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清楚本能性的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基督山说道,“有些地方不总是让人不由自主地吸到阴森森的凉气吗?为什么?谁也说不清楚。或许是由于种种回想接踵而至,或许是一时心血来潮浮想联翩,我们不禁置身于别的什么时代,别的什么地方,而实际上这同我们真实所在的时代和场所很可能风马牛不相及。反正思绪重重,千回百转,使我一看到这房间不由得想起冈日侯爵夫人法国历史上以美貌著称的贵妇人(1635—1667),被其丈夫的兄弟所谋杀。的房间或者德丝狄摩娜莎士比亚剧作《奥赛罗》中的女主人公,丈夫奥赛罗轻信谗言,将其掐死。的房间。喔,这又说到哪儿去了?既然晚餐已经用毕,我不妨带各位去看看吧,然后我们下楼去花园喝杯咖啡,晚饭后得欣赏一下景色才是。”基督山说完,朝各位客人望了一眼,看看他们的意思如何。这时,维尔福夫人站起身,基督山紧接着也站起来,于是客人们纷纷站起。片刻之间,维尔福和唐格拉夫人犹如被钉在了座位上一般,仍然坐着不动。两人木然无语,只是睁着冷漠而凄凉的双眼,相互对望,相互询问。
“您听见了吗?”唐格拉夫人问道。
“还是得去。”维尔福回答说,一边把手臂伸了过去。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客人们已在楼里陆续走散,他们觉得参观不会仅限于说到的那个房间。昔日的旧屋破破烂烂,但基督山把它修葺成富丽堂皇的宫殿。小楼的其余各处也可乘机浏览一遍。于是见开着的门,大家便迈步跨了过去。基督山则在等那两位姗姗而来的客人,接着这两人也走了过去,基督山于是在后面跟着大家走,嘴上挂着一丝微笑,然而假如客人们能看出这笑中的含意,基督山此时此刻的微笑一定会像客人们正要去参观的那个房间一样,令他们毛骨悚然。
果然,大家一开始就来到一个个套间,只见所有的房间都是东方式的布置,房间里都不见床,但摆了一张张没有靠背,也没有扶手的大沙发,放了各式靠垫,房间里也都不见家具,而是陈放着各种烟斗和武器。大小客厅都挂着古典名家大师的画作,女宾休息室的墙壁全都蒙上中国的绫罗绸缎,不但姹紫嫣红,花团锦簇,而且质地极为名贵。最后,客人们纷纷来到那间已是无人不晓的房间。
这房间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天色已晚,昏暗的房间中不见一缕亮光。别的屋子都已装修一新,唯独这儿依然破败不堪。房间昏暗而破烂,这就足以使人感到屋里阴森凄凉的了。
“喔!”维尔福夫人喊道,“果然太可怕了。”
唐格拉夫人嘟哝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但谁也没有听清。客人们七嘴八舌说了几句,然而众口一词,都觉得这房间确实有一种不祥之兆。
“没有说错吧?”基督山说道,“诸位请看,这床摆得多么古怪,挂的帷幔又是这样阴森和血腥。这两幅彩粉肖像画,虽然受潮褪色,嘴唇显得苍白,眼睛慌乱无神,但这不正像是在说:‘我都看见了!’”
维尔福已是面无血色,而唐格拉夫人则一下倒在壁炉旁的一张长椅上。
“噢!”维尔福夫人微笑着说,“您胆子真大,居然敢坐这椅子,说不定那人命案就是在这椅上发生的!”
唐格拉夫人急忙站了起来。
“还有呢,”基督山说,“值得一看的不只是这些。”
“还有什么?”德布雷问道,他也看到了唐格拉夫人显得很不平静。
“啊,是的,还有什么呢?”唐格拉问道,“实话实说,到现在为止我看不出有什么大名堂。您呢,卡瓦勒康蒂先生?”
“啊!”少校说,“我们在比萨有乌奇利诺塔意大利比萨暴君,1288或1289年被囚于塔中,最后饿死。在弗拉拉有塔索被囚禁的监狱(意大利诗人(1544—1599),因精神失常被监禁。),在里米尼有弗朗塞斯卡和帕奥洛双双丧命的房间弗朗塞斯卡是意大利里米尼城贵妇,丈夫身患残疾,她与丈夫之弟帕奥洛私通,后两人均被弗朗塞斯卡丈夫杀害。”
“是的,但是你们没有这样的小楼梯,”基督山说道,一边打开帷幔后面的一扇门,“各位先请看这楼梯,然后说说有何感想。”
“这楼梯弯弯曲曲的,太H肆恕!毕耐小勒诺笑着说。
“真的,”德布雷说,“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开俄斯爱琴海中希腊属岛,盛产水果和葡萄酒。酒才这样伤感,但我确实觉得这房子太丧气了。”
至于摩莱尔,自从提到瓦琅蒂娜嫁妆以后,他就一直怏怏不乐,再没有说过什么话。
“各位可以想象得出,”基督山说道,“有那么一个奥赛罗或者冈日长老杀害冈日侯爵夫人的主谋。式的人物,趁着某个风雨交加的黑夜,从这楼梯一步一步下来,双手抱着一具用布裹着的尸体,一心想赶快甩掉,即使瞒不过上帝的眼睛,至少也要骗过世人的眼睛。”
唐格拉夫人倒在维尔福的臂弯中,几乎昏厥了过去,而维尔福也只是身靠着墙才勉强支撑住。
“啊,我的上帝!”德布雷喊道,“您怎么啦,夫人?您脸色多么苍白!”
“她怎么啦!”维尔福夫人说,“原因很简单,她这副样子完全是因为基督山先生给我们讲这些恐怖故事,像是要把我们吓死造成的。”
“说得对,”维尔福说,“真的,伯爵,您把这两位女士吓坏啦。”
“您怎么啦?”德布雷低声又问了唐格拉夫人一遍。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唐格拉夫人强打起精神说,我需要透透新鲜空气,没有别的事。”
“要不要下楼到花园歇息一会儿?”德布雷问道,一边向唐格拉夫人伸出手臂,朝暗梯走去。
“不,”唐格拉夫人说,“不,我觉得还是在这儿好。”
“说真的,夫人,”基督山说,“把您吓成这样,还不要紧吧?”
“没事,先生,”唐格拉夫人说,“可您真会说话,假的也被您说成真的了。”
“啊!我的上帝,是的,”基督山说道,脸上挂着一丝微笑,“刚才说完全是一种想像而已。倒也是,我们为什么不能把这房间想像为一间纤尘不染、规规矩矩的房间,里面住的是一位贤妻良母呢?这张挂着绛红色帷幔的床,可能就是卢喀娜女神罗马神话中司生育的女神。来省视过的床。而这神秘的楼梯,只是一条上下用的通道,医生和乳母从这里轻轻走过,产妇就可以美美地睡觉调养而不受惊扰,说不定那父亲也正是从这里来抱那熟睡的婴儿……”
基督山所描绘的虽然温馨熙和,唐格拉夫人却不但不能平静下来,反而一声呻吟之后完全昏厥了过去。
“唐格拉夫人不舒服,”维尔福结结巴巴地说,“可能得送她回自己的马车。”
“噢,我的上帝!”基督山说,“我的嗅瓶忘了带身上了。”
“我带了。”维尔福夫人说。她把一只小瓶递给基督山,瓶里装着红颜色的药液,同伯爵让爱德华嗅过的那种非常灵的药液完全一样。
“啊!”基督山接下维尔福夫人递来的药瓶说道。
“对了,”维尔福夫人喃喃说道,“照您说的话,我试验过了。”
“成功了吗?”
“我想是吧。”
唐格拉夫人被抬进边上的一个房间,基督山往她嘴唇上滴了一滴这红颜色的药液,她即刻清醒了。“呵!”唐格拉夫人说,“这梦太可怕了!”维尔福使劲捏了一下她的手腕,提醒她这不是在做梦。这时大家回头找唐格拉先生,但他不大喜欢这种诗人一般的遐想,已经下楼去了花园,同老卡瓦勒康蒂先生谈修建里窝那至佛罗伦萨的铁路计划。基督山像是很过意不去,他挽起唐格拉夫人的手臂,陪她来到花园,看到唐格拉先生正夹在卡瓦勒康蒂父子之间喝咖啡。
“说实话,夫人,”基督山说,“我是不是把您吓坏了?”
“没有,先生,但是您知道,我们心境不同,事情对我们产生的印象也就各不相同。”
维尔福勉强笑了笑。“所以,您是知道的,”他说道,“只要提出一种假设,说到一种幻觉就足以……”
“呃!”基督山说,“信不信由你们,我本人确信无疑,这幢楼里的确发生过人命案。”
“请您注意,”维尔福夫人说,“检察官就跟我们在一起呢。”
“那好,”基督山说,“既然大家都在,我倒要乘此机会报案。”
“您报案?”维尔福说。
“是的,而且有证据。”
“这简直太有意思了,”德布雷说,“假如真有什么人命案,这倒是我们饭后最妙的消遣了。”
“确有人命案,”基督山说道,“诸位请过来,先生们,请您也过来,维尔福先生。既是报案,就得向有关当局说,这样才算数。”基督山一手抓住维尔福的胳膊,一手挽上唐格拉夫人的手臂,拉着检察官来到阴影深处的梧桐树底下。其余客人也陆续跟了过去。“请看,”基督山说道,“这儿,就在这地方,”他用脚点了点地,“为了让这些老树换上新枝新叶,我吩咐手下人把这儿的土刨开,填上沃土。啊,他们刨开土,竟挖出一只小箱子,或者更确切地说,挖出包箱子用的一堆铁饰品,中间夹着一具新生婴儿的尸骨。我想,这不会是幻影吧?”基督山发觉唐格拉夫人的手臂变得僵硬不动了,而维尔福的手腕则在颤颤发抖。
“一个新生婴儿?”德布雷接着又说了一遍,“好家伙,我看问题真的严重了。”
“可不嘛!”夏托—勒诺说道,“刚才我的话没有说错,我说了房屋跟人是一样的,有灵魂也有面孔,那五脏六腑是什么样,脸容上就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这房子之所以这样丧气,那是因为有终天之恨,而之所以有终天之恨,则是因为屋中包藏了一桩人命案。”
“噢!谁说这是人命案?”维尔福鼓起最后一点勇气说道。
“什么?一个婴儿被活埋在花园里竟然不是人命案?”基督山喊道,“那么请问,这又是什么行为呢,检察官先生?”
“但是谁说婴儿是被活埋的呢?”
“如果是死婴,又为什么要埋在这儿?这座花园从不曾做过墓地。”
“杀害婴儿在法国判什么刑?”卡瓦勒康蒂少校很不识相地问。
“呵,我的上帝!这是要砍脑袋的。”
“啊,要杀头的。”卡瓦勒康帝说。
“我想是这样吧,是不是,维尔福先生?”基督山问道。
“是的,伯爵先生。”维尔福回答道,那声音简直不像是人在说话。
基督山看到,对他精心策划的这场戏,那两人目前所能忍受的已经到了极限,于是他觉得应该适可而止收场了。“喔,先生们,请用咖啡,”他说道,“我想诸位都忘了喝咖啡了吧。”他领客人来到草坪中央的一张桌子旁。
“说句实话,伯爵先生,”唐格拉夫人说道,“承认我这么脆弱还真是难为情,可是这些可怕的故事害得我心里直发毛,还得请您关照,我就坐着喝吧。”说完她就在一张椅子上扑通坐下。
基督山向她一鞠躬,然后来到维尔福夫人身旁。“我看唐格拉夫人还得用一下您的嗅瓶。”他说道。
不等维尔福夫人走到她的好友身旁,检察官已凑近唐格拉夫人耳边说:“我必须同您谈一次。”
“什么时候?”
“明天。”
“什么地方?”
“上我书房……你要愿意,就是检察院,那地方最安全。”
“我一定去。”这时,维尔福夫人走了过来。“谢谢您,我亲爱的朋友,”唐格拉夫人强装出一副笑脸说,“没有什么事了,我觉得现在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