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宇理解父亲,她认为父亲虽然偏执和严厉,但同时他有着一般男人没有的细腻和一丝不苟,再加上母亲的宽厚和善良,这些让她一生受用。
“我管理病人从来不敢毛糙。比如按照常理,医生只下医嘱,可我不行,医嘱上测几次血压,过后我就自己动手测几次。护士测护士的,我测我的。不是信不过别人,我不自己动手总觉得心里没数。特别是消化道出血的病人,血压每时每刻在变化,人和人量出来的是不一样的。”
“以前我抢救过一个高烧休克的病人,那时候没有量血压的设备,我就拿听诊器给他量,五分钟一次,五分钟一次,整整量了一宿。到天亮的时候,我的耳朵都肿了,疼得连听诊器都不敢挨了……做医生的,你一定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病人的信息你都要采集到,你要是偷懒,不敏感,你要是不先于病情掌握变化,该知道的你不知道,那会很被动的,抢救起来就不得法。”
三
“医生能得到病人的认可比什么都强。”李晓宇总能从工作中找到安慰。
“记得一次过年我在急诊替班,赶上下班要走的时候,一个病人的家属来找我,说大夫,我爹的输液完了能不能回家?我问他你父亲是什么病?其实我们的急诊替班一般只交接那些留观的病人,对于一般输液病人该走就走吧。这位家属说是拉肚子,我想我是消化科大夫,那就看一眼吧。其实这是一种习惯了,无论什么病人只要找到我我都得亲眼看看。既然是腹泻病人,我很自然地拿着血压计到了病人床边。老人已经七十多岁了,还蛮精神,说话也正常。可是我一量血压,你猜怎么着,高压只有五六十,低压听不清了——是休克血压!”
“幸亏这个病人一直躺着,要是起来马上就会晕倒的。我赶快叫护士给他输液,紧接着把他收到我们消化科。果然老人刚到病房就昏迷了,出现一系列休克症状。后来我守了他三天,总算捡回来一条命。”
“差不多过了有十年了,我已经做副院长了,有一天晚上下班,我招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后司机主动跟我拉话,问我,你是这个医院的大夫吧?我说是呀。你是姓李吧?我说对呀。你们医院还有谁谁谁吧?我说怎么回事呀?你怎么把我们单位搞得门清?”
“他说您可能不记得我了,可我记得您那,您是我们家的恩人。您还记得有一年过年抢救的那位老爷子么?那是我父亲那。我说,噢,想起来了。他说到现在老父亲的身体好着呢,还能帮他看小卖部……哦,都过了十来年了,病人还记得你,给我激动的呀。”
当然,李晓宇也做了病人,这让她有机会从病人的角度解读医生。
2003年的“非典”可以说对医疗行业是一场灾难,对李晓宇本人也是一场灾难。那年抗病任务刚刚完成,她就病倒了,乳腺出了问题。
“起初从拍的片子看,我的瘤子只有1.4公分。肿瘤医院的接诊大夫说,你的瘤子那么一点,穿刺出来又不是恶性的,是‘高度不典型性增生’,你就不用做手术了,回去观察一下就行了。”
李晓宇说她不同意医生的诊断结果,因为他自己已经摸到淋巴了。她几乎是恳求她的接诊大夫,你给我查体吧!但是这位固执的医生觉得完全没必要,他说你穿刺出来都不是,难道我的手还能比仪器准吗?
一个典型的机器医生。
“后来我一再请求,他勉强松口了。李晓宇,你要坚持手术就手术吧。他是很不情愿地算是把我收下了。住院后我还是不断要求查体,但是一直到手术,他硬是没给我查。一个医生怎么就能主观到这种程度!
“我当时预计手术不会很大,1.4公分,做个局部切除就行了,最多再做点放疗,一个多月也就好了。即使有一两个淋巴关系不大,我学医的,我懂,几乎可以不影响工作。后来经不住我的一再请求,还是另外一个大夫给我查体了,人家一触摸就说,你的情况不妙。就这么我稀里糊涂上台了。”
“一上手术台,这么一位专家级的人物给我来了个反常规的操作。正常的手术规程应该是切除肿瘤做冰冻。他却一刀先把我的淋巴切下来了。怎么就有这样的医生?!因为我手术前给他提了个要求,即使我的冰冻没有问题,也希望他把我的淋巴切下来化验一下。他呢可好,没有走正常的路径,没从肿瘤下刀,上来先把我的淋巴切了。淋巴剖开一看,恶性的,这下他傻眼了。然后,他回过头来再去切肿瘤,一切不行,边上还有,再切不行,边上还有。我实际肿瘤的大小比片子的1.4公分大得多……没办法,关了,下来了。
“下来,更残忍的是,我麻醉刚刚醒,眼皮稍稍能抬,人难受极了,全身插着管子,他站在我跟前,第一句话:李晓宇,告诉你,没有切干净,还要再做一次……我不知道情商这么低的人怎么能做医生呢?他不懂人心呀,我一个术后病人还没有醒透,他就给我来这么一番话,我受不了呀。”
“当时我躺在那里,眼泪哗哗地顺着耳朵流,一句话没说。怎么说,说什么?事后我想,医生要做成这个样子,真是挺失败的。我为医生悲哀!
“第二次手术之前,这个医生慎重了,他跟我谈话就谈了一下午。我想,你早干什么去了?二次手术可惨了,不要说一侧乳房保不住,两个乳房全切了。手术中的出血量很大,而且因为是二次,皮肤里的血管都有了转移。手术后第三天,管子都没有拔,我就上化疗了……人一下子就被打垮了,连说话都说不了了。化疗做了半年,放疗又是两个月,放疗后得了放射性肺炎,接着又是三个月,就这么整整被折腾了一年。对一个病人来说打击太大了,关键是本来完全可以避免的。”
“这种大夫,身在大医院,有很好的教育背景,有很高的职称,智商一定没问题,但是他的情商呢?确切地说是个人格不健全的专家。这样的医生一生要伤害多少病人那?所以为什么病人经常会有意见,其实不是无缘无故的。”
李晓宇认为,疾病也是一笔财富,人这一辈子什么都经历一下也好。这场病之后她说自己改变了很多。
“以前我这人做什么事都必须看到进步,看到发展,看到温吞水就着急。不管是公事私事,工作还是学习,哪怕生活上的事都是这样。从正面说,这是绝对认真的做事风格,但是换一个角度说,是苛刻,是不会给自己和周围营造一种宽松的气氛。”
“人么,生活一辈子,每个人的思维方式不一样,你不要试图去改变人家,你到这个世界上来不是让你去改变整个地球的。我以前可不这么想,很较真的,要是发现医院哪件事处理得不对,哪怕有一点点,我会顺着这根线一直追到根上,不按照我的意见改变过来,我且没完呢。其实,这样未免不够宽容。”
李晓宇一场病后确实变了,“较真也好,强硬也好,所谓的好坏对错,都要看开,彼一时是对的,此一时未必是对的。不要非黑即白,那么绝对,可以允许有中间色彩存在。”
一场病也多少改变了她的家庭关系。“在我没生病之前我爱人很少做家务。生病后他学会了收拾房子,做饭。我住院大半年,周六、周日的饭基本上是他做。病房的人都夸他,大锅里套着小锅,小锅里套着饭盒,生怕饭凉了,每次都是这样,想得多周到呀……才38岁的他,哗地一下子头发基本白了。我知道了什么叫相依为命的感觉。”
李晓宇说,人很脆弱,生命很可贵。
四
李晓宇反感几种医生。早年,物质匮缺,她说她最反感“势利眼”医生。哪个病人有门道,能弄到紧俏商品的,他就满脸堆笑,一副巴结面孔。
后来,随着临床经验的积累,她最反感“粗枝大叶”的医生。“我碰到过那么一个大夫,有一次他接诊了一个上大学的女孩。当时女孩得的是结核性胸膜炎,胸腔有积液,而这个大夫就是不好好地给人家抽水,硬是活活地拖着,今天拖到明天,明天拖到后天,能不弄就不弄了,要知道胸水里面含有纤维蛋白,不及时处理就抽不出来了。最后我就眼见着女孩的胸腔积液全部包裹起来了,整个胸膜粘连了……”
这样的医生是懒呢还是没责任呢?“后果他是明明知道的,但他就那么无所谓,不在乎。确实就有这样的医生。”
“这样的医生以前有,现在也有。我们的医学教育决定了医生这个队伍不是很纯洁。国外医学是精英教育,选的是社会中最优秀的人做医生。美国康奈尔大学一年就招100个医学生,新墨西哥州一年只招70个医学生,我们呢?‘北医’是最保守的,一直没有扩大招生,一年也得有2000个名额。我们的医生资源配比过剩,尤其是高级医生过剩。农村、基层有初级人才就行了,以前赤脚医生都能解决问题。近年很多专科升格的医学院,有的招收的人数达4000多人。医疗队伍的素质就很难保证。”
现在李晓宇最反感“不会说话”的医生。“我们临床上经常听到医生这样和病人说话:到底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你懂还是我懂;你知道怎么治,还是我知道怎么治……这种说话方式几乎已经成为习惯性的职业语言了,病人听了该有多反感。”
“以前,病人抱着求医的心理,他一味顺从医生,听着类似的话不觉得什么。现在不行了,病人的角色变了,他和你是平等的,他带着法律意识、维权意识来了,你对他的服务要适应时代的需要,说话必须得讲究点艺术了。”
“医生每时每刻要和病人、家属沟通。你接诊病人后,病情在不断地变化,整个过程中你要想办法和病人、家属取得一致。因为很多情况下医生和家属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往往医生感觉严重的时候,家属未必着急,而家属着急的时候,医生并不认为很要紧。真正发生变化的时候,或者即将要发生变化的时候,病人和家属未必能感觉到,但是医生能感觉到。所以医生施治的整个过程都是一个沟通的过程。实际上我们现在80%的问题都是因为沟通得不好,说话的方式和表达的能力有缺陷。”
“好的医生应该是天才的管理者。你除了管理病人,还要管理家属,管理护士,你要把各种关系都协调好,这样才能按照自己的治疗方案进行下去。否则,你把各种关系搞得很糟糕,也就没法做个好医生了。”
李晓宇建议,“医生在入门之前把一下关。沟通能力特别差的人不要到医生队伍来,起码他不会说话就不能干这个活儿。医生的工作天天要和人打交道,要不停地说话,而且说话能力绝非后天能培养的。另外,缺乏热情也不适应做医生。”
李晓宇是个很普通的人,出身普通,成长普通,经历普通,她说自己没什么可以炫耀的地方。虽说当医院领导有十几年了,但是同事们一起吃饭,饭后她还是抢着洗碗。脾气难改了,太勤快,闲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