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历代赋评注(汉代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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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士不遇赋

董仲舒

董仲舒(约前180—约前115年),广川(今河北枣强东)人,西汉武帝时代著名哲学家,今文经学大师。历仕博士、江都相和胶西王相。著有《春秋繁露》《董子文集》,文学创作方面,今仅存《士不遇赋》一篇。

董仲舒以大儒学者的眼光来看待”士“的”不遇“问题,因此本赋说理成分较浓,与同代大赋作家的夸饰写法不同,与稍后的司马迁《悲士不遇赋》的兼糅儒道思想也微有区别。就残篇而言,可知本赋谈儒家文人学士应该积极干预社会,为时所用,执意探求士的安身立命之所。

呜呼嗟乎[1],遐哉邈矣[2]。时来曷迟[3],去之速矣。屈意从人[4],非吾徒矣[5]。正身俟时[6],将就木矣[7]。悠悠偕时,岂能觉矣。心之忧欤[8],不期禄矣[9]。皇皇匪宁,只增辱矣[10]。努力触藩[11],徒摧角矣[12]。不出户庭,庶无逼矣[13]。重曰[14]:”生不丁三代之盛隆兮[15],而丁三季之末俗[16]。“末俗以辩诈而期通兮[17],贞士以耿介而自束[18]。虽日三省于吾身兮[19],繇怀进退之惟谷[20]。彼实繁之有徒兮[21],指其白以为黑。目信嫮而言眇兮,口信辩而言讷[22]。鬼神之不能正人事之变戾兮[23],圣贤亦不能开愚夫之违惑[24]。出门则不可与偕往兮[25],藏器又蚩其不容[26]。退洗心而内讼兮[27],固未知其所从也。观上世之清晖兮[28],廉士亦茕茕而靡归[29]。殷汤有卞随与务光兮,周武有伯夷与叔齐[30]。卞随务光遁迹于深渊兮,伯夷叔齐登山而采薇。使彼圣贤其繇周遑兮[31],矧举世而同迷[32]。若伍员与屈原兮,固亦无所复顾[33]。亦不能同彼数子兮,将远游而终慕[34]。于吾侪之云远兮[35],疑荒涂而难践[36]。惮君子之于行兮,诫三日而不饭[37]。嗟天下之偕违兮,怅无与之偕反[38]。孰若反身于素业兮[39],莫随世而轮转[40]。虽矫情而获百利兮,复不如正心而归一善[41]。纷既迫而后动兮,岂云禀性之惟褊[42]。昭同人而大有兮[43],明谦光而务展。遵幽昧于默足兮[44],岂舒采而蕲显[45]。苟肝胆之可同兮[46],奚须发之足辨也。”[47]

(《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汉文》,中华书局影印本)

[1]呜呼嗟乎:感叹词连用,加强语气。

[2]遐(xiá)、邈(miǎo):均为久远的意思。

[3]曷:同“何”,为什么。

[4]屈意从人:委屈自己的意愿以迎合他人。

[5]吾徒:我们这一类人。

[6]正身:端正自我。俟:等待。

[7]将:将要,行将。就木:指走向死亡。

[8]欤:感叹词。

[9]期禄:期盼禄位。

[10]皇皇:同“遑遑”,不安貌。匪:同“非”。宁:心境平和宁静。增辱:增加耻辱。

[11]触藩:《易·大壮》:“羝羊触藩”。触,抵、撞。藩,藩篱,篱笆。

[12]徒:只不过。

[13]庶:庶几,差不多。

[14]重曰:相当于“乱辞”之“乱曰”,是对全文的总括。

[15]丁:当。三代:指夏、商、周。盛隆:指太平盛世兴隆景象。

[16]三季:夏商周三代的末年。季,末。末俗:指末世的道德沦丧、风俗败坏。

[17]辩诈:能言善辩,伪善奸诈。期通:期望通达。

[18]贞士:品行忠贞高洁之人。耿介:正直。守志而不趋时。自束,自我约束,严于律己。

[19]日三省于吾身:语出《论语·学而》:“吾日三省吾身”。指从三个方面来反省自我。

[20]繇:通“由”。进退惟谷:进退两难。

[21]实:实在,确实。

[22]嫮(jù):通“嫭(hù)”,美好。眇(miǎo):盲。信:确实。辩:巧言、口才好,善于辩论。

[23]戾(lì):乖张,暴戾。

[24]违惑:违,不遵从、违背。惑,迷惑、困惑、惑乱。

[25]偕往:一同前往。

[26]藏器:“藏器待时”的略语。《易·系辞下》:“君子藏器于时,待时而动”。器,引申为才能。蚩:迷惑、惶惑。不容:不被所容。

[27]内讼:内心矛盾、斗争。

[28]清晖:他本作“清浊”。清浊指善恶好坏的情形。

[29]廉士:清廉之士。茕(qióng)茕:孤独无依貌。靡:无,没有。

[30]卞随、务光:商汤时代的著名隐士。伯夷、叔齐:周武王时著名隐士,本孤竹国君的儿子。兄弟二人因义不食周粟,最后双双饿死在首阳山上。

[31]繇,同“犹”。周遑:彷徨、犹疑不定。

[32]矧(shěn):何况。

[33]伍员:即伍子胥。春秋时吴大夫。楚大夫伍奢次子。楚平王杀伍奢,为报父仇,伍员帮吴王阖闾攻破楚国,鞭平王尸以解恨。屈原:战国时代楚国爱国诗人,因忧国事,自投汨罗江而死。固亦无所复顾:本来就没有什么值得顾虑的。

[34]数子:指伍员、屈原等上文提到的人物。终慕:当作终古。钱熙祚云:“九卷本’终‘下脱一字,此章氏以意补也。顾千里云,’终‘下脱’古‘字。终古,《离骚》文。”终古,一直到死。

[35]吾侪(chái):我们这一类人。

[36]荒涂:废弃的路途。践:踏,走过。

[37]惮(dàn):惧怕。不饭:不吃饭。饭此处用如动词。

[38]偕违:普遍违背。偕,普遍。

[39]孰:哪里。素业:清素之业。

[40]莫:莫要,不要。

[41]矫情:掩饰真情。

[42]褊(biǎn):狭小、狭隘。

[43]昭:显扬、彰明。

[44]幽昧(mèi):忽暗、阴暗。

[45]舒采:展其文采。蕲(qí)显:祈求显达。蕲,通“祈”,祈求。

[46]苟:如果,假如。

[47]奚:何。须发:胡须和头发。

开首以沉重笔触“呜呼嗟乎,遐哉邈矣。时来曷迟,去之速矣。”感叹建功立业、实现人生追求机遇的难得,充溢着一种对生命的焦虑。接下来谈到“士”的两难处境:“士”追求独立不迁的人生操守,与“屈意从人”正相悖反;而保持自我的耿介,“正身俟时”,人寿几何?这种生命的大悲哀直搅得人心乱如麻。你看他:静以待时吧,将永无出头之日;刻意追求吧,又有探求禄位之嫌。弄不好,还会事与愿违,自取羞辱。自己的努力,就像抵触篱笆的羝羊,徒然自我损伤。那么,足不出户总可以了吧?可是,又怎能做到心如死灰?

“重曰”相当于“乱辞”之“乱曰”,是对前文的总括。作者认为,决定“士”“遇”与“不遇”的关键,主要是时代的好与坏。在作者生存的那个时代,世风崇尚以辩诈期通,贞士却追求耿介自律。这就形成社会环境与生命个体价值追求的矛盾冲突。士越是注重自我修养,“日三省吾身”,就越背时。世俗人情既指黑为白又人多势众,连鬼神都无可奈何,圣贤也难能为力,士就只有痛苦煎熬自我了:出门与之同流合污心有不甘,自藏其器又增不合时宜之病。作者看到,历史与现实也有惊人的一致性:历史时空中的清廉之士同样没有出路。像商代的卞随与务光,周代的伯夷与叔齐这些往古贤人,他们也只能以甘守贫贱作为生命的归宿;刚烈些的,如伍员、屈原,则采取了极端的方式。但对于具有理性精神的“士”来说,极端方式未必可取。

与天下时尚相违,有可能找不到真正的归宿,这令作者忧虑彷徨。内心激烈矛盾斗争的结果,是向“返身于素业”作自觉认同——默足与幽昧,不求显达,而以道德自我完善作为人生追求的唯一目标。因为,“虽矫情而获百利兮,复不如正心而归一善”。作者并且申明,如此举措是理性的明智选择而非禀性褊狭之举。毕竟,追求道德完人不失为儒家提倡的一种理想人生境界。道德完人的追求能使人身心肝胆如一,也就不用顾虑琐屑的胡须与头发有何区别了吧!

本赋写西汉时代特定条件下知识分子真实的生存状态和矛盾痛苦。今天看来,这种描写仍具有一定的时空穿透力,仍能够让我们感觉到当时环境下文人那种时不待我的苦闷与悲哀。

(刘志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