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历代赋评注(汉代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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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梦赋

王延寿

《后汉书·文苑传》本传载:“(延寿)曾有异梦,意恶之,乃作《梦赋》以自厉。”赋序言“后人梦者诵读以却鬼”,据此知此赋有祓除不祥之意,但也包含了对社会某些现象的认识。赋收于《古文苑》和《艺文类聚》,而《古文苑》有序以叙作赋动机。但似系后人伪讬。章樵注曰:“汉以前对人称臣仆率以为常,后人非君前不称臣。”赋中“臣不敢蔽其词”,则语气极似对君上而言。

臣弱冠,尝夜寝,见鬼物与臣战[1],遂得东方朔与臣作骂鬼之书,臣遂作赋一篇叙梦[2],后人梦者读诵以却鬼,数数有验,臣不敢蔽。其词曰[3]:

余宵夜寝息,乃有非常之梦焉[4]。其为梦也,悉睹鬼物之变怪,则有蛇头而四角,鱼尾而鸟身,或三足而六眼,或龙形而似人[5]。群行而辈摇,忽来到吾前。伸臂而舞手,意欲相引牵[6]。于是梦中惊怒,腷臆纷纭[7],曰:“吾含天地之淳和,何妖孽之敢臻[8]!”尔乃挥手振拳,雷发电舒[9]。游光,斩猛猪[10],批狒毅,斫魅虚[11],捎魍魉,拂诸渠[12],撞纵目,打三颅[13],扑苕荛,抶夔[14],搏睥睨,蹴睢盱[15]。剖列蹷,掣羯孽[16],劓尖鼻,踏赤舌,拿伧,挥髯[17],于是手足俱中,捷猎摧拉[18],澎濞跌抗,揩倒批笞[19],强梁捶捋,刿捘撩予[20]。总黠,拖瞆,抨撜轧[21]。群邪众魅,骇扰遑遽[22],焕衍叛散,乍留乍去[23],变形瞪眄,顾望犹豫[24]。吾于是更奋奇谲脉,捧获喷。扼挠岘,挞咿,批啧[25]。于是三三四四,相随俍傍而历僻[26];磕磕,精气充布[27];,鬼惊魅布[28]。或盘跚而欲走,或拘挛而不能步[29]。或中创而宛转,或捧痛而号呼[30],奄雾消而光散,寂不知其何故[31]。嗟妖邪之怪物,敢干真人之正度[32]!耳嘈而外朗,忽屈伸而觉寤[33]。于是鸡知天曙而奋羽,忽嘈然而自鸣,鬼闻之以迸失,心慴怖而皆惊[34]。

乱曰:齐桓梦物,而以霸兮[35]。武丁夜感,而得贤佐兮[36]。周梦九龄,年克百兮[37]。晋文盬脑,国以竞兮[38]。老子役鬼,为神将兮。转祸为福永无恙[39]。

(《古文苑》卷六,《丛书集成》本)

[1]弱冠:指二十岁左右。《礼记·曲礼》:“二十曰弱冠。”鬼物:鬼类。

[2]东方朔:字曼倩,西汉人,武帝时为太中大夫,性诙谐滑稽,多次讽谏武帝。后代有关他的传说甚多。

[3]却:退。数数(shuò):屡屡。验:效。

[4]“梦”上原有“物”字,为衍文,从钱祚熙校勘记删。非常之梦:异乎寻常的梦,此指噩梦。

[5]悉:尽。睹:见。“则有”以下四句:各种鬼怪的形状。龙形而似人,《山海经·南山经》:“自天虞之山以至南禺之山……其神皆龙形而人面。”

[6]辈:《古文苑》作“奋”,依《艺文类聚》改。辈,群。忽:迅速貌。舞:摆。

[7]腷(bì)臆:怒气充满胸臆。纷纭:众多貌。

[8]淳和:纯和之气,指自然元气。淳,精纯。和,融合。孽:妖。臻:至。

[9]振:举。雷发电舒:言激烈而迅猛,如同雷霆发作,闪电出现。

[10](zhuó):同斮,截断。游光:恶鬼之名。《东京赋》薛综注曰:“野仲游光,恶鬼也。兄弟八人常在人间作怪害。”斩:原作所,依韩元吉本改。猛猪:猪形鬼,《左传·庄公八年》载齐公子彭生之鬼为大豕,人立而啼。

[11]批:推。狒,原作NFEF0,章樵注:“一作狒。”从之。狒毅:凶猛的狒狒。狒狒,怪兽名。《周书·王会》:“州靡费费,其形人身反踵,自笑,笑则上唇翕其目,食人。”费,同“狒”。斫:侧斩。魅虚:鬼怪名,物久成精曰魅。虚:通“魖”。张衡《东京赋》有“残夔魖”,魖,能使物虚耗之鬼。

[12]捎:芟除。魍魉:鬼怪名。相传为水中神怪。拂:掠而击。诸渠:各种庞然大物,亦指鬼。

[13]纵目:两眼上下排列的鬼。三颅:长有三只头颅的鬼。

[14]扑,笞打。苕(tiáo)荛(yáo):同“”,高大的鬼。抶:笞打。夔:木石之怪。:疑当作魖。张衡《东京赋》有“残夔魖”。能使物虚耗之鬼。

[15]搏:拍击。睥睨:原作“睍睆”,据《艺文类聚》改。斜视的鬼。蹴:踏。睢(suī)盱(xū):瞪眼的鬼。

[16]剖:劈。列蹷:鬼怪名,具体情况不详。掣:拔。羯孽:状似羊的妖孽。当指獖羊。《史记·孔子世家》:“季桓子穿井,得土缶,中若羊。问仲尼云得狗。仲尼曰:‘以丘所闻羊也。丘闻之,土之怪坟羊。’”坟:通獖。

[17]劓:去鼻。伧:乱毛。挥:拔。髯:指腮边毛发。

[18]捷猎:连续貌。摧拉:摧倒拉折。

[19]澎(péng)濞(bì):形容群鬼溃散如大水奔流。跌抗:跌倒爬起。

[20]强梁捶捋:言强梁者捶捋之。强梁指多力好斗的鬼。捶:敲打。捋(luō):拔。刿(guì):刺伤。捘(zùn):推。撩予:招惹我的鬼。指上文“意欲相引牵”者。

[21]总:捆扎。(miè)黠(xiá):小有聪慧的鬼。,同“蔑”。(yì)瞆:瞆,原作“”,形近而误,今改。指愚钝的鬼。抨撜轧:打击之义。撜,即振宇。

[22]骇挠:惊动不安。遑遽:惧怖貌。

[23]焕衍:光明流溢,群鬼精气流散貌。叛散:分散。

[24]瞪眄:相视貌。犹豫:不定貌。

[25]此段极混乱,自“剖列蹷”至此,《艺文类聚》无载,或者由于难解而略去。现稍加校点如下:“谲”字因上“奇”字而衍。“捧获喷(啧)”之“获喷”与下文“啧”文重,亦衍。岘,疑为“捭”之误,捭,与上文“脉”、下文“啧”叶韵。故校点后当作“吾于是更奋奇脉,扼挠捭,挞咿,批啧。”脉:鬼脉,聪明。扼:掐住。挠捭:鬼怪挣扎貌。咿(yī)(xiāo):因恐惧而发出的叫声。指嚎叫的鬼。(huā)啧(zé):叱咤,亦指鬼。

[26]俍傍:跌跌撞撞貌。历僻:四散逃避。

[27](lóng)磕磕(kē):即磕磕碰碰。精气:原作脊齐,据《艺文类聚》改。事物得以存在的元气,此指鬼怪的精气。充布:充,原作亥,据《艺文类聚》改,遍布。

[28](hōng)(xiáo):原作“誉誉”,据《艺文类聚》改,扰攘之声。

[29]盘跚:跛行貌。拘挛:拘束。

[30]中创:受伤。宛转:疼痛貌。

[31]奄:突然。寂:静。二句言群鬼消失。

[32]干:犯。真人:保守天地真气之人。正度:正直的胸襟。

[33]嘈:嘈杂声。朗:原作即,据《艺文类聚》改。天亮。觉寤:觉醒。

[34]曙:破晓。迸失:逃散。失,通“佚”。慴:恐惧。

[35]齐桓梦物,而以霸兮:未详所出。章樵注引《管子·小问》曰:“桓公北伐孤竹,见人长尺而人物具焉,走马前集,公大惑,管仲曰:‘伯王之君兴,而登山神见。’”又引《庄子·达生》:“桓公田于泽,见鬼焉,齐士有皇子告敖者曰:‘泽有委蛇,其大如毂,其长如辕,紫衣而朱冠,见之者殆乎霸。’桓公笑曰:‘此寡人之所见者也。’”且曰:“梦恐是寤字,《周礼》寤梦谓因觉时所见。而梦与古夢字相类。”可备参考。物,鬼神。

[36]武丁夜感,而得贤佐:《史记·殷本纪》:“武丁夜梦得圣人,名曰说。以梦所见,视群臣百吏,皆非也。于是乃使百工营求之野,得说于傅岩中。是时说为胥縻,筑于傅岩,见武丁。武丁曰:‘是也。’得而与之语,果圣人。举以为相,殷国大治。故遂以傅岩姓之,号曰傅说。”武丁,殷高宗。贤佐,指傅说。

[37]周梦九龄,年克百:《礼记·文王世子》:“文王谓武王曰:‘女何梦矣?’武王曰:‘梦帝与我九龄。’文王曰:‘女以为何也?’武王曰:‘西方有九国焉,君王其终抚诸?’文王曰:‘非也。古者谓年龄,齿亦龄也。我百尔九十,吾与尔三焉。’文王九十七乃终,武王九十三而终。”周,周武王,年克百,言减文王百年之寿。

[39]晋文盬脑,国以竞:《左传·僖二十八年》:“晋侯梦与楚子搏,楚子伏已,而盬其脑。”后晋楚交战,大败楚国。晋文,晋文公重耳。盬(gǔ),吸吮。竞,强劲。

[39]老子役鬼,为神将:葛洪《神仙传》:“夫人(老子)受命自有神通,远见者禀器与常人不同,应为道主,故能为天神所济,众仙所从,是以所出度世之法:九丹八石、金醴金液、次有元素、守一思神、历藏行气、炼形销灾、辟恶治鬼、养性绝榖、变化厌胜、教戒役使鬼魅之法。”转祸为福:《老子》:“祸兮福之所倚。”

本篇讹脱混乱之处甚多,给阅读理解带来很大困难,但总的线索还是清楚的。它通过对梦境的描写,揭露了鬼魅凌弱怕强的本质,讲述了人只要保持正气就可以战胜鬼怪的道理。正文分三层:首先是梦中见鬼。在人的观念中,鬼怪能够害人,却又不能被人认识,所以就比任何现实中的事物更为可怕。这里作者突出了鬼怪出现时的恐怖情景。不仅介绍了鬼怪离奇的形象,而且也写到它们张牙舞爪和欲加害作者的行为,增添画面的恐怖气氛。其次是作者勇斗群鬼的场面。作者面对丑类没有惧怕,而是大怒而喝:“吾含天地之纯和,何妖孽之敢臻?”义正辞严,其中“何”、“敢”二字轻蔑之情可掬,喝出了人在鬼魅面前的尊严。下面极力铺叙痛打群鬼的过程,既有作者的各种痛打动作,又有群邪众魅遭打时各种遑遽骇怖的姿态。从“骇扰惶遽”、“焕衍叛散”至“鬼惊魅怖”、“雾消光散”,写出众鬼的弱不堪击,也表现出作者不畏众鬼的态度。然后又以“嗟妖邪之怪物,敢干真人之正度”的慨叹结束打鬼的描写,和上文的怒喝相呼应。真人正度,章樵注曰:“禀天地之真气,守君子之正度。”在作者看来人而怕鬼者,是因为他们未能守君子正度,而丧天地真气。这样,一个荒诞虚幻的梦境具有了社会现实意义。在这部分中还有值得注意的一点就是鬼魅遭打时,除恐惧外,竟无反抗,也表达了作者的一种看法:再可怕的鬼怪在正人君子面前也无法施展其伎俩。第三层是写天亮梦醒。梦和醒是相对的。这部分作者用觉醒映衬梦境。最后是一段乱辞,集中列举历史上各种有关梦的传说,论证梦虽然具有预示性,但又因人而异,噩梦也可以转祸为福,以此祓除梦的不祥,强调了人自身的最终决定作用。

古人曰:“画鬼容易画犬难。”鬼怪作为人的一种心理现象,它是非客观存在的,没有客观实物为原型。在此意义上,确实比犬马这类事物在描绘时有更大的自由想象馀地。但它毕竟是社会心理现象。作者固然可以根据自己的想象去塑造形象,却又必须符合大众的共同心理,才可能被广泛接受。作者用“蛇头四角,鱼尾鸟身,龙形似人”等,赋予它们奇特的外形,使之和现实中的事物区别开来。同时闻鸡鸣而逃表现其习性,英人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也有同样介绍,可知这种认识对人类具有普遍意义。这样,作者笔下的鬼是具有普遍性的。不仅如此,作者充分发挥在描写鬼怪时可以自由想象的优势,写鬼初来时“群行辈摇”、“伸臂引手,意欲相引牵”,向人挑衅,气焰极嚣张,而遭痛打时又“骇挠遑遽,焕衍叛散,乍留乍去,变形眄瞪,顾望犹豫”,最后更是“鬼惊魅怖”,或“中创宛转”,或“痛疼呼号”,对比中鬼怪色厉内荏、欺弱怕强的本质跃然纸上,这是作者的创造,是作者对人类社会的体会,使艺术形象更加丰满。后来蒲松龄《聊斋志异》塑造鬼神狐妖的形象更丰富,更具有个性特点,但从寄寓人类生活内容方面说,应该是对该赋有所继承的。

堆砌词汇是辞赋的一大特点,在该赋中也表现得很突出。作品虽不长,但主要部分罗列打鬼情况,其中仅击打动作就用了、斩、批、斫、捎、拂、撞、打、扑、抶、博、蹴、剖、掣、劓、踏、拿、挥、扼、挞等二十多个不同的动词,确实显得有点繁冗累赘。但是每个词都有其特定的含义,甚至有些看似同义词,它们之间又有细小微妙的变化,这就给读者以亲临其境的感觉,看清作品主人公在画面上的一举一动。另外,还介绍了各种各样的鬼怪,其中有些是典籍有名称记载的,如猛猪、拂毅、魅虚、魍魉、游光、夔等;还有作者据其形象特征命名的,如睥睨、睢盱、尖鼻、纵目、三颅、苕荛,千奇百怪,形成光怪陆离的画面。

(郭令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