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们的医生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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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不是大牌专家(1)

饶余波行医琐事

北京市隆福医院处于东城区不俗的地段,要找到它非常容易。你出了老字号的商业街隆福寺的西口,往北一拐,首先看到的是“生活·读书·新知”这块百年招牌,紧挨着这个以三个理念起家的三联书店,再稍稍往北一点,便是隆福医院了。医院的大门朝西敞开,不必担心的是它一天24个小时始终敞开。大门的正对面隔一条马路就是中国美术馆。不知当初的规划人出于什么考虑,总之,自1950年建成,这家医院就这么牢牢地包裹在中国图书与绘画最灿烂的旋涡里。

医院现今的当家人饶余波院长,在这条非常文化的马路上走出走进,一走就是27年。初见其人,果然也是通身书卷气,眉眼深锁,懂得尊重,当然,低微的声调里总是夹带着些许怀旧的情绪。

他相信心地,觉得医生把心用到了,没有什么样的疾病会不让步的

饶余波毕业于北京大学医学部临床系,他1978年进入隆福医院,先做了五年的普外科医生,1983年进入骨科,2000年做了院长,至今让他聊以欣慰的是自己始终没有中断业务。

在饶余波做到骨科主任的时候,各地专程到北京隆福医院骨科求治的病人,大多是奔着他去的。那时候,他已经可以独立完成全膝关节表面置换术、全髋关节置换术、人工椎体置换术、脊柱侧弯矫形术、椎体滑脱复位椎弓根钢板内固定术等高难的骨科手术。这些人体不同部位的骨骼手术倘若放在三级医院,是被细化到不同的骨科专业的。因此,大医院的大夫们很难有机会通吃一个专业所有的专业点。当然,也并非所有的二级医院的大夫就有通吃的机会和条件,小医院胆子小,毕竟那些听起来很高难的手术名称,不是人人敢侍弄得起的。

然而,饶余波敢。所以,北京市隆福医院的骨科便也就有了几分名气。

更奇的是饶余波有自己独特的对于专业的鉴赏力。他的言语中更多的是对于旧日的那些字眼的怀念。确实,医学科学进步了,技术手段新颖了,学术术语复杂了,但是那么些插着时代标签的绚丽字眼,却取代不了他心底里的那些老东西,他欣赏“全心全意”的老式做派,觉得那是一种有质感的美,什么时候想起来,说起来,都让人感到心口温暖。

1998年,饶余波遇到这么一位患者。那是女性,四十多岁。女患者不慎跌伤,伤得蹊跷,不偏不倚地伤在肱骨的下端,与桡骨相间的肱骨髁上,就是人们常说的胳膊肘。这也是骨科医生比较头疼的地方。关键是这位患者的伤势出奇得重,肱骨髁上整个是粉碎性的,而且内髁、外髁已经彻底分离了。

女患者是北京当地人,从衣着和谈吐上不难看出有相当的身份和教养。如果不是有些经历过同病折磨的熟人一再向她推荐,当然也不排除这些人把饶余波说得有点神乎其神,她是不会跨进这所门面不大的二级医院的。

面对如此伤情,饶余波脸上一时找不到确切、明朗的答案。他想到了,如果用开放性的手术来修复粉碎的髁上骨折,即使依赖钢板、螺丝钉能够理想地完成复位、固定,但仍然是难脱后遗症的困扰。随着骨骼、韧带的固化,很容易导致肘关节的部分功能丢失,其结果很可能一条胳膊动不动就僵直了。

这样的结果是这位体面的女患者万万不能接受的。

同样,保守疗法也有相当的困难。从生理解剖学看,肱骨的形状从上到下,由圆变扁,到头来扁到薄片一般。这时候要实现薄片断面的对接和由圆变扁断面的对接,但凡骨科医生碰到,少有不摇头的。再加上顶端髁上骨的破坏性损伤,这样一个特殊的部位最大的难点是根本无稳定性可言。所以,要想让它通过外力牵引,持续地稳定不动,达到理想的复位,近乎是枉然。倘若骨头的复位不好,连带着肌肉运动受牵制,长此,肌肉必是要硬化,而一旦肌肉功能消失,这在医学上即被视为“逝不再来了”。

接触中,女患者先是从饶余波一脸的沉重读出了不祥。她清楚,毕竟这里只是二级医院,况且,北京高水平的三级大医院海了去了。她终于说出了一句有教养的人不该出口的话:“饶大夫,您能行吗?”

接下来是一场长达两个小时的交谈。饶余波归总起来就两个回合,一是“到底有没有治疗的把握?”二是“治疗的后果到底怎样?”

饶余波对待所有棘手的病案大致都是这样,先是将各种治疗方案一一端出来,然后毫不隐讳地说出自己对每一种方案的理解以及可能引发的后果。他相信,一个理性的患者是懂得从各种方案的利弊之中,找到最有利于自己的方式。这样医患之间便可以先在思想上达到高度的一致。不难想象,当一种治疗方式是发于患者内心所期望的,那么在后来的治疗过程中必会成为一种积极地行为,这种行为来得主动、自觉,这对于疗效的影响是不可低估的。

对于这位女患者,饶余波同样不例外,只是他在把各种方案端出来之后,选择了恰恰是对病人最有利、对医生最麻烦的方案——“尺骨鹰嘴持续牵引法”。女患者的阅历让她终于明白了,这个方案实际上是把自己所存的担忧和恐惧剔除到最大的程度。这时候她料定眼前的这位医生是凭良心做事,是在打有准备之仗。

事后饶余波说,当初听到患者的质问时心里真的很烦。我之所以坚持把她留下来治疗,是因为我有把握。而且我知道,这个把握里面更大的成分不是技术因素,是心力。他自信自己舍得用心。

牵引是靠外力作用于损伤的骨头上。牵引的方向和重力的选择将关乎到病人日后功能的恢复。但是两者之间错综复杂。人是活的,损伤的骨头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微妙的变化,而牵引架是死的。牵引,其实是用死物去对应活物。这其中要保持两者之间的方向和重力准确无误,在没有数字技术可供支持的情况下,用饶余波的话说“就看你怕不怕麻烦”。所谓“怕不怕”就是看你医生敢不敢投入更多的辛苦和时间。牵引期间,医生要不断地纠正病人的体位,观察患部的弯曲角度,还要时时矫正人与物之间随时可能出现的错位关系……

饶余波属于不吝惜心力、体力的那种人,自从为女患者上了牵引,他就没松快过——现在该是什么情况了?对接的地方拉开了没有?病人的体位改变了没有?患肢与牵引的方向是否一致?有没有出现角度?……尤其女患者的伤处在最缺乏稳定性的肘关节部位,观察和纠正自然需要格外的精细。偏偏饶余波不允许自己出现任何的错过时机或者追悔莫及。一般来说,对于接受牵引的病人,医生一天照面一次不为亏,一天照面两次不为多,饶余波说他是恨不得隔三五个小时就要去看一次。显然,同样是牵引,但其中精细与粗略的差别太大了。饶余波精细地追踪着病情的变化,一连就是三周。他把这三周叫做“最不稳定时期”。没办法,谁让他饶余波给自己的目标定位那么高,他要的不单单是把骨头接上,他是要最大限度地保证病人术后功能的完整。

这是一段相当漫长而揪心的过程。这个过程要从牵引之前说起。但凡接受牵引的病人,医生首先须将他的伤部进行一番连捏带拉的复位动作,只有经过这样的外力作用之后,已经破碎的骨骼才能获得暂时的复原。但是,此番拿捏过后,病人会出现暂时的伤情加重,主要表现为周围组织充血,肢体肿胀。不客气地说,患者正是在这种症状加重的情况下躺到牵引架下的。经验告诉饶余波,这样的暂时症状大约会在24小时后消失,这时候患部的肌肉痉挛慢慢地停止,软组织的肿胀也悄悄地消退。所以,牵引最易出现变化的时间也多是发生在这个时候。这是一个因人而宜又逐渐收敛变化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曾经在“暂时症状”下对接的骨头,显然会因为肌肉张力的变化出现松动、分离、位移等。所以这个“不稳定时期”最是牵动医生的心。

三周后,女患者肘部的片子出来了。饶余波的心彻底放松了。据说这张片子传到最厉害的骨科专家手里,竟被一口咬定“绝对是解剖复位的”。事实上,即使是解剖复位也很难做得这般天衣无缝。

饶余波至今不觉得自己有十分满意的病例。他说,或多或少总是留下遗憾。即便是这个天衣无缝的病例,他说,“你想想,持续三周时间,病人要严格固定在一个姿势上,那种遭罪,该是怎样的一种折磨。”显然他在自责:我们的治疗是有缺陷的,如果治疗过程中让病人再少一点痛苦,那就更好了。

他承认自己不是大牌的医生,但是他毫不怀疑自己一定是个好医生

北京市隆福医院是一所以诊治常见病、多发病为主的综合性医院。2005年的统计,医院拥有10个病区,251张床位,日门诊量在千人左右。倒回去27年,饶余波刚到医院那会儿,医院的规模建制远不及今天。

那时,他在普外科还是一名小大夫,记忆中只要一睁眼就得和阑尾手术干上。多的时候一个晚上连着做过三例。就是在一个连做了三例的晚上,当第三个阑尾炎病人推出手术室的时候,一个肠梗阻的病人已经等在门外了。这时候,时间从前一天的晚上已经转到了次日的上午,这中间没有随着时间同步运转的恐怕惟有他的两只脚了。这双脚仿佛被钉在了手术室的地板上。偏偏那例肠梗阻的手术故意和小大夫作难,全然不体谅手术台下的那双脚已经站立了几十个小时了。待到饶余波把那例作难的手术最后一针缝完,时间已经又从上午转到了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