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有个半岛叫欧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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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歧视中国人的“风情译名”

马克思的标题《哲学的贫困》,来自普鲁东的副标题《贫困的哲学》,这些标题“贫困的标题”,却来自标题的富裕。

全世界每年要出几十万本书,其中中文的就是十几万;全世界每年要出二三千部电影。全世界每年要推出多少新歌?多少新牌子商品?多少新网页,新文章?感谢香港观众趣味刁钻,西方电影中文标题常有两套;可恨国际观众的挑剔,东方电影都得重砌炉灶弄个英文标题。

全世界舞文弄墨之徒,每年必须想出上百万个新标题!

如果想到人类文化史已经累积了几亿个标题,还得尽量避免袭用,这短短几个字的事,真是难极。无怪乎有的作家觉得取了个好标题,整本书就写了一半;无怪乎不少电影,已经拍完了,还是用的临时性“工作标题”。取题成了创作的一个重要部分。大学文学系,应当开一门“标题学”,有用。

我们每年见到绝大多数标题,陈陈相因,寡淡如水。洋人喜欢弄形容词+名词:自从1826年库伯《最后的莫西干人》以来,已经有近一百部电影,近一千部小说,用“最后”起头,甚至中国电影也叫《最后抉择》《最后的战役》《最后的伊甸园》,真好像最后一次动脑子,今后不必为标题烦恼了。

电影《致命的诱惑》提醒了大家:极端就是要命。于是好莱坞推出《致命的结合》《致命的美丽》《致命的幸福》。这也对,天下何物,用过头会不致命?

而中国用得最滥的,可能是“红尘”:《醉卧红尘》《醉爱红尘》《笑看红尘》《滚滚红尘》《红尘有你》……还有“沧桑”,“云雨”,“凌霄”,“天地”等等让人听了感觉木然的死语。《烟雨红颜》《红尘佳人》,两半套语合四字,有标题等于没标题。

绞尽脑汁之余,有的人开始相信碰运气:猛地抖擞,撞上精彩。

美国剧作家阿尔比的名剧《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夫》(Who"s Afraid of Virginia Woolf)由于伊丽莎白·泰勒精彩演出的电影而享盛名,但是这让人一惊的题目,也够帮忙的。这个标题却是作者在酒吧洗手间看到的,有个醉汉,用肥皂在镜子上涂鸦写了这句诙谐话,明显是套用儿歌《谁害怕大灰狼》(Who"s Afraid of the Big Bad Wolf)。

田纳西·威廉斯的一出名剧,后来因为马龙·白兰度与费雯丽主演电影而尽人皆知。威廉斯把戏写完了,却没有定下标题,换了一连串的《扑克之夜》《飞蛾》《月中坐椅》……他正在新奥尔良寓所坐卧不安时,听到叮当声,看到街上开来一辆有轨电车,上面写着终点站欲望街,于是有了《欲望号街车》(A Street Car Named Desire)。后来批评家从这标题中读出许多象征意义,看来都是事后诸葛亮之无聊是非,因为威廉斯如果不朝窗外看那么一眼,哪来的象征?

荒诞派剧作家题目大多不够荒诞,只有约奈司库的标题,叫人两眼发直:《秃头歌女》(La Cantrice Chauve),其实剧中既无秃头,又无歌女。只是演员排练时,不当心读错了句子,出了这个笑话,被剧作家抓住,改定为这个标题。这个文不对之题,形象不佳,戏却盛演不衰,保持了法国戏剧演出最长的纪录。而这个标题,也成为荒诞之所以为荒诞的理由。

大部分作者无此幸运,也无此胆识。

其实不是古人用尽了这些字眼,让我们无法找新词。古人在标题上其实很用心,玩险题,似乎比今人更大胆。1881年英国就有书名为《!!!》,到1925年才有人跟上一个《?》,让历代图书管理员极为生气——无法排进目录。

傅东华的译名《飘》,比起原题《随风而去》,何等潇洒!至于丢了原题意思,就小意思不必提了。据说法国文学学会几次开会讨论,决定普鲁斯特的名著,不许用已经久用的《忆华年》,而应更“确切”地译为《追忆似水年华》,而且全国统一,连我们这种做理论的,凡是文中提到这本书,出版社编辑也遵循命令,全部改掉!傅东华何幸,没有一个为天下做主的委员会做他的主。

短终是有限,长可以无限。西方人本来不太敢用长题目,庞德在20世纪初翻译李白,把“侍从宜春苑奉诏赋龙池柳色初青听新莺百啭歌”这个二十字长标题,误作四句诗,上下两首诗连成一首,合用上一首诗的标题“江上吟”,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中国诗标题可以长到如此地步。亏得是庞德文字漂亮,诗本来就无理而妙,犯了如此大错,照样译成名作《河歌》(The River Song)。

后来的美国诗人,读中国诗译文多了,就知道长标题有“中国味”。加里·斯奈德有诗,《为何运木卡车司机比修禅和尚起得早》,颇有禅风,不落俗套;詹姆斯·赖特的《在明尼苏达威廉达费的农庄躺在吊床上作》,题目就 “中国”痕迹明显,不过诗写得不错,有中国古人之风,也算名得其实。

除了诗人,其他人玩长标题,得不到什么好处。披头士1968年有一首歌,题为《除了我和我的猴子人人都想捂藏一点东西》(Everybody"s Got Something to Hide Except Me and My Monkey),这首歌后来音乐史家只称《猴子》;“自杀倾向”乐队有一首歌,《如果我今天无法微笑明天怎能大笑》(How Will I Laugh Tomorrow When I Can"t Even Smile Today),再次演出时,就自己改为《明天怎能大笑》。《吉尼斯世界纪录》不收“世界最长标题”,因为玩花招破这纪录太容易。我听说过更长的标题,没有记住——明显是黔驴技穷之徒所为。

近年中国小说,流行一种“口水话长标题”,用词尽可能平易。《不快乐的不止你一个》《把悲伤留给自己》《爱情有什么道理》《生活由不得我做主》,看来是从流行歌曲学来的套路。甚至一些有资历的电影导演,也开始用清汤标题,《谁说我不在乎》《和你在一起》。或许他们认为当代青年,就听得进这种口水话。我个人认为此路不通。倒不是艺术上的原因——现今谈什么艺术性,会被人笑落伍——而是不谱上调子唱起来,就实在记不住。

标题记不住,何必要标题?我应当强调:取个好标题,不能只看成后现代“包装”:古人一样要绞尽脑汁取好标题:《红楼梦》代替了《石头记》,岂是偶然?《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当时就是一个怪现状。

像《第二十二条军规》(Catch 22)那样,标题成为一个语言的常用成语,才是最大的成功。据作者约瑟夫·海勒说,他的原标题是《第十八条军规》,编辑说当时正有一本题为十八什么的书将出版,于是他改为《第十一条军规》,后来不知怎地,乘上2,变成现在的标题。这是一个大手笔:英语双位数,没有比Twenty-Two更弯弯绕搅舌头的。相比之下,《第二十二条军规》,译得有点板,如果译为《圈套二十二》,说不定汉语也会收做新成语。

不过中国当代小说标题,成功地进入日常语言实践,也真不少。鲁迅的怪词“阿Q”,已经牢固地立在汉语中心。钱锺书《围城》,刘索拉《你别无选择》,谌容《人到中年》,王朔《顽主》,陆文夫《美食家》,都是好例。还有孙周的电影《漂亮妈妈》,崔健的歌题《一无所有》,叶倩文的歌题《潇洒走一回》,也给汉语添了新说法。蔡智恒的网络小说《第一次亲密接触》,虽然是套的美国科幻电影《第三类亲密接触》,也在青少年中变成流行语。标题对语言的贡献,远远大于文艺的其他部分。为此多动动脑筋,是尊重读者。

英国导演,不与好莱坞比大制作,另找自己的路子。其中之一,就是在标题上下功夫,反正英国文人的语感,一直比美国文人强。《过远一座的桥》《一条名叫汪达的鱼》《四个婚礼,一个葬礼》等等俏皮标题,不绝而来。英国导演彼得·格林纳威(Peter Greenaway),坚持电影个性追求从不妥协,令人尊敬。他的标题也怪得有趣:《一个Z加两个0》(A Zed and Two Naughts)《厨师,窃贼,他的妻子,她的情人》(The Cook, The Thief, His Wife and Her Lover)。后面这个标题居然开列“四个人物”,弄得很多人学样。我建议中国作家何妨一试:总不能在《戏说乾隆》之后,再取名《戏说慈禧》?那就不如称作《太后,皇上,她的太监,他的中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