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胆,见了陛下还不跪下!”
天市还在愣神,跟在小皇帝身后的御林军已经大喝了起来。那人人高马大,中气十足,声音震得树枝上积的雪簌簌往下落。
小皇帝掏了掏耳朵,不满地瞪了那个御林军一眼:“吵什么,吵什么?这里是什么地方?是太后的陵寝,有你们这么咆哮的吗?”
那御林军没想到马屁拍到了蹄子上,讪讪地道罪:“微臣举止失当,请陛下降罪。”
小皇帝不满意地上下打量了他一遍,指着院子中央:“你,站那边儿去。不许动。”
御林军依言而行,走到他指着的地方站着。
小皇帝这才笑嘻嘻地望向跪在雪地里的天市:“喂,我说你什么时候这么守规矩了?”
天市要抬头才能看见他的脸,短短几个月,他又长高了。天市心底暗暗叹息,小孩子在飞长,自己却一日日地老了。
小皇帝皱眉:“喂,朕问你话呢,你想抗旨违命?”
天市白了他一眼,自顾自站起来转身就往里面走。
小皇帝气得跺脚:“纪天市,你眼中还有君父吗?”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连他自己的脸都红了。
天市没绷住,扑哧一声笑起来:“还君父呢。你真想我把你当爹供着?”
小皇帝见她笑了,自己也松了口气,跑过去拉着她的手使劲儿摇:“天市,你理我了?”
“怎么突然跑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我也好有个准备迎驾的准备呀。”天市一边数落着他,终究还是拉着手带他进屋了。
皇帝突然御驾亲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顿时陵宫里乱成一团。不独在天市身边近身伺候的几个内侍宫人们慌了手脚,就连护卫陵园安全的守卫们也是如临大敌,紧张得不行。
天市自然也闲不住,一进门就张罗让蝶舞端来热水,拢了炭盆,又点了上好的熏香,顿时将她平日起居的小小中庭收拾得香软温暖,无比舒适。
小皇帝自是早已经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天市更是亲自取出从陵后梅林中收集来的梅蕊雪水来酽酽地沏了一壶好茶奉上。
“这可是今年最好的冬茶,暖胃活血,陛下你尝尝。”
小皇帝不去接天市的茶杯,却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好困,天市,我想睡觉。”
天市一愣,又好笑又好气:“大老远来了,怎么一进门就要睡?怎么也得先拜了太后的陵再休息吧。你洗洗手,换身衣裳,我陪你去丹景殿。”
陵为亡者之宫,死者为大。凡是到陵园来的,自然要先拜祭逝者,何况太后是小皇帝的亲生母亲,于情于理都不该一来就喊困喊睡觉。小皇帝再小再不懂事,这点道理还是懂的。天市一边说着,心中不免一动,抬起小皇帝的下巴仔细观察他的脸色。
小皇帝这一年又长大不少,与当年初见时的顽劣跋扈已然变了许多,小脸轮廓已经出来,不似当年粉团子一般。一双眼睛也变得深了,隐约有着那个人的影子。天市心中暗暗叹息了一声。
小皇帝却不买账,四肢一摊,翘着腿耍赖:“换什么衣服,你帮朕宽衣,这儿就不错,让我睡会儿,别吵!”
天市怒,过去拽着他的衣袖把他拉起来:“我说你怎么这样啊?亲娘你都不拜,就知道睡。想睡回朱雀宫睡去,那儿你最大,想怎么睡怎么睡……”
话说到一半,突觉腰上一紧,天市的话断在了嘴里。她低头,见小皇帝搂着自己的腰,脸埋在她身前。
“陛,陛下……”天市不知道该推开他,还是该由着他这样腻着。
“就睡一小会儿……”孩子的声音闷闷地传出来,让人心上一紧:“好多天没做过梦了。”
他说的可怜,天市不由心头一痛,放缓口气说:“那也不能在这儿睡呀,这算怎么回事儿?”
小皇帝听出她心软了,抬起头坏笑:“你的床呢?让给我。”
天市没好气:“用不着。这儿有上好的客房,比我那儿舒服多了。”
“不要!”小皇帝跳起来,左右望望,认准了便朝着天市的卧房跑去:“我喜欢你的床。”
“你……”天市出乎意料,没能拦住他,又好气又好笑:“陛下,请你自重。”
天市居处是中庭格局,南北相通的一个敞厅,东西两侧各有一个厢房。天市住东厢房,西边布置成书房,却因自打来了此处后便无一日清闲,一直也没能正经读书写字,一直荒废着。
小皇帝眼光极准,一头扎进东厢房里不肯出来。天市在外面唤了两声,见他不做应答,一时也没了主意。“若你真是累了,小睡一会儿也无妨,只是太后总是要拜祭的,这事儿可不能耽误了。”
里面仍旧静悄悄地。
蝶舞进来查看,天市冲她摇手,不让她发出响动来,自己进去。
东厢房里陈设虽然华丽,却远不及天市在宫中的小院舒适。离开了才发现,她其实是想念那里的。
床的帘幕放下来,随风微微拂动。天市暗笑,小皇帝何时也学会了自己动手?
“陛下,睡了吗?”她轻声问。
床中没有动静。
天市不禁诧异,这孩子贪睡得也过了,进来不过片刻时间,怎么就已经睡着了?
“若真要睡,还是更了衣吧,不然也睡不舒服。”天市一边说着,伸手去掀帘幕,将将要碰上那素色的布幔,突然手腕一痛,已经被人捉住。
小皇帝发出一声惊叫。
“陛下!”天市惊异,用另一只手扯开帘幕。
里面除了小皇帝没有别人。那孩子却是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在梦中喘息着紧紧扼住天市的手腕,含混地喊着:“你们别想杀朕,朕不怕你们!”
天市心中一惊,知道不妥,伸手去摇他:陛下,醒醒,快醒醒。”
小皇帝被她摇醒,睁开眼的瞬间安静了下来,只是两眼圆瞪,盯着头顶床幔连眼珠子都不动一下。
这情形天市从没见过,心中大骇,手下更加用力:“陛下,陛下,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快来人啊……”
就在她张口呼救的同时,小皇帝突然坐起来,使劲抱住天市的腰,“别喊!别喊!”
天市一愣:“陛下?你没事儿吧?”
小皇帝噗地一下喷笑出来:“哈哈哈哈,笨蛋天市,朕逗你玩呢,你看你吓得,大呼小叫,人家会以为朕临幸你了。”
天市变色,起身就往外走。
小皇帝扑过去从后面搂住她的腰,不让她走:“不许走,陪朕睡觉。”
天市负气冷淡:“陛下要人陪着,我去把蝶舞唤来。奴婢恕不奉陪了。”
不料小皇帝却态度坚决,不让她脱身。她掰开小皇帝的手,小皇帝就拽住她的袖子,扯出袖子,又被他拉头发。
天市怒了,转身怒斥:“奴婢身为太后义女,也与陛下有金兰手足之义,陛下言语轻薄,不但是侮辱了奴婢,更是对太后的大不敬。陛下请自重!”
这话说得极重,冠冕堂皇的内容后面,是疏离的戒备。
小皇帝料不到天市突然会对自己发作,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过分了。讪讪地下床来,去拉天市的手。
天市甩开他背转身子,却到底不忍心离开。
小皇帝赔笑:“天市,你的脾气见长啊。”
天市冷哼了一声:“陛下的德行却不见长进。”
“朕就是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嘛,干嘛那么凶?哼,你越来越放肆了。要是在宫里,朕就找人打……”天市猛然回头,吓得小皇帝后面的话改了口:“朕就找人给朕打扇子了,这不是没有吗?让你陪陪有错吗?就算你现在不是我的女史了,我母后的托付难道就不算了吗?你还好意思自称是她的义女吗?我看你才是人大心大不把朕放在眼里了。”
他说到后面越说越不平,反倒理直气壮起来。天市明知他原话的意思,听他一通陈诉,想想也有道理。小皇帝从小娇气,每每睡觉总要宫女在一边陪着,冬夏床前不离人。天市觉得他娇气,仗着不会有人去看,没少在起居注中夹带私货地吐糟。
不过是小孩子的玩笑,天市也自觉过分,有些过意不去:“你想人陪不会好好说话吗?装神弄鬼的。”
小皇帝早就摸透她的性子,嘻嘻一笑:“好好说你会答应吗?哼,你不过仗着朕对你的宠爱,比别人都更娇纵,朕是不忍心责罚你……”
他的话没说完,天市已经轻声一笑,转身向外走去。没了人听,官腔自然也打不下去,小皇帝急急拉住她:“喂,你干嘛去?”
天市没好气:“陛下你先说着,我呢,出去转转。屋里太闷,憋得慌。”
小皇帝自然明白这是在挖苦自己,哼了一声,终究不再闹了,拽着天市的衣袖,把她拉到床边,抬头看着她,神情异常认真:“天市,你就陪朕睡会儿吧。”
天市倒没想到他突然正经起来,一愣,点了点头,“放心睡吧,我陪你。”
小皇帝翻身躺下,挪到里面,将外侧半边床让给天市:“你也上来躺着吧。”
天市诧异地笑:“我又不困,青天郎日的,干嘛躺着啊。陛下你要困了就好好睡,我在这儿陪你,略歇歇还要去拜陵呢。这天时,也没有多少时间了,晚上还要回去吧。”
小皇帝哼了一声,转身面朝里:“不回去了。”
天市一怔,这却断断不合规矩了。“不回去了?摄政王那里知道吗?你们出来都有谁知道?”
“你真啰嗦。”小皇帝扯过被子蒙住头不答。
天市立即明白了。原来小皇帝是偷跑出来的。
皇帝出宫,分巡和幸两种。出巡当日即归,通常最远不过京畿附近,可以轻车简从,只带二百名护卫,以及近身服侍的内侍便可。天市起初以为小皇帝借着出巡的名义跑到这里来透气玩耍,所以虽然种种不妥当,也由着他闹。不料听他这说法,却并不打算当日即归。
那便是出幸了。
皇帝出幸,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件头等的大事。当初考宫便属出幸,除了御林军全部出动外,皇室贵戚,京城王侯,文武大臣也都要随行。
天市一想到这个就头疼,也顾不上那么多,扑过去把被子掀开,沉着脸问:“陛下,你是自己跑出来的?”
小皇帝有些挂不住,坐起来:“是便是了,你怎么着?”
天市再问一次:“摄政王知道吗?”
小皇帝怒了,拿起枕头扔天市:“摄政王,摄政王,连你眼里也只有摄政王而没有朕吗?”
这话出来的蹊跷,天市稳住心神,问:“陛下这话什么意思?”
小皇帝却又不肯说,支吾了片刻,闷闷地甩了一句“朕睡不着觉”,便又蒙住头满床打起了滚。
天市却听懂了,渐渐心惊。她一把抓住小皇帝,把他从被子里剥出来,严肃地问:“是睡不着,还是不敢睡?”
在她的催逼下,那小孩终于将皇帝的外皮褪下,成了一个惶恐不安的孩子,低着头,闷闷地说:“都是他的人。到处都是他的人。”
天市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把小皇帝按在床上躺好,笑道:“这是从哪儿听来的谣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什么你的人他的人,这全天下,满朝臣子,谁不是陛下你的人?”
小皇帝看着她,失望地摇头:“天市你变了。”
“我……”天市愣住,没想到小孩子居然说出这么沉痛的话来,自己也有些心虚,“哪里变了,才不过几个月没见……”
“才不过几个月没见,你怎么就从个妙人变成了管家嬷嬷?”小皇帝愤怒地质问,“见了朕也不见有多开心,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又是规矩,又是道理。要听规矩听道理,朕用得着到这里来吗?你讲的比朱大人,赵大人那群老学究还好吗?在朕耳边刮噪的人够多了,用不着再多你一个。”
倒是没想到他还能讲出这么一番歪理来,天市听他连珠炮一般地发泄着,想笑又不敢笑。
小皇帝犹自痛心疾首:“纪天市,朕是真心诚意把你当做自己人,你呢?你心里眼里可有半分朕在?若换了别人跟摄政王如此牵扯不清,朕早就斩草除根了,也就是你,持宠而娇,吃里爬外!”
这罪名就大了,天市嘴动了动,到底没吭声。
话里话外也听得明白了,小皇帝如今似是对摄政王猜忌已深,竟然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她趁着小皇帝滔滔不绝地说着话的功夫,再次细细打量他。脸上还带着稚气,眉宇间却俨然有些巍巍气象。天市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在心中叹了口气。
这些年宫中的岁月,他们两人算得上是相依为命度过的。虽然早知道孩子一旦长大,便再也回不去,虽然知道跟她玩笑打闹的小皇帝总有一天会成为君临天下的帝王,但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快得有些令人不安。
“喂,你又在想什么?朕说话你听见没有?”小皇帝对天市的走神很不满。
“陛下……”天市心里面沉沉的,她不知道还有多少次这样的机会,让他听自己絮絮叨叨地说话。也许这番话会惹他反感,却总是要说的。
“你,你干什么?”也许是被她异常惆怅的情绪给感染到,小皇帝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你有话就说话,别这样行不行?”
天市扳住他的肩不让他乱动,逼视他的眼睛:“陛下,你不可以猜忌摄政王。”
“你说什么?”小皇帝一愣之后,怒气勃然而起,瞬间铁青了脸,“纪天市,你再说一遍。”
天市的力气出奇的大,不让他挣脱。“陛下,这世间若还有一人真心待你,就是摄政王了。”
“纪天市,你好大的胆子!”小皇帝气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又死活气不过,张口重重咬在了天市的胳膊上。
天市吃痛,手便不由松开。小皇帝要趁机挣脱,突然一个寒冷的记忆经由难忍的疼痛传递过来,天市自己都不敢相信,她竟然不顾疼痛,复又死死拽住拿孩子。
“陛下……”
小皇帝挣扎不过,心头怒意难以遏制,抬脚踹在天市的肚子上:“你滚开!”
这一脚极狠,天市被踢中小腹,只觉两眼发黑,一时竟动弹不得。
小皇帝犹自愤愤地指着她骂:“你个吃里爬外的东西。当年他把你留在宫里不闻不问,是朕护着你,才有你三年舒心日子。他才回来几天,你就爬上他的床去。饶是如此,他先是要将你嫁给一个护卫,然后又把你发到这里来守灵,你怎么就不明白,他要是有我对你一半的怜爱,你又何至于落到这个境况。”
天市从未听过他说这些,不禁动容,一时间心中无限感怀,说出来的话,却连她自己也惊了一下:“陛下对我诸般怜爱,原来都在这脚上。”
小皇帝面色腾得一下烧起来:“不知好歹!”
两人正在纠缠,突然外面传来骚动,一个侍卫在窗外禀报:“陛下,摄政王来了。”
天市这才想起之前让湘灵去找摄政王送信,被不期而至的小皇帝一搅,几乎要忘了。不想一下午左等等不来,右等等不来,正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居然到了。天市嘴里发苦,不敢正眼瞧,偷偷觑了小皇帝一眼,果然见他面露怒色,心中暗暗叫苦。
“陛下……”
小皇帝冷笑:“难怪口口声声替他说话,朕才来就去通风报信了吧?真是好奴才!”
天市勉强扶着桌子站起来,两腿发软,“摄政王并不知道您在这里,我去应付他,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