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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黄秋生:一个人的放逐

每个人心中当然都有一个黄秋生。只是这个形象无一例外地相似:反叛,眼神阴鸷,面目近乎狰狞。他塑造的角色,动辄猥琐变态,抑或是满脸横肉的凶徒烂仔。从“烂片之王”到金像奖影帝,有人对他崇拜之至,有人则对他嗤之以鼻。魔鬼大帝?预言者?抑或是香港主流文化的异教徒?当我们把种种赞美和疑惑加之于他,他只淡然视之。经历了坚忍的成功,这个男人,其实内心多的是敏感孤单,他的犀利尖刻是对别人,也对自己,有时候更像一层保护的盔甲。当我称赞大器晚成的黄秋生正可以施展拳脚,他却感叹年华正在老去,就如同他怀念电影《放·逐》中所表现的那些“业已属于过去的情感”。你以为面对你侃侃而谈,指间夹着一根LUCKY STRIKE美国牌子香烟的人即是他?No!即便在谈话的间隙,他的思想同样游离于话题之外。他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文身的图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你是否有意义

下午3时许,在一行若干人的簇拥下,黄秋生终于到达。

墨镜,身材堪称修长,双手插在裤兜里,步子迅疾而急促。藏蓝色牛仔裤,裹住结实有力的双腿;黑底色休闲毛衫,有着错落交织的图纹;脚上踩着一双浅咖啡色麂皮磨砂高帮靴子;头上是一顶同样颜色的牛仔帽。他的装扮,随意而闲适,有着无可言语的英俊。头部微微傲然昂起,有着无谓的漠然和桀骜不驯,扬着没有表情的一张面孔——那样的面孔,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

10分钟后,黄秋生终于再度出现在化妆间。他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双臂交叉,当胸而抱,似有隐隐戒心。他审视镜中的自己。短的头发,是经过漂染的栗色,只是面部未免过于白皙。

“朋友们通常如何称呼你?”试着和他交流,为接下来的采访热身。

“他们叫我黄秋生或者秋生。”浓重的喉音,语调平缓,鲜有抑扬顿挫。对于冗长的化妆他早已习惯,表现得极为耐心,也会对化妆师给自己的造型提出不同见解,显然有自己独到的审美取向。

接下来的拍摄更为漫长。在一家地下车库,编辑无疑是从他的电影里获取了此次主题拍摄的灵感。从镜头里看整个画面,那样的环境灯光昏昧不明,阴森而诡秘,让人有即刻逃离的冲动。

无数人在现场争睹他的风采,璀璨的镁光灯把他还原为明星。眼神一样的飘忽和游离,表情偶尔戏谑,对着镜头,他知道如何去表现自己的魅力——那其实本无须去刻意表现的。寡淡和随意,已经是他个性的一部分。他有时逐一扫视周围的人,仿佛在探寻什么。但他们之间其实只有巨大的陌生,那是无法被超越的。

“文身当然不值得奇怪,可是要看你的年龄。这等于说一个年纪大的女人还穿超短裙:年轻的时候就穿啊,40多岁还穿它干吗?!”

我们上了车。黄秋生要奔赴下一个拍摄场地。车子在内环的高架桥上行驶,从这个高度看下去,北京和其他任何一个大城市一样现代而拥挤:永远的车流滚滚,高楼周身遍布闪光的玻璃,炫目而刺眼。与他比肩而坐,可以嗅到淡淡的古龙水的味道,黄秋生看上去神情略略有些倦怠。

你从他的身上是否还可以感受到当年那些叛逆的时光和影子?

“年轻时我痴迷于猫王和KINGS,还有披头士。”他转过头来,面对着我。“我的舅舅玩音乐,他经常会放一些音乐,令我亦有机会听到更多。稍年长一些后我则喜欢听重金属,凯斯和阿尔·梅登……”他笑,“那时候很穷,买了一盘卡带,会一直听到烂。后来演戏的时候,才会有钱去买很多自己想听的音乐。”

“我已经过了那样的年纪,现在比较喜欢听JAZZ。”他轻微喟叹。“是因为JAZZ的怀旧情调?”我调侃地问道。

“不是为了怀旧,只是为了它的柔和。”他摇头,“听JAZZ并不意味着你不再摇滚,不再有态度,不再叛逆。听什么音乐跟你是否叛逆并不等价,就如同穿着,那只是外在的东西,最重要的还是内心的精神。”

“我现在还想去文身,刚刚找到一个非常好的图案。”他笑,“只是年纪已经太大了,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去文身。”

“你会这样问自己?”我不免好奇地问道。

“当然!已经四十几岁了,还去文身,太迟了一点吧!”

忍不住继续问下去:“你不应该这样吧!你给我们的感觉一直独特而另类,所以你文身我们都不会奇怪。”

“文身当然不值得奇怪,可是要看你的年龄。这等于说一个年纪大的女人还穿超短裙,年轻的时候就穿啊,40多岁还穿它干吗?!”他嘴角露出一丝“恶毒”的坏笑。

“如果文身,你打算选择什么样的图案?”

“蝴蝶。”

“你不觉得蝴蝶太流俗了吗?很多人都在文蝴蝶。”

“一坨屎就应该没有人文了吧?那就不流俗了!”话语刚一出口,举“车”皆惊。而他出言如此“刻薄”,依旧笑意盈盈。这样的回答令人领略到黄秋生“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大侠风范。

“文身的图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你是否有意义。”他正色解释道,“在我的脑海中一直有一只蓝色的蝴蝶飞来飞去。达斯汀·霍夫曼有一部电影叫《帕彼·劳恩》,在法文中是蝴蝶的意思。我的文身师傅告诉我,‘帕彼·劳恩’其实也是一种蝴蝶的名称。后来去台湾,看到这种蝴蝶,才知道它尚有一个俗名叫‘尤里瑟斯’,尤里瑟斯正是我小儿子的名字。所以你看是不是机缘巧合?”

我从来没想过我要放弃。莎士比亚说,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a question.我永远要to be下去

从1983年出道伊始,到今天的红透香江两岸,其间,是漫长的籍籍无名。那时的黄秋生,是否一直在做成为big star的美梦?

问题抛出去,那厢居然没了声响。我在整理采访录音,听到的也是巨大的空白。他凝视窗外的街景,仿佛若有所思。车子穿过长安街,依旧是鳞次栉比的楼群和汹涌澎湃的人流,天空难得这样湛蓝。

他轻微叹息,半晌,方回过头来,短短答道:“不要爱艺术中的你。”然后又是沉默。

“你就是要爱演戏,不要想太多。很多东西,不是你想要即可拥有,不是你努力即可拥有,亦不是单凭运气你就会得到。有时候你得到很多,甚至完全没有理由。所以,你爱的是名气,还是艺术,要清楚。这正如你到底是爱自己的老婆,还是爱你的情人多一些,自己要明白。”

对于黄秋生曾经的生活窘况,我像一个窥探狂,渴望知晓更多细节。黄秋生却已然不愿多谈,只言当初压力很大,“又穷,又没钱,又没有工作,又被人家欺负……”他再度注视窗外,“别人用脏话骂你,把你不当人……”

“你也有过这样的经历?”我不免追问道。

“我当然有!你看我的脸,就知道上面写满了沧桑的历史!”他略带嘲讽地笑,熟稔地点起一根烟,猛抽一口,缓缓吐出,烟雾便袅袅地在车厢内弥散开来。“可能我是特别坚强吧!我的生存能力特别强。”

那个名叫Perry的父亲弃家而去,小学毕业的黄秋生即开始为生计而奔波,慢慢长大,做一些底层的工作。学徒、修汽车、送货……偶然进入演艺圈,辛苦拼搏,却从来得不到好的角色。就像他不止一次曾说过的那样:“我要赚钱谋生,活下去!”没有了退路和选择,他的内心一定曾经有过挣扎和怨恨,只是他说,“我从来没想过要放弃。”

再次吸一口烟,他目光注视别处:“我从来没想过我要放弃。莎士比亚说,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a question.我永远要to be 下去。”他终于难得开朗地大笑。

“我一度喜欢周润发,希望能像他那样。”只是周润发那时在无线,而黄秋生在亚洲电视。况且,一个是云中仙,一个是地上草。两人有过一面之缘,那时的周润发已经红透半边天,却为情所困。“在他企图自杀之前的两天,我在门口见到他站在自己车子的旁边,那种忧郁有着无与伦比的美……”黄秋生摇头。

在很多影迷眼中,黄秋生是当之无愧的偶像,他自己却对此颇不以为然:“崇拜是不理性的,崇拜我的人那是脑子有病!我希望大家喜欢的是作为演员的黄秋生扮演的角色,而不是我本人!”

这是他不止一次宣扬过的。当然,对影迷们来说基本上很难。

黄秋生表示,现在非常欣赏内地演员兼导演的姜文。“我们俩的性格都太‘怪’了,也许很多人希望看到我俩在一起打架的场面!”他总不忘拿自己冷幽默一把。

拿到奖如何?拿不到又如何?不要以为你今天很红,明天就继续会红下去,一直红到90岁。所有的东西都不是永恒

黄秋生坦然承认《八仙饭店之人肉叉烧包》是他演艺生涯的一个转折点。“我跟李修贤签了三部片约,这样的协议令你永远无法知晓自己下一步会拍什么。而这个剧本你又一定要拍,不可能推掉,然后,就只好拍啦。”他的语调低沉缓慢,透露些许无奈。“我不喜欢这种角色,可是也必须去拍。”

“所以你看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怪,有时候你不喜欢、不高兴去做的事情,反而会带给你一些很意外的东西;你非常喜欢的艺术,做完之后却什么都不会得到。”他继而变得嘲谑,嘴角挂着一丝讽刺的笑意。

“我告诉你,这是我第一次对媒体讲这件事:当年在颁奖现场,他们都跟别的演员打招呼,没有一个人肯过来跟我聊天。”他低下头试图去吸烟,以掩饰内心陡然泛起的波澜。那支烟已经燃到了尽头。助理再次递过一支烟,他接过来猛吸一口,“得奖之后,去了一家酒店接受访问,一直访问,到晚上还饿着肚子。等到最后一个访问做完,全部的人都走尽了。没有人过来恭喜我……”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如同电影情节:黄秋生离开酒店,拿着奖杯,孤零零走在华灯绽放的大街上,没有人关心他是谁,没有人关心他刚拿到大奖。他跑到街边一个小酒吧里,打电话给导演,说自己正一个人,还没有吃饭。于是李修贤过来,两个人在酒馆里喝啤酒,直到天亮。

“那种荒谬的感觉……非常荒谬……演一个这样的角色没有人想到你会拿奖,可是拿奖了,站在台上好像全世界都在注视你。然而两个小时还不到,却是自己一个人拿着奖杯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仿佛跟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关系。特别孤单,特别孤独……”

而对于后来《无间道》和《头文字D》的获奖,黄秋生炉火纯青的演技已经毋庸置疑。

“可能我的命就是这样啊,要的时候得不到,得到的时候又不肯要。以前拿奖的时候觉得很孤单,没人跟我庆祝;现在获奖了无数人围着我,我又没有了感觉。小的时候,没有机会庆祝生日,都在学校里面度过。每次过生日的时候我都会想,如果能回家该多好!后来长大,赚到钱,有很多人给我庆祝生日,我又觉得很烦。生日有什么好庆祝!意味着我又接近死亡了一年。我快死了……难道要庆祝我快死吗?”他兀自笑出来,“我现在已经觉得无聊。”

“拿到奖如何?拿不到又如何?不要以为你今天很红,明天就继续会红下去,一直红到90岁。”他说给我听,又仿佛自言自语,“所有的东西都不是永恒。就像打仗,当感觉到危险的存在,你可能没有危险;当听不到任何声音时,你已经死了。你不知道子弹会从哪边射过来,所以,每天都要很小心。”

同黄秋生交谈越深入,越发现他思想的复杂。他坦言母亲对自己的影响之大。他用近乎调侃的语气讲起自己的母亲——年轻时有着林黛玉般的才情和美丽,同样有林黛玉的孱弱多病,喜欢冷清凄惨的诗词,经常试图自杀,但最终都没有死掉。

“差不多到了40岁我才摆脱她的思想的阴影。”虽如此说,而母亲在他的心里又占据相当大的比重,问及生活中黄秋生最怕什么时,沉默片刻,他老老实实地说:“我最怕母亲死掉。”

对于家人,他不愿过多谈及,只说自己在努力扮演一个好父亲的角色。他为自己在某次醉酒后对着儿子破口大骂而耿耿于怀,躬身自省。他依旧喜欢独处,一个人坐着发呆,天马行空地想事情。

谁又能想到,站在台湾金马奖颁奖舞台上和侯佩岑打情骂俏的他,最钟爱的读物居然是鲁迅的杂文、小说,以及毛泽东的诗词。

“还会写出‘阳光射湿我的床’这样的句子吗?”他不置可否地摇头,“那个算了,不要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