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市,来,过来到这儿坐。”一看见天市,太后就让筹儿扶着自己坐起来,殷切地向她招手。
天市连忙过去。夜深,更静,阔大的寝宫里,拐杖敲在地板上,发出一连串笃笃的声音。
太后笑道:“看来去见益阳还是有好处,瞧瞧你,抬着去的,回来的时候自己都能走路了。”
“太后您取笑我。”天市讪笑,“实在是不好意思老让人抬着走,心想年轻身体也好,从小也没那么娇贵,何必去讨人厌呢?还是靠自己吧。”
她说的时候,筹儿就不停地递眼色,天市只做没看见。太后静默了片刻,淡淡一笑:“这么说我可是个讨人厌的讨厌鬼了。”
天市连忙跪下:“太后您这么说,天市可就没有活路了。天市不会说话,惹您生气了,您怎么责罚天市都好,千万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太后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说:“筹儿出去。”
筹儿不敢怠慢,匆匆离去。
寝宫里一时极安静,婴儿臂一样粗的蜡烛突然爆了芯,轻微“啪”地一声,让人惊心动魄。
太后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来,到我身边来坐。”
天市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些失望,答应了一声,笃笃地走到太后病榻边坐下。太后还不满意,微微嗔道:“就那么怕我?坐到床上来吧。”
天市无奈,只得挨着床沿坐下。
这一来就必须扭身面对太后。这样的姿势太过亲切,天市并不情愿,但也无可奈何。
太后研判她的眼睛,目光中有一缕不该是病入膏肓的人具有的精光。天市竟然有些无法承受,略略避开。
失望的神色渐渐上来,太后叹了口气,“我给你的机会,为什么不用?”
这话倒激起了天市惆怅,她低下头摆弄自己的衣带,一言不发。
看这情形,太后反倒心中如明镜一般,微微笑了:“见识了吧,他可不是外面传说的好内远礼呢。”
天市也忍不住露出了然的微笑。
在定陶的纪家流传着关于摄政王的一个典故。摄政王年轻时沉溺玩乐,犹喜女色,当时的太后为此十分头疼,专门在自家家族里选了一位美貌端庄的女子给他做王妃。那位王妃也是个饱读诗书深明大义的人,对年轻皇子的荒唐并非一味阻拦,反倒是在不动声色中用对方听得进去的言语慢慢潜移默化。眼看着一两年下来,益阳已经长进了不少,不料一日大醉后竟然与几位姨辈的年轻女子鬼混起来,王妃愤怒无奈,脱口问道:“你是不是希望以后的谥号是个炀字。”
好内远礼曰炀。
隋炀帝也不过是二三百年前的旧事,皇室中深以为戒,皇子益阳深受震动,亲笔写了好内远礼四个大字悬于书房正堂,引以为戒,从此痛改前非,遂成皇室宗亲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位。
“好内远礼?”天市略带讽刺地微笑,皇室上下,纪家里外,谁又不是呢?偏偏来指摘他。
太后笑道:“这是只有纪家的人才知道的典故,你可别跟别人说去。”
天市点了点头,心里想,倒不如好内远礼,至少对她来说是这样。
太后想了想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特别喜欢你吗?”
天市抬起头,“太后把我当作了自家妹子。”
“错。”太后轻轻地说,“因为他喜欢你。”她拉过天市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纪家嫁给他的女孩儿多了去了,他跟纪氏一族的风流债两辈子都还不清,但不是我说,还从来没见过对你这么上心的。”
天市低头不语,心里扑通扑通地直跳,她知道此时说话越少,也就越安全。
太后吁了口气,目光遥遥穿透天花板,望向不知名的虚空。“这些年,我总是希望他能有自己的快乐,过自己的日子。可是……唉,你别看他这么嬉皮笑脸什么事儿都不往心里去的样子,其实是个心重的人。当年好内远礼是真,痛改前非也是真。为的不过是人家一句话。”
“是啊,这么情深意重,却生生分离,换做别人,即便不反面成仇,只怕也老死不相往来了。”一开口,天市才发现自己声音中的冰冷比预料的要重得多。“只有那个傻子……”
太后静静地听着她的指责,面不改色。
“天市,你还不懂。有些事情本不是我们能做主的。这世上太多的身不由己……”
天市毫不给她推脱的空隙:“也有太多的言不由衷。”
太后轻笑一声,借以掩饰自己心头的不悦,淡淡道:“指责别人总是容易的。”
“说身不由己何尝不是把一切推给别人。”
太后终于沉下脸来:“即使有他的另眼相待,欺负我这么个濒死之人,对于他有任何助益吗?”太后淡淡地笑,“不过是将他更推向我这边而已。”
天市噎住,她扭过头去深深吸了口气,也惊诧于自己的胆大妄言。
好在太后并没有追究,见她不再顶撞,就继续说:“自愿也好,无奈也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谁都回不去了,只能向前看,对不对?”
天市眼皮跳了一下,脑子里突然撞进摄政王说过的那句话:“我们总要活下去,对不对?”
当时她满心酸楚绝望,并没有察觉出什么异样来,但是此刻听见太后这话,不由心头一动,暗想,会不会,摄政王这话有别的意思?
这个想法太大胆,天市不敢往深想,连忙深吸了口气,让脑袋保持清醒。
太后注意到天市的反应,却误解了她的意思:“这不是我给自己在找借口,你想想我说的话吧……”
“我明白……”天市轻声打断她的话。也不知为什么,此刻突然心软了,她柔声劝慰:“这么晚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不好吗?你身体也才比前两日刚好了一点。”
太后一把抓住天市的手,几乎是急切地,她盯着天市的眼睛说:“你听我说,我有话要说。”也许是一时情急,她抓着天市的手冰凉发颤,让天市自见到她之后,第一次发觉这个女人,她真的活不长了。
“好,你说,我不打岔了。”天市握住她,轻声安抚。
太后却似力竭,回到枕上躺下,微微摇了摇头。“算了,没什么可说的了。”
虽然这么说着,却又终究不甘心,于是拉着天市的袖子,近乎乞怜地说:“天市,我把他交给你了,你要看好他。”
这算是什么事儿呢?天市想,且不说这场谈话的两个人都没有立场说这样的话,天市心中抽痛,“王爷是大人了,太后何必为他操心。”
太后死死盯着她,“我是说,长风。”
天市轻轻“啊”了一声,更加糊涂了。
“还有摄政王呢,您看他对陛下多宠溺啊,难道连摄政王都……”说到这里突然呆住,天市忽然觉得浑身上下一片冰凉,不知道从哪里钻进来的风好像长了眼睛,专往她衣服缝里钻,寒气侵骨。
连她都不信任他!
作为背叛过他的人,作为被他宽宏关爱的人,她怎么能这样怀疑他呢?
天市由衷地替摄政王感到悲哀。
太后见她脸色亟变,已经猜到了她的心思,不由又是叹了口气:“傻孩子,他是摄政王啊。这个天下,唯一会威胁他的人,就是长风啊。”见天市的看自己的目光带着寒意,太后无可奈何地苦笑:“我又何尝愿意这样想?但必须要防患于未然。人心,总是最难琢磨的。”
天市松开手,冷冷地站起来垂目看着她,“人心,只在变心的人眼里才不可相信。枉他如此一片赤诚地对你,因为你不惜远避到定陶去,为了你甚至将多年的谋划都推后了,他所做一切,无非是要你活着时开心,死了后安心。你却这么戒备他,太后娘娘,恕我直言,你真是太聪明了。”
天市说完也顾不上礼仪,转身就走。
拐杖在寝宫的地板上发出笃笃的声音,让整个寝宫变得更加空旷森然。
“等一等!”太后凄厉的叫,“天市,你答应我!”
天市猛然回头,不可置信地问:“为什么?我根本不相信你的担心,为什么还要托付给我?”
太后努力想要微笑,终究落下泪来,“就因为你这一片赤子之心。你会有自己的判断,我相信如果他真的做了你认为不对的事情,你也会像在我面前维护他一样,维护长风的,对吧?”
天市沉默良久,点了点头,“好吧。我会照顾他。”顿了顿,还不甘心,“我答应你,是因为他希望你走的无牵无挂。”
太后沉默片刻,“我知道,谢谢你,天市。”
天市几乎是跌跌撞撞逃离太后寝宫的。
一出门,迎面寒风扑过来,卷着大片的雪花,天市大口吸气,被呛得咳嗽了好几声才止住。她似乎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多熟悉的声音,可是抬起头,廊下四周都分明空无一人,天市失望极了,也疲惫极了,拖着自己疼得发酸的脚,艰难地回到自己的屋子。
她一直没有回头,否则她会看到,一个身影悄然在阴影里,目送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