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佛教万法皆空思想的影响,道教学者还阐发了“无滞”、“无心”的观念。唐初著名道士成玄英说:“玄者,深远之义,亦是不滞之名。……深远之玄,理归无滞。既不滞有,亦不滞无,二俱不滞,故谓之玄也。”[注释:《道法真经玄德纂疏》卷1,《正统道藏》第22册,17476页上。]这是吸取大乘空宗的中道观,运用非有非无的思维模式来解说“玄”义,以强调“不滞”、“无滞”,也就是主张无任何执著,即不执著有,也不执著无。唐初著名道士王玄览说:“勿举心向有,勿举心向无,勿举心向有无,勿举心向无有。”[注释:《玄珠灵》卷下,《正统道藏》第39册,31448页下。]要求彻底排除内心深处的一切滞留、执著。后来又有一些道教学者阐发“无心”的主张,如明初全真道士何道全说:“若情忘念灭便是生门,意乱心狂便是死路。其心不与万法为侣,一性孤明,湛然独照,此乃出身之处。”[注释:《随机应化录》卷上,《正统道藏》第40册,32148页下。]也同样是要求保持心性湛然不杂,不执著于万物。何道全对于“无心”,还有更为生动的说明:“师至静室,有僧聪都参师,问曰:‘假若有一女子迎面而来,看为女子,看为男子乎?’……师曰:‘见如不见,焉知男女?心若无心,焉有罪福?大道不分男女,你别辨做甚?’”[注释:《随机应化录》卷下,《正统道藏》第40册,32154页下。]“无心”就是不作任何分别,如见人就不作性别区分,见如不见。这也就是所谓从大道观之,一切事物都是无差别的。清代道士娄近垣说:
夫鉴觉之功不至于圆满者,心有所照也。欲泯照而觉圆,须无心而应运,故曰天地同归,物我一如。……是世尊睹明星而起悟,太上跨青牛而观化,……皆灼知万物之备于我,而未尝有心于万物也。无心于物,故心心皆佛;无心于道,故处处是道。心心皆佛,无一念非佛心,处处是道,无一处非道体。[注释:《阐真篇》,《龙虎山志》卷11,《藏外道书》第19册,554页上。]
这是说,能否做到“无心”是觉悟是否圆满的关键,而“无心”就是“灼知万物之备于我”,而又“未尝有心于万物”。这里所说的“无心”就是融合了道家、玄学和佛教相关思想的结果。
三、心生万法与心为道体
印度佛教唯心一系宣扬“三界唯心”、“万法唯心”、“唯心所变”,强调主体精神在把握世界、实现人生解脱理想上的决定作用。中国法相唯识宗也集中阐扬这一理论,天台、华严和禅诸宗也都接受了这一理论,唯心说与“一切皆空”说一样也成为中国佛教的重要理论基石。
道教认为,宇宙一切事物都是“道”的演化,“道”是永恒存在的;坚持修道——积累功德和修炼形体,就可安神固形,与“道”合一,长生久视。道教原本并没有宇宙一切事物生于“心”、灭于“心”之说,也没有以“明心见性”为修持根本法门之说。但是,从宗教内部的思想结构来看,离开对主体“心”现状的认识与转化,是很难建构起超越现实人生的思想体系的。道教创建以来的实践也表明,它企图通过养生修炼,达到长生不死、羽化成仙的目的,实际上除了在化学、医学、保健学等方面取得一定科学成果外,其成仙的理想完全是一种美好动人的幻想而已。这就迫使它不能不逐渐改弦更辙,调整神仙的内在涵义,转换修道的方式方法,把修炼的重点一点一点地转换到炼心上来,转向内在精神的追求上来。而这一转变又是与佛教唯心思想的影响密不可分的。
为了突出“心”在道教修炼中的重要作用,道教学者首先把“心”与“道”沟通起来,把“心”定为“道”的内涵,宣扬“心为道本”的思想。王玄览吸取佛教般若中观的唯心思想,把“道”归结为“四句”:“有、无、非有非无、非舍有无”[注释:《玄珠录》卷上,《正统道藏》第39册,31441页上。],并说:“一切万物各有四句,四句之中,各有其心。心心不异,通之为一,故名大一。”[注释:同上书,31441页下。]意思是说,一切万物的四句中都有心,心心是同一不异的,称为“大一”。“大一”也称“正一”、“真一”,实际上就是道的别名。这也就是说,“心”就是“道”,“道”就是“心”。王玄览还宣扬宇宙万物都是心识的感知、认知:“十方所有物,并是一识知。”[注释:《玄珠录》卷下,《正统道藏》第39册,31447页上。]“眼摇见物摇,其物实不摇;见静见物静,其物实不静。为有二眼故,见物有动静;二眼既也无,动静亦不有。”[注释:同上书,31448页上、下。]他把事物归结为个人的主观认识作用,把事物的动静不同状态归结为人的主观感觉,宣扬了万物唯心的思想。
北宋道教南宗祖师张伯端(987-1082)也说:
欲体夫至道,莫若明乎本心。故心者,道之体也;道者,心之用也。人能察心观性,则圆明之体自现,无为之用自成,不假施功,顿超彼岸。……此所谓无上至真之妙道也。……此道至妙至微,世人根性迷钝,执其有身而恶死悦生,故卒难了悟。[注释:《悟真篇后序》,《悟真篇浅解》,175页,北京,中华书局,1990。]
这是一段十分重要的话,它所包含的思想有这样几层:一是说体悟至道的最佳方法是明察本心;二是说明心和道即是体(圆明)和用(无为)的关系;三是说世人若能察心观性,当可顿超彼岸;四是说世人恶死悦生是彻底了悟的障碍。显然这些观点基本上是禅宗心性思想的翻版。金代道士王重阳强调:“心本是道,道即是心;心外无道,道外无心。”[注释:《重阳真人授丹阳二十四诀》,《正统道藏》第43册,34571页上。]南宋道士白玉蟾继续沿着追求内在精神超越的道路,宣扬“心即道”的思想,他说:“推此心而与道合,此心即道也;体此道而与心会,此道即心也。道融于心,心融于道也。心外无别道,道外无别物也。”[注释:《谢张紫阳书》,见《道藏精华》第10集之2,《白玉蟾全集》卷7,9页,台湾,自由出版社,1980。]“心”,指的是空灵寂静的心灵,“道”,指最高精神境界。这是说,所谓修道就是心与道契合,道与心融会,由此可以说,心就是道,道就是心。实际上,这是把道归结为心,把修道归结为在心上用工夫,所以他又说:“心上工夫,不在吞津咽气”[注释:《谢仙师寄书词》,《白玉蟾全集》卷7,12页。],更是改炼气为修心了。
道教学者还论述了心与事、物、法、境的关系。老子认为道生万物,汉代道家又主张元气化生万物。道教融合了这两种说法,宣扬道就是元气,道生万物,也就是说元气化生万物。后来在佛教唯心思想的冲击下,道教学者对道生万物的说法又逐渐发生了变化,如署名通玄先生所述的唐初《道体论》,就说道是以有无、非有无、非有非无,亦有亦无为体,吸取佛教的“四句”式来阐明道体,由于对道是否化生万物的问题也作出“生,不生”的两重回答。《道体论》卷6也十人强调心的作用,文说:
万物之体,从业而感,净秽无恒,事从心转。譬如目有翳,见毛轮之在空。目翳既除,毛轮自灭。人业既净,则三界亦无。[注释:《正统道藏》第38册,30640页下。]
这是说,万物从业(身、口、意三业)感,万事从心转,只要心净,就三界皆无。实际上,这是肯定了心对事物的主导、决定作用。王玄览就人与物、心与境的关系也说:“物体本无名,而人强立名。立名将作有,其物便为有。此有是人名,非是物自名。深观彼物体,实地本无名。何者?将言以言物,物处本无言。其物被人言,言处复无物。”[注释:《玄珠录》卷下,《正统道藏》第39册,31450页下。]。“将心对境,心境互起。境不摇心,是心妄起。心不自起,因境而起。无心之境,境不自起。无境之心,亦不自起。”[注释:《玄珠录》卷上,《正统道藏》第39册,31440页下]。这是说,事物的名称是人给立的,名称并非事物。心与境相对,互为因缘而起。若是无心之境和无境之心,就不会起境和起心。这里把事物视为人的名言,把境视为因心而起,都是在突出主体人心的主导作用。王玄览还说:“空见与有见,并在一心中,此心若也无,空有之见当何在?”[注释:《玄珠录》卷上,《正统道藏》第39册,31440页下]?空有二种知见,都是心生心灭的,心无也就无知见。道教学者的这些说法,显然与佛教不无关系,他们把心无作为主体的最高境界也是脱胎于禅宗的。后来,张伯端所作《三界唯心颂》更与佛教观点别无二致,文云:“无一物非我心,无一物是吾已。”[注释:《悟真篇》,《藏外道书》第5册,333页下]。又作《见物便见心颂》云:“见物便见心,无物心不现,十方通塞中,真心无不遍。若生知识解,却成颠倒见。睹境能无心,始见菩提面。”[注释:《悟真篇》,《藏外道书》第5册,333页下]。这几句话的意思是说,心物是不相离的,物不离我心,物是我心的所现。但物又并非我自己,没有物,心也不能显现。真心遍于一切。若视物不产生分别知解,视处境而能做到无心,也就是成就菩提智慧了。白玉蟾也说:“法法从心生,心外别无法。”[注释:《海琼白真人语录》卷1,《正统道藏》第55册,44384页下]。法,指事、物等。认为一切事、一切物都是从心而生,心外别无事无物。这是把道教的唯心思想推向了极端。
在修道问题上,道教学者也依照佛教把修持的重心转向提倡“识心”、“观心”、“灭心”、“虚心”、“炼心”、“治心”、“修心”诸方面来,强调在心上用功。史载,王玄览在修道过程中“叹长生之道无可共修,此身既乖,须取心证。”[注释:王太霄:《玄珠录序》,《正统道藏》第39册,31435页下]。从修长生之道转向求取心证,是修道方向、方式上的大转轨。他还说:“行人当须识心”[注释:《玄珠录》卷下,《正统道藏》第39册,31452页上],以使“凡心”转为“大心”。“大心”是能识一切所知,因而也是性空的心,“凡心”若能转换为“大心”,也就得到解脱了。据《道枢》卷10《华阳篇》载,唐末五代道士吕洞宾(798—?)谓“吾有观心之法,一念不生,如持盘水。”[注释:《正统道藏》第34册,27586页下]。说“观心”时一念不生,一念不闪,就像手托一盘水,保持盘中之水纹丝不动,水平如镜一般。唐末五代道士杜光庭说:“一切世法,因心而灭,因心而生。习道之士,灭心则契道。”[注释:《道德真经广圣义》卷8第11,《正统道藏》第24册,18911页下]。他所说的“灭心”就是“灭动心”,不执著有无。元代的全真道士牧常晁在回答“儒曰正心,佛曰明心,老曰虚心,此三者有同异否”的问题时说:“设曰三心,实一理也。”[注释:《玄宗直指万法同归》卷4,《正统道德》第40册,31913页上]。肯定了道家“虚心”与佛教的“明心”是同为一理,其实就是对禅宗“明心见性”说的一种肯定。宋代道士萧应叟说:“三教皆由心地发明;儒曰存心,仙曰修心,佛曰明心。……无非令人淑此以复其善。”[注释:《元始无量度人上品妙经内义》卷4之24,《正统道藏》第3册,1928页下]。道书《唱道真言》序文说,炼丹之法,“千言万语,亦不过只发明得炼心两字”[注释:《锺吕传道全集》,《道藏精华》第1集之3,165页,台湾,自由出版社,1984],更是明明白白地把炼丹归结为炼心了。
关于人心的性质,中国佛教通常把心开为真妄两面,这种真妄心论也为道教学者所吸取。明代道士陆西星(1520—1606)说:
夫人之一心本来无二,但以迷、觉而分真、妄。《金刚经》云:云何降伏其心。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既有欲矣,则情随境转,真以妄迷,纷然而起欲作之心。[注释:《方壶外史·纯阳吕公百字碑测疏》,《藏外道书》第5册,343页上、下,成都,巴蜀书社,1994,下引《藏外道书》均同此版本]。
这和佛教、儒家一样,也是从迷和觉、动和静、性和欲的对立来界定心的真妄。陆西星认为修道就是要“以真销妄,妄尽真存,正觉现前,方名见性”[注释:同上书,343页下]。灭尽妄心。呈现真心,也就是正觉见性了。
道教主张形神相合,形又分为精与气,如何通过修炼,使精、气、神三元对应而成为神仙是其根本教旨。道教后来又日益重视心性问题,重视修心,这样,如何阐明心与神的关系就成了一个重大的理论问题。有些道教学者倾向于以心代神,有些则强调心神之别。后者如唐初著名道士李荣提倡主静,强调动则有生有死,静则不死不生。他认为心使人不能安静而失去真性,陷入死地,不能成仙。他说:“夫生我者神,杀我者心。我杀由心,心为死地。若能灰心息虑,不构有为,无死地也。”[注释:《道德真经玄德纂疏》卷14,《正统道藏》第22册,17645页下]。把神与心视为人生死的不同根源,也就是说心神是根本对立的,在他看来,神是利生的,需要发扬,心是杀生的,定要息灭。唐代道士吴筠则说:“夫心者,神灵之府,神栖于其间。苟心谋之,即神知之,神知之,则天地神明悉知之矣!”[注释:《玄纲论·畏神道章》,《正统道藏》第390册,31526页上]。这是把心视为神所居的空间实体,亦即神的载体,神是居于心中的能洞察一切的主宰者,是与天地神明相通的。也就是说,神是心的内在的神灵,与心不等同。这是把神的作用视为正面的,把心的活动看为负面的,同时也含有把神视为心的内在本性而与心的外在活动相区别的意义。这样把心神加以区别,就大可显示出与佛教禅宗专于心上用工的不同,从而保持道教的精、气、神三关转化式的修炼模式,为“性命双修”提供理论根据。
四、明心见性与修心炼性
清代道士陶素耜说:“儒曰存心养性,释曰明心见性,道曰修身炼性,三教圣人都教人从心性上超生死。”[注释:《悟真篇约注·杂义》,《藏外道书》第10册,72页下。]又清代道士傅金铨将儒、释、道关于心性的言论汇编成《心学》3卷,并在标明三教一源的前言《心学论说》中开宗明义地说:“儒曰存心养性,道曰修心炼性,释曰明心见性,教虽分三,理无二致。”[注释:《心学·心学论说》,《藏外道书》第11册,675页上。]
这两段话表明了儒释道三教在心性修养理路上的一致性。道教的修心炼性说有其内在思想演变根据,同时也是受儒、佛两家心性论思想影响的结果。佛教,尤其是禅宗的明心见性思想对道教修心炼性说的导引、启示作用是极为显著的。
如前所述,禅宗的解脱论思想要旨就是明心见性。“心”指自心、真心,“性”指本性、佛性。禅宗认为,众生要想超越生死求得解脱,唯一的途径就是彻见自心的佛性,实际上就是实现内在超越,获得一种内在心理的平衡和精神境界的升华。佛教的佛性论与禅宗明心见性说的阐扬,对道教的道性论与性命双修说的阐扬发生了直接的影响,进而推动了道教从贵生养身向修心炼性转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