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后期桐城派文选译
1278700000028

第28章 林纾

湖之鱼

林纾(1852—1924),原名群玉,字琴南,号畏庐,又号冷红生,福建闽县(今福州)人,桐城派末期代表作家。光绪八年举人,曾任教京师大学堂,参加过改良主义运动。清亡后,以遗民自居,坚持旧文化,反对新文化,坚持文言文,反对白话文,成了反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守旧代表人物之一。他与人合作,用文言翻译欧美文学作品一百七十余种,对中外文化交流起过重要作用。著作颇丰,有《畏庐文集》共三集及《闽中新乐府》等。

本文由观鱼喋食而有所悟,发表人生感叹,告诫追逐名利之徒,不要为名利所诱而吞下钓钩,成为他人俎上之肉。文章简明朴实,寓意深远,发人猛醒。

林子啜茗于湖滨之肆(林子:林纾自称。啜(chuò):喝。肆:指茶馆。),丛柳蔽窗,湖水皆黯碧若染(黯碧:深青色。),小鱼数百,来会其下。戏嚼豆脯唾之(豆脯(fǔ):豆豉之类佐餐小食品。),群鱼争喋(喋(zhá):唼(shà)喋,群聚而食。),然随喋随逝,继而存者,三四鱼焉。再唾之,坠缀葑草之上(葑(fèng)草:水生植物,一名茭白。),不食矣。始谓鱼之逝者,皆饱也,寻丈之外(寻:八尺。),水纹攒动,争喋他物如故。余方悟钓者之将下钩,必先投食以引之,鱼图食而并吞钩,久乃知凡下食者,皆将有钩矣。然则名利之薮(薮(sǒu):渊薮,人或物聚之地。),独无钩乎?不及其盛下食之时而去之,其能脱钩而逝者,几何也?

林子在湖边的茶馆里饮茶,柳林遮蔽着窗户,湖水全都深青如染过一般,有小鱼百来个,聚会在窗下湖水中。玩笑地嚼了豆豉唾在水中,群鱼聚拢争食,然而一边吃一边游去,继续留下的,只有三四个。再唾,豆豉坠落在茭白草上,鱼不再吃。开始以为鱼游去的,都是吃饱食的,接近一丈之外,水纹攒动,鱼群争食他物跟先前一样。我这才醒悟钓鱼的人在即将下钓之前,必定先要在水中投食以便吸引鱼来,鱼贪图吃食而一并吞吃鱼钩,时间长了就知道凡是投下食物的,皆将会有鱼钩了。那么名利场上,难道没有钓钩吗?不等到下钓钩的人大量投食的时候便离去,能够脱钩而去的,有几个人呢?

湖心泛月记

本文写月夜泛舟杭州西湖,月色、雾霭、船火、箫声,杂以人物对话、活动,组成了一幅幽远秀美的图画,读之令人神往,文中虽无诗的韵律,却富有诗的意境。在林纾的散文中,这是颇具特色的一篇。

杭人佞佛(佞(nìng)佛:迷信佛教。佞:媚,迷信。),以六月十九日为佛诞。先一日,阖城士女皆夜出,进香于三天竺诸寺(三天竺:杭州有三天竺寺,一在北高峰边称上天竺寺,一在稽留峰北称中天竺寺,一在飞来峰南称下天竺寺。),有司不能禁(有司:负责官员。),留涌金门待之(涌金门:杭州正西城门。)。余食既,同陈氏二生霞轩、诒孙,亦出城荡舟为湖游。霞轩能洞箫,遂以萧从。

月上吴山(吴山:又名胥山,俗称城隍山,在西湖东南。),雾霭溟濛,截然划湖之半(“截然”句:水上的一带雾气将湖划开。)。幽火明灭相间,约丈许者六七处,画船也。洞箫于中流发声(洞箫:箫。),声细微,受风若咽,而悽悄哀怨,湖山触之,仿佛若中秋气(中(zhòng);感染。)。雾消,月中湖水纯碧。舟沿白堤止焉(白堤:西湖自新桥至孤山的长堤,误传为白居易任杭州刺使时筑。),余登锦带桥,霞轩乃吹箫背月而行,入柳荫中。堤柳蓊郁为黑影,柳断处,乃见月。霞轩著白袷衫(袷(jié):衣领交叠胸前的单衣。),立月中,凉蝉触箫,警而群噪,夜景澄澈,画船经堤下者,咸止而听,有歌而和者。诒孙顾余:“此赤壁之续也。”(赤壁之续:苏轼(东坡)曾与友人月夜泛舟于赤壁(今湖北黄冈)之下,并作《赤壁赋》,东坡之游,友人中也有人吹箫,故有此说。)余读东坡《夜泛西湖五绝句》(《夜泛西湖五绝句》:苏轼作于杭州任上。其中有“菰蒲无边水茫茫”等句,故下文说当年西湖“景物凄黯”,“湖面萧寥”。),景物凄黯,忆南宋以前,湖面尚萧寥,恨赤壁之箫,弗集于此(“恨赤壁”二句:遗憾当年苏轼游西湖,没有像游赤壁有洞箫助兴。)。然则今夜之游,余固未袭东坡耳。夫以湖山遭幽人踪迹,往往而类,安知百余年后,不有袭我者?宁能责之袭东坡也?

天明入城,二生趣余急(趣(cù):催促。),为之记。

杭州人迷信佛教,以六月十九日为佛祖释迦牟尼诞辰纪念日。前一天,满城男女全都在夜间出门,到三天竺各寺进香。负责官员不能禁止,留在涌金门等待劝说。我吃完饭,同两个陈姓学生霞轩、诒孙,也一起出城划舟做西湖之游。霞轩能吹箫,于是带着箫从游。

月亮升到吴山之上,雾气迷濛,把西湖从中间截然划开。幽微的火光一明一暗相间闪烁,约有一丈来长的有六七处,那是装饰华丽的画船。洞箫在湖中吹起,箫声细微,被风一吹,如泣如咽,而凄愁哀怨,湖山碰到它,也仿佛感染了秋气而肃杀悲凉。雾散了,月光中的湖水纯净碧绿。游船靠在白堤边上停住。我登上锦带桥,霞轩便吹箫背向月亮而行,走进柳阴之中。白堤柳树茂密遮成黑影,柳行断处,才能看到月光。霞轩身穿衣领交叠在胸前的袷衫,站在月光中,寒蝉听到箫声,警觉而群起鸣噪,夜景澄清透澈,画船经过白堤下边的,全都停止而听吹箫,有唱歌而和的。诒孙看着我说:“这是苏东坡赤壁月下泛舟的继续啊。”我于是诵读东坡《夜泛西湖五绝句》,但见景物凄凉昏暗。回忆南宋以前的西湖,当年湖面还萧索寥落,遗憾当年东坡游西湖没有夜游赤壁的箫声,来此助兴。那么今夜泛舟之游,我原本没有沿袭东坡啊。但以湖山遇到隐居者的踪迹看,情形往往相似,谁知百余年后,不会有沿袭我的?岂能责备今人沿袭东坡呢?

天明后回城,霞轩、诒孙二生催促我很急,因此为之写下这篇记。

《块肉余生述》前编序(块肉余生述:即今译英国十九世纪现实主义作家狄更斯著名小说《大卫·科波菲尔》。该书写一个孤儿幼年至成年的悲欢遭遇。“块肉”即孤儿,《块肉余生述》是林纾根据小说内容加的译名。)

本文着重论述狄更斯著名小说《大卫·科波菲尔》结构之严谨,无懈可击,以及善于描写生活琐事,使情节栩栩如生的“特笔”。文末叙翻译此书之意在于启发民志,使社会有所改良,通过学习西方,使中国得以富强,表现了作者爱国主义的思想。不必心醉西风,谓欧人尽胜于亚”一语,在当时确可使人警醒。

此书为迭更司生平第一著意之书(迭更司(1812—1870),今译狄更斯,英国著名现实主义作家。作品多从人道主义出发抨击资本主义社会的黑暗。所作《大卫·科波菲尔》写于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分前后二编,都二十余万言(都:总共。)。思力至此,臻绝顶矣!古所谓“锁骨观音”者(锁骨观音:又称“锁子骨菩萨”。唐朝牛僧儒所写传奇集《玄怪录》载:延州一妇人死后,有僧人向其墓敬礼,并说:这是锁子骨菩萨,不信,可开棺一看。开棺后妇人遍身骨架相勾连,都成锁状。因称“锁骨观音”。),以骨节钩联,皮肤腐化后,揭而举之,则全具锵然,无一屑落者。方之是书,则固赫然其为锁骨也。

大抵文章开阖之法,全讲骨力气势,纵笔至于灏瀚,则往往遗落其细事繁节,无复检举,遂令观者得罅而攻(罅(xià):裂缝。)。此固不为能文者之病,而精神终患弗周。迭更司他著,每到山穷水尽,辄发奇思,如孤峰突起,见者耸目,终不如此书伏脉至细:一语必寓微旨,一事必种远因,手写是间,而全局应有之人,逐处涌现,随地关合,虽偶尔一见,观者几复忘怀,而闲闲着笔间,已近拾即是,读之令人斗然记忆,循编逐节以索,又一一有是人之行踪,得是事之来源。综言之,如善奕之着子,偶然一下,不知后来咸得其用,此所以成为国手也。

施耐庵著《水浒》,从史进入手,点染数十人(点染:指不作全面描绘,抓住要点加以描写的方法。),咸历落有致(历落:经历去处。)。至于后来,则如一群之貉,不复分疏其人,意索才尽,亦精神不能持久而周遍这故,然犹叙盗侠之事,神奸魁蠹(神奸魁蠹(dù):奸猾凶狠。),令人耸慑(耸慑:惊惧。)。若是书,特叙家常至琐至屑无奇之事迹,自不善操笔者为之,且恹恹生人睡魔(恹恹(yān):精神不振。),而迭更司乃能化腐为奇,撮散作整,收五虫万怪(五虫:古人分动物为五类,称“五虫”。五虫为倮虫、毛虫、羽虫,鳞虫,甲虫。见《大戴礼记·易本命》。),融汇之以精神,真特笔也(特笔:独特的笔法。)。史、班叙妇人琐事(史、班:指太史公司马迁的《史记》和班固的《汉书》。),已绵细可味也,顾无长篇可以寻绎(寻绎:反复推求。)。其长篇可以寻译者,唯一《石头记》(《石头记》:即《红楼梦》。),然炫语富贵(炫语:炫耀描写。),叙述故家(故家:世家,大家。),纬之以男女之艳情(艳情:男女爱情。),而易动目。若迭更司此书,种种描摹,下等社会虽可哕可鄙之事(哕(yuè);作呕。),一运以佳妙之笔,皆足供人喷饭。英伦半开化时民间弊俗、亦皎然揭诸眉睫之下,使吾中国人观之,但实力加以教育,则社会亦足改良,不必心醉西风,谓欧人尽胜于亚,似皆生知良能之彦(生知:生而知之的天赋之才。彦:具有才德的人士。),则鄙之译是书,为不负(不负:无愧。)矣。

闽县林纾叙于宣南春觉斋(宣南:北京宣武门之南。春觉斋:林纾斋室名。)。

《块肉余生述》是英国作家迭更司一生中最为用心的书,该书分上下两编,共二十多万字。用心到这样,可说是完美到家了!古人所说的“锁骨观音”,以骨节相钩联,皮肉烂去以后,揭开棺木提起来,便整个骨架铿锵有声,没有一块小骨脱落。评论《块肉余生述》这本书,那它诚然明显地就是一架锁骨观音。

大约文章的开合之法,都讲骨力气势,纵笔写去而达到壮阔浩大,便会常常丢落细事末节,不再一一考察,于是会让读者看到缺陷而加以批评。这固然不算善于创作的人的毛病,但精神终归还是有不周严的欠缺。迭更司其他创作,每逢写到山穷水尽之处,便会突发奇想,如孤峰突起,读者读到这种地方会睁大眼睛去看,但终归不如《块肉余生述》伏笔脉络这样极为细密:每写一句话必定包含深意,写一件事必定布下伏笔远因,手写此处,而整个故事应有的人物,会一处一处地逐次涌现出来,随时关照上文,前边的人物情节,虽是偶尔一见,读者差不多已经忘记,但在从容描写之中,又俯拾即是,读起来会让人突然记起,按照读过的部分逐节往前寻找,又一一都有这人物的情节发展踪迹,能找到所写之事的来源。总起来说,就如同善下围棋的人落子,偶然下一子,不知后来全能发挥它的效用,这所以才能成为国手。

施耐庵写《水浒传》,故事情节从史进写起,轻轻写到数十人,全都来去有条理。到了后来,则如一群之貉,不再注意安排人物,内容枯索才力已尽,亦是因为作者精神不能持久而普遍照顾的原因,但还能叙述盗贼侠客之事,表现他们的狡猾凶狠,令人惊惧。像《块肉余生述》,只描写家常极为琐碎的平淡无奇的事迹,如果是不善执笔描写的作者去写,就会使人读起来精神不振而生睡意,但迭更司却能化腐朽为神奇,合散为整,收集各种生活现象,以作者之精神融汇贯通,真是出类拔萃的大手笔啊。司马迁的《史记》、班固的《汉书》描写妇人琐事,已经做到绵长细腻有可人的兴味了,但他们没有长篇作品可以让人寻求体味。中国的长篇可供人寻求体味的,只有一部《红楼梦》,但它炫耀富贵,描写世族大户,编织以男女爱情,因而容易动人。如迭更司此书,种种描绘,即使是下层社会可呕可鄙之事,一到他绝妙的笔下,都会足以令人喷饭。英国半开化时候的民间陋俗,也能鲜明地揭示在读者眼前,使我们中国人看来,只要着实用力加以教育,那么社会亦足以会得到改良,不必要醉心西方文明之风,说欧洲人都胜过亚洲人,好像他们都是天赋良能的彦才,那么我译此书,也就不再有负读者了。

闽县林纾序于北京宣武门外春觉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