偶出东门三百里,抵华岳,宿于趾下[1]。明日,试望其形容,则缩然惧,纷然乐,蹙然忧,歊然嬉[2]。快然欲追云,将浴于天河;浩然毁衣裳,晞发而悲歌[3]。怯欲深藏,果欲必行,热若宅炉,寒若室冰,熏然以和,怫然不平。三复晦明[4],以摇其精;万态既穷,乃还其真。形骸以安,百钧去背[5],然后知身之治,而见其难焉。于是既留,无成辞以长叹。翛然一人下于崖[6],金玉其声,霜雪其颜,传则有之,代无其邻。姑射之神[7],蒙庄云始不敢视[8],然得与言。粲然笑曰[9]:“用若之求周大物[10],用若之智穷无端,三四日得无颠倒反侧于胸中乎?是非操其心而自别者耶?虽然,喜若之专而教若之听,无多传。

”岳之初成,二仪气凝其间[11],小积焉为丘,大积焉为山。山之大者为岳,其数五[12],予尸其一焉[13]。岳之尊,烛日月[14],居乾坤,诸山并驰,附丽其根[15]。浑浑河流[16],从南以来[17],自北而奔。姑射九堫[18],荆巫梁岷[19],道之云远兮徒遥而宾。岳之形,物类无仪[20],其上无齐,其傍无依。举之千仞不为崇,抑之千仞不为卑。天雨初霁,三峰相差[21],虹霓出其中,来饮河湄[22]。特立无朋,似乎贤人守位,北面而为臣。望之如云,就之如天,仰不见其巅。肃阿芊芊[23],蟠五百里,当诸侯田。岳之作[24],鬼神反覆,蛟龙不敢伏。若岁大旱,鞭之朴之,走之驰之,甘雨烂漫。百川东逝,千里而散,噫气蹶然[25],怒乎幽岩,渐于人间[26],其声浏浏[27]。岳之殊巧,说不可穷,见于中天。挲挲而掌[28],峨峨而莲[29]。起者似人,伏者似兽;坳者似池[30],洼者似臼[31];欹者似弁[32],呀者似口[33];突者似距[34],翼者似抱。文乎文,质乎质,动乎动,息乎息,鸣乎鸣,默乎默,上上下下,千品万类,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其乃缮人事[35],吾焉得毕议!今作帝耳目,相其聪明,下瞩九州,在宥群生[36]。初太易时[37],其人俞俞[38]。其主人者,始乎容成[39],卒乎神农[40],中间数十君,姓氏可称,其徒以饮食为事,未有仁义,时哉时哉,又何足莅[41]!是后敬乎天,成乎人者,必辟其心,假其神,与之龄,降其人。故轩辕有盛德[42],蚩尤为贼[43]。生物不遂,帝乃用力。大事不可独治,降以后牧,三人有心,烈火就扑。其子之子,其孙之孙,咸明且仁,虽德之衰,物其所宜。由夏以降,汤发仁以王[44],癸受暴以亡[45],甲戊钊诵[46],不敢有加,唯道其常,享国遂长。天事著矣,莫见乎高而谓乎茫茫。余受帝命,亿有万岁,而不敢迨遑[47]。“

臣赞之曰∶”若此古矣祖矣,大矣广矣,富矣庶矣,骇矣怖矣,上古之事,粗知之矣,而神之言又闻之矣。然神起居于上,宫室于上,如此之久矣,其所见何如也?“曰:”见若咫尺,田千亩矣;见若环堵[48],城千雉矣[49];见若杯水,池百里矣;见若蚁垤[50],台九层矣。醯鸡往来[51],周东西矣;蠛蠓纷纷[52],秦速亡矣;蜂巢联联[53],起阿房矣[54];俄而复然,立建章矣[55];小星奕奕[56],焚咸阳矣;累累茧栗[57],祖龙藏矣[58]。其下千载,更改兴坏,悲愁辛苦,循其上矣。“

臣又问曰:”古有封禅[59],今读书者云得其传,云失其传,语言纷纶,于神何如也?“曰:”若知之乎?闻圣人抚天下,哀天下,既信于天下,则因山岳而质于天,不敢多物[60]。若秦政汉彻[61],则率海内以奉祭祀,图福其身,故庙祠相望,坛迤逦[62]。盛气臭[63],夸金玉,取薪以燔[64],积灰如封[65],天下怠矣,然犹慊慊不足[66],秦由是薙[67],汉由是弱。明天子得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庙堂之上,垂衣裳而已[68]。其于封禅,存可也,亡可也。“

(《文苑英华》卷二八,中华书局影印本)

[1]趾下:山脚下。

[2]歊(xiāo)然:热情高兴的样子。

[3]晞发:披发。

[4]三复:多次反复。

[5]百钧去背:意谓各种衡量失去了标准。衡量轻重叫钧。

[6]翛(xiāo)然:迅疾貌。

[7]姑射之神:《庄子·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

[8]蒙庄:即庄子。庄周为蒙人,故称。

[9]粲然:露出牙齿笑的样子。

[10]若:你。周大物:遍及广大的事物。

[11]二仪:指天地。

[12]数五:指五岳:东岳泰山,西岳华山,南岳衡山,北岳恒山,中岳嵩山。

[13]尸:主持。

[14]烛:照耀。

[15]附丽:附着。

[16]浑浑:浩荡无涯貌。河流:指黄河。

[17]从南:随从而南。《尚书·禹贡》:”导河积石,至于龙门,南至于华阴。“南,原作”禹“,据《唐文粹》改。

[18]姑射:山名。《山海经·东山经》与《海内北经》及《庄子·逍遥游》皆提到姑射山,具体地点难以考定。九堫(zōng):山名,在今陕西醴泉县东北。

[19]荆巫梁岷:四者皆山名。

[20]无仪:无可匹敌。

[21]三峰:华山三峰:中曰莲华,东曰仙掌,南曰落雁。

[22]湄:水边。

[23]肃阿:险峻的山峰。芊芊:浓绿色。《文选》宋玉《高唐赋》:”仰视山颠,肃阿芊芊。“

[24]作:此指作为。

[25]噫(ài)气:呼气,嘘气。蹶(guì)然:疾起貌。

[26]渐:浸润。

[27]浏(líu)浏:犹溜流,顺行无阻貌。由”百川东逝“至此一段,言华山阻挡水势,使其流得缓慢一些。

[28]挲(suō)挲:抚摸的样子。嘉庆重修《一统志》卷二四三同州府:”岳顶东峰曰仙人掌,峰侧石上有痕,自下望之,宛然一掌,五指俱备。“

[29]峨峨:高貌。嘉庆重修《一统志》卷二四三同州府:”岳顶中峰曰莲华峰,有上宫,宫前有池为玉井,生千叶白莲华,服之令人羽化,亦谓之玉女洗头盆。“

[30]坳(āo):低洼。

[31]臼:舂米器,中间凹陷。

[32]欹(qí):斜靠。弁(biàn):通抃,拍手。

[33]呀(xiā):张口。

[34]距:通拒。

[35]缮:整治。

[36]在宥(yòu):宽恕。

[37]太易:谓原始混沌状态。

[38]俞俞:同愉愉,愉悦的样子。

[39]容成:相传为黄帝的大臣,最早发明历法,后来道家将其附会为仙人。

[40]神农:神农氏,相传为农业、医药的发明者。

[41]莅(lì):来临。

[42]轩辕:即黄帝。黄帝又称轩辕氏。

[43]蚩尤:传说中的人物,与黄帝战于冀州之野,被黄帝所擒杀。

[44]汤发:指商汤与周武王姬发。

[45]癸受:指夏桀和商纣。夏桀名履癸,商纣名受,号帝辛。

[46]甲戊钊诵:甲指商王太甲,汤的嫡长孙。戊指太戊,商王。钊,周康王姬钊,为周成王子。诵,周成王姬诵,武王子。

[47]迨遑:疏忽怠慢。

[48]环堵:四周土墙。

[49]雉:计算城墙面积的单位,方丈曰堵,三堵曰雉。

[50]蚁垤(dié):蚂蚁穴外隆起的土堆。

[51]醯(xī)鸡:小虫名。《庄子·田子方》:”丘之于道也,其犹醯鸡与?“郭象注:”醯鸡者,甕中之蠛蠓。“

[52]蠛(miè)蠓(měng):虫名。《尔雅·释虫》:”蠓,蠛蠓。“郭璞注:”小虫似蚋,喜乱飞。“

[53]蜂窠:蜂窝。此以喻宫殿。

[54]阿房:宫名,秦始皇所建。

[55]建章:宫名,汉武帝所建。

[56]奕奕:明亮貌。

[57]茧栗:《礼记·王制》:”祭天地之牛角茧栗。“古代祭礼用牛,以小为贵,角如茧如栗。此指用于祭祀的牛犊。

[58]祖龙:谓秦始皇。《史记·秦始皇本纪》载使者夜过华阴,有人持璧遮使者曰:”为吾遗滈池君。“因言曰:”今年祖龙死。“

[59]封禅:古代帝王祭祀天地的一种大典,一般在泰山举行。

[60]多物:即多事。

[61]秦政:指秦始皇嬴政。汉彻:指汉武帝刘彻。二人皆曾于泰山封禅。

[62]坛(shàn):指祭祀的场所。

[63]气臭:气味。指祭祀的气味。

[64]燔(fān):烧。古代祭天烧柴。《礼记·祭法》:”燔柴于泰坛,祭天地。“

[65]封:在泰山筑土为坛祭天叫封。

[66]慊(qiān)慊:不满足的样子。

[67]薙(zhì):除去。除草叫薙。

[68]垂衣裳:称颂帝王无为而治的用语。《周易·系辞下》:”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

此赋假托作者与华山之神的对话,先对华山巍峨屹立的形势以及雄视天下的气势展开描写,再写神所见人世变迁的情况,最后借神之口,说出天子封禅希图家国或自身永存之徒劳。此赋表现了作者轻天命、重人事的思想,与柳宗元《贞符》”受命于生人之意“同一思想。本篇气势宏伟,但颇有散文化的倾向,已肇示赋体之变。洪迈《容斋五笔》卷七云:”唐人作赋,多以造语为奇。杜牧《阿房宫赋》云:’明星荧荧……‘其比兴引喻如是其侈。然杨敬之《华山赋》又在其前,叙述尤壮,曰:’见若咫尺……‘后又有李庾者,赋西都云:’秦址薪矣,汉址芜矣,西去一舍,鞠为墟矣,代远时移,作新都矣。‘其文与意,皆不逮杨、杜远甚。“

(尹占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