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凝神观察周围弓箭手的摄政王听见了小皇帝的呼唤,转身,瞳孔急剧收缩。
雪地映得天光明亮,远在仪门的那两个人在雪光的掩映下只是一个会移动的黑点。但小皇帝那一声呼喊已经让他意识到了那黑点是什么。
博原也回头看了一眼,笑道:“她来了。”
大汉走过来,步子大且稳,一看就知道身负绝技,功夫不下于博原。紫岳来到摄政王身边,低声问:“怎么办?”
摄政王斜眼睨着他:“打得过吗?”
紫岳为难:“平手或许可以,但这么多箭指着……”
摄政王平平地说:“既然打不过,那就只好不打了。”
言罢,他迎面朝大汉走去。
博原一纵身要拦他,摄政王笑道:“欺负人也要有个限度,你不就是要用天市缚住我吗?那就放开她。”
博原被他笑得心里一紧,侧身让开。
说话间大汉已经近了,摄政王迎上去,刚伸出手,天市就被重重扔在他脚下。
“你!”摄政王冲他怒目而视,脚下天市动了一下,便顾不上再去计较,低头为天市解开身上的绳子。
天市的手脚都已经麻痹得没有了知觉。她的口中塞着一块破布,味道令人作呕,破布触到喉咙,引发阵阵干呕,她吐不出来,无法呼吸,干呕令她的腹部更加疼痛,浑身冷得不像是自己的身体。来时被大汉扛在肩上,腹部恰恰被他的肩膀顶住,益发疼得她以为自己五脏六腑都被搅乱了。这一下被摔在地上,只觉两眼发黑,半天动弹不得。
摄政王解下绳子,见她脸色苍白满头冷汗,等了片刻不见丝毫动静,又仔细查看,这才发现了她口中的布,连忙拽了出来问道:“天市,听得见吗……”
新鲜空气涌进来,天市呛得剧烈咳嗽起来,眼角泪水迸流,来不及回应,突然哇地一声突出一大口血来。
摄政王又惊又怒,抓住她的手腕切了切脉,直觉脉象如同惊蟾般乱窜,毫无分寸,一时间也顾不上细究,将天市打横抱起,怒视了大汉一眼,转身就走。
经过博原身边,摄政王略停了停,冷笑道:“你干的好事!”
博原也被天市那一口血给吓住,走近细瞧,只见白雪上那口血颜色深凝发乌,好在血沫不多,看上去并非中毒,倒像是内伤的样子。他也不明究竟,自思来的路上并没有对天市动过手脚,莫非她早已带着伤,自己却全无察觉。博原知道在摄政王心中天市地位非比寻常。把天市抓来,本是为了牵制摄政王,但如果因为她的伤势而激怒了摄政王,情况就容易失控。
眼见摄政王抱着天市向外走去,竟对滞留在纪煌手中的小皇帝和周围箭拔弩张的弓箭手毫不在意,博原刷地一声抽出腰间的佩剑,大喝:“站住!”
摄政王脚步微顿,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凌厉,竟将博原震慑得说不下去。
摄政王再不停留抱着天市向门外走去,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孩童的喊声:“等一下,等一下……”
天市在昏昏沉沉中睁开眼:“陛下?”
摄政王面沉如夜色。自己的安危可以不顾,小皇帝的却不能不管。本来此刻身陷险地,他深知此行不善,但也笃定那几百个弓箭手无非是纪煌施加压力,纪煌还没这个本事敢把自己射成刺猬。但此时天市一伤,情势登时复杂起来。天市的伤势不能拖延,小皇帝不能放任不管,纪煌的目的就是将他留下,看来不得不随那老贼的心愿。
心中计议一定,摄政王便索性停下来,向紫岳招呼了一下:“你过来。”他把天市交到紫岳手上,“立即送到康先生那儿去,好好照料。”
“王爷您……”
摄政王不给他质疑的机会,握住他的手臂点了点头:“快去,这内伤耽误不得。”
紫岳会意,抱起天市就向外奔。博原本想追上去,摄政王一步上前,挡在他面前,“你还想阻拦?”
博原犹豫着,终究没去追。
远在凤仪门后高楼上的纪煌看见这一幕,哼了一声,吩咐手下:“那是去通风报信的,拦住不能让他们离开。”
手下人甚是踌躇,问:“他们若抵抗……”
“格杀勿论!”纪煌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来。
小皇帝原本趴在栏杆上紧张地盯着空地中天市的情形,听他这么一说,跳起来抗议:“不行,不许伤害天市。”
纪煌捉住他:“陛下,这些事情还是不要操心,让底下人去做。”
小皇帝抱住纪煌狠狠咬了一口:“你放开我!”
纪煌吃痛放开他,反手一巴掌将小皇帝打翻在地上:“小畜生……”
跟在小皇帝身边的侍卫们顿时大哗,纷纷拔剑将小皇帝护在身后:“保护陛下……大胆,敢对陛下动粗,诛杀这个乱臣贼子……”
苍玉侍卫们毫不示弱,也拔刀相向。纪煌闪身到两个高大护卫身后,气得胡子直颤,“小鬼留下,其他人就地格杀。”
一声令下,高楼中两批人马顿时杀做一团。
小皇帝万料不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刚才被打了一巴掌的满腔怒火被眼前的厮杀吓得烟消云散。他虽然从小在宫廷中打滚,却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纪煌爬上一张桌子,居高临下地指挥:“去,快去把小鬼抓过来。”
一个苍玉护卫闻言向小皇帝扑过去。小皇帝吓得尖叫,连连向后躲,他身后却是一个多宝阁,被他一撞,多宝阁上的瓷器花瓶纷纷落下碎了满地,他自己却被多宝阁拦住了退路。护卫来得极快,小皇帝退无可退,捂着脸闭眼大喊起来……“救命啊……”
就在苍玉护卫手指触到他的一瞬间,一个御林护卫杀出重围扑过来,一刀砍在那苍玉护卫的后脑上。苍玉护卫痛呼一声,上半个头颅被削飞,登时热血脑浆洒了小皇帝一头一脸。苍玉的尸体从半空中落下,砸在小皇帝身上,又滚落地上。
小皇帝吓得已经发不出声音,满头满脸都是鲜血脑浆,红白相间,面目狰狞。那御林护卫跨过尸体冲过来,扶住小皇帝的肩膀:“陛下,臣救驾来迟,罪该万死!”之前那一下用力太过,此刻有些力竭,喘息了片刻,才又露出笑容来:“陛下受惊了,陛下莫怕,臣下保护……”
话音戛然而止。
突然一把钢刀穿透御林护卫的身体,刀尖直指小皇帝的鼻子。
笑容凝固在护卫的脸上。血顺着刀尖落下,滴在小皇帝的眼睛上。
小皇帝尖叫一声,弯腰从死去的御林护卫胯下爬出去,外面三四个苍玉已经将他团团包围。
纪煌大声呼喝:“保护陛下,保护陛下。”
小皇帝从死人身下爬出来,发现外面情形惨烈,带来的二十几个御林护卫全部阵亡,苍玉护卫的也有二十几人倒在地上,血流成河,房间里充满了血腥的气味。
他忍无可忍哇地一口呕吐起来,酸呛的秽物冲进鼻腔,呛得他不停咳嗽。
纪煌见局面已经控制,这才推开护在身前两名护卫,走到小皇帝身边。“陛下,陛下,此处血腥太重,咱们还是到后面的院子里歇息吧。”他此时似是已经全然忘了片刻之前还口口声声活捉小鬼的话,忘记了指着小皇帝痛骂畜生的事,口吻面容无一不慈祥和蔼,一下一下抚着那孩子因为剧烈呕吐而抽搐的背部的同时,不忘拎起袍角,不被吐出来的秽物沾染到。
小皇帝好容易止住了呕吐,喘了口气,抹了抹嘴角缓缓直起身。他面上血红脑白已经渐渐干涸,化作暧昧可疑的黄褐色。纪煌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掩住口鼻,冲护卫们一挥手。
一个苍玉护卫过来,双手掐住小皇帝的腋下将他举起来。
小皇帝不哭不闹,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纪煌,竟然有种居高临下的气势。
纪煌催促:“还不快将陛下送回去。”
下面人尚未答话,突然通向楼下的门被轰然踢开。反应快的苍玉刚要过去探看,不知何处来的一道劲气砰然而至,门口的三四个护卫身子就飞了出去。
脚步声不紧不慢地想起,纪煌露出恐惧的神色。
小皇帝仍被举在半空,却比别人看得更清楚下,不由失声大喊:“皇兄!”
来人终于出现在门口,正是摄政王益阳。
此时楼中算上负伤的,还有十几个苍玉护卫,而摄政王益阳独身而来,若真打起来,纪煌并不会太吃亏。
然而那人就那么负手站在门口,扫视了一圈,目光所到之处,这些都杀得眼红的苍玉护卫居然无不垂下头避开,只剩下纪煌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有博原,有那送去天市的大汉,还有几百弓箭手,纪煌无论如何想不到摄政王竟然能出现在这里。
“你……你……怎么……”
他想问,对方却没表现出要回答的兴趣。目光在纪煌身上停留了片刻,摄政王终于转向小皇帝:“陛下,这成何体统,还不快下来。”
小皇帝突然反应过来,挣扎着连踢带打,从那护卫手中挣脱跳到地上,跑到摄政王身边,喘着气,死死盯住他看。
摄政王像每一次见到他一样,单膝跪下,与他平时。“陛下别怕,有臣在呢。”
小皇帝顾不上说话,点了点头,闪身躲到了摄政王的身后,借着他宽大的袍袖遮挡住自己往外看。
摄政王却不容他躲闪,将他从身后拽出来:“陛下,请看臣为您斩除奸凶。”
一边说着,他顺手地上一具尸体手里捡起一把剑,掂了掂,握在手中,问:“刚才谁对陛下动手了?”
屋里鸦雀无声,众人彼此互视,却没有一个人有所动作。
摄政王握着剑,缓缓向对方走去,刚迈开步子,只觉袖子一紧,低头看,自然是小皇帝。那孩子拽着他的袖子,望着他的眼睛里,渐渐盈满泪水。益阳心中一动,握住他的手,微笑着点了点头,将他的手轻轻拉开。
“这孩子是谁你们知道吗?”摄政王走近那群苍玉护卫面前,盯住当中一个:“你知道吗?”
那护卫在他目光压迫下,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只觉口干舌燥,舔了舔唇,回答时声音发颤:“是陛下。”
摄政王看着他,微微一笑,似乎颇为满意:“那么你知道我是谁吗?”
那护卫又点头,这回要理所当然得多,目光中甚至带着热切:“知道!”
摄政王不再理睬他,走进他身后那个被苍玉护卫围成的圈子里,抡起剑团团一圈,剑尖从所有人的鼻尖前划过,寒气逼人,众人不自觉地纷纷后退。“
“你们呢?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一个稍微年轻点儿的似乎对这场面有些诧异,轻微地摇头。不料他刚有所动作,身边一名年长的已经拽住他冲他使劲儿使眼色。年轻人似乎明白过来,然而摄政王已经看见了,剑光飘过来,停在他的眼前,“你不知道?”
一滴冷汗从额头滑落。
摄政王凝视着他,突然诡异地一笑,朝纪煌望去。
自从摄政王出现,纪煌就处在一种近乎慌乱的呆滞中,直到他此刻朝自己望过来,那脸上诡异的笑容令他突然明白过来。
“杀了他!”纪煌完全没有发现自己的嗓音尖锐扭曲,歇斯底里地喊起来:“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寒光闪过,那年轻人还没来及看见剑挥过来的方向,人头已经落在了地上。至死,他的眼珠都还想努力看清楚。
“杀了他?照办!”摄政王益阳的声音也变了,铿锵激越,宛如金属相交般刺耳。
纪煌面色惨白,浑身颤抖。难怪几百弓箭手都无法阻止他。
当年齐王率兵讨伐南越,出师未捷在大散关遇伏全军尽没,齐王自此失踪,整整五年杳无音讯,直到先帝龙驭宾天之前几个月,他才突然回到了京城。
这些年他人在哪里,没有人知道。有过什么样的经历,也从来没人敢去问。齐王回归自然是好事,唯独纪煌和皇帝心中不这么想。因为他们分别得到了齐王的一样宝贝。
如今,他是来讨回那样宝贝的吗?
纪煌看着眼前的局面,有一种不真实的荒谬感。
那人站在众人中央,环绕他的是昔日同袍。此刻虽然已是陌路,但他仍像将军般主宰了场面。仿佛那些染血的汉子不是自己的私兵,而是那人的麾下。
刹那间,在充满自己人的这个房间里,纪煌感受到的居然是一种彻骨寒透的孤独。
然而一种面临变故油然而生的求生欲令他抵御住颤抖:“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连续三个“杀了他”令众护卫无措起来。
摄政王哈哈大笑,剑尖转而直指纪煌:“想杀我的来吧,但我今天要杀了这老贼,你们拦我试试。”
十几个私兵立即分成了两拨,多数人都是当年的老兵,因战败失散,又担心遭处罚不敢回乡的,几经流落,进了定陶纪家成为私兵的。还有四五个是后来陆续补充进来,有的是纪家原有的护院,因为功夫好被招进苍玉,有的是靠着在江湖上闯出来的名号来到纪府混口饭吃的。他们却与摄政王毫无渊源。
摄政王将这群人的分化看在眼里,喝道:“王大新!”
一个老兵稍微犹豫了片刻,便出列应承:“在。”
“你照顾好陛下。”
纪煌气得七窍生烟,嘶声喊:“吃里扒外的东西,你敢!”
王大新将身上苍绿色的袍服脱下扔在地上,冲纪煌一抱拳:“老爷虽然养了我们这些年,陛下却是我王大新的君上。”
言罢,二话不说,走到小皇帝身后,叉腰握刀,将小皇帝守护起来。
小皇帝脸色阴沉,回身在他小腿上踹了一脚:“滚,朕不要你这乱贼护卫。”
这一下夹着私忿,踹得极重。王大新闷哼一声,却不为所动。小皇帝还要再踢,另一个老兵也将苍绿的袍子脱下扔在地上,走到小皇帝面前单膝跪下:“请陛下责罚。”
小皇帝也毫不客气,劈手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你们现在懂得朕是陛下了?刚才在干什么?”
第三个老兵来到小皇帝面前,照样跪下。
小皇帝瞪着他们,气不打一处来,又拿他们没办法,只好背过身去:“滚滚滚,少来讨好朕。事情过了以后,有恩的有仇的,朕一个也不会放过!”
三个人如三星拱月般将小皇帝护在当间。
摄政王益阳这才转向纪煌,长剑一指:“咱们的帐该了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