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摩莱尔,他从昨天晚上起,简直活不下去了。凭着恋人和母亲那种特有的本能,他已经料到圣梅朗夫人返回巴黎和侯爵去世之后,维尔福一家将会发生某种与他同瓦琅蒂娜相恋有关的事情。读者可以看到,摩莱尔的预感是对的,他失魂落魄战战兢兢来到栗树林旁的铁栅门前,然而驱使他来的已不只是一般的惊慌疑惧了。
但是瓦琅蒂娜不知道摩莱尔会来这儿等她,平时他来都不是在这个时候,所以这次相会完全是巧合,或者说,瓦琅蒂娜来到花园是有情人心心相印的缘故。她一过来,摩莱尔就喊她,于是姑娘跑着来到铁栅门前。“您怎么现在就来啦?”她说道。
“是呀,我可怜的朋友,”摩莱尔回答说道,“我有不好的消息要说,也想来听听还有什么坏消息。”
“这么说,真的是家门不幸,”瓦琅蒂娜说道,“您就说吧,马克西米利安。不过说实在的,这杯苦水已经够满的了。”
“亲爱的瓦琅蒂娜,”摩莱尔竭力平心静气,从容不迫地说道,“我请您好好听我说,因为现在我要对您说的话都非常严肃。他们打算什么时候给您办婚事?”
“听我说,”瓦琅蒂娜接着说,“我什么也不想瞒您,马克西米利安。今天上午就说到我这门婚事。我本来一直指望着我外祖母,我想她一定会帮我说话的,不想她不但赞成这门婚事,而且还催着快办。现在还拖着只是因为要等埃皮内先生回巴黎,只要他一到,第二天就签婚约。”
马克西米利安不由得慨然长叹,他神色凄楚,久久地凝望着姑娘。“嗨!”他低声说道,“这太可怕了,竟然听到自己钟爱的姑娘心平气和地说出这番话来:‘您的行期已经确定,再过几个钟头就将行刑。不过天塌不下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本人决不会反对的。’好吧,既然您说了,现在就等埃皮内先生了,人一到就签婚约,既然他到的第二天您就是他的人,所以明天您就是埃皮内先生的妻室了,因为今天上午他已经回到巴黎。瓦·莫瑟夫首先进来,我正要怀疑自己疑神疑鬼想错了,紧跟着阿尔贝又进来了一个年轻人,只听得伯爵喊了起来:‘啊,弗朗兹·埃皮内男爵先生!’我心中所能有的力量和勇气全部用上了,我才没有茫然失措。不过可能我已面无人色,可能我浑身都在发抖,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脸上一直挂着微笑。熬了5分钟我就走了,这5分钟他们说了些什么话,我一个字都没有听见,我已是神魂颠倒了。”
“可怜的马克西米利安!”瓦琅蒂娜轻声说道。
“我接着就来这儿,瓦琅蒂娜,好吧,就当我的生死全凭您一句话,请您回答我,您打算怎么办?”
瓦琅蒂娜愁肠百结,只是沮丧地垂着头。
“听我说,”摩莱尔说道,“我们现在的处境严重而紧迫,非当机立断不可,您又不是第一次想到。我想,这时候我们不应该无可奈何、一味缠绵悱恻。这都无补于事,只有那些逆来顺受,甘愿饮恨吞声的人才是这样。这样的人是有的,上帝无疑在天上照顾这些人,因为他们在人间肯听天由命。但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决不会白白放过一刻宝贵的时光,一旦遭到命运的打击,他必然会立刻给予反击。您自己想不想挺身向厄运抗争,瓦琅蒂娜?您说说吧,我来就是想问您这句话。”
瓦琅蒂娜浑身颤抖,她惊恐万分,睁大着眼,怔怔地望着摩莱尔。去违抗她的父亲、她的外祖母以及她整个家庭,这种念头她想都没有想过。“您这番话是什么意思,马克西米利安?”瓦琅蒂娜问道,“你说的抗争意味着什么?喔,这可是大逆不道呀!什么?我去违抗我父亲的命令?我去违背我那垂死的外祖母的意愿?这根本不可能。”
摩莱尔不禁一怔。
“您心地高尚,不会不了解我,而且您是非常了解我的,亲爱的马克西米利安,所以我看已经把您说得哑口无言了。让我来抗争!上帝不会答应我的。不,不,我要全力以赴,同我自己斗,要像您说的那样,饮恨吞声。我去伤害我父亲的心,让我外祖母临终的时候也不得安宁,这决不可能。”
“您说得很对。”摩莱尔说,口气十分冷漠。
“您怎么对我说这种话?我的上帝呀!”瓦琅蒂娜懊丧地说道。
“我这话是一个仰慕您的人要说的话,小姐。”摩莱尔说。
“小姐!”瓦琅蒂娜喊道,“小姐!噢,真是自私啊!明明看到我处于绝境,偏偏装模作样不来体谅我。”
“您错了,正相反,我完全谅解您。您不想惹维尔福先生生气,您也不想违背侯爵夫人的心愿,所以明天您就会去签那婚约嫁人。”
“可是,我的上帝,我又能怎样呢?”
“不要来问我,小姐,因为我这样的法官不配办这种案子,我自私自利,所以不可能明断是非。”摩莱尔回答道,他说得很低沉,双手捏成拳,看来他心中的怒火越来越大。
“假如您觉得我能接受您的建议,您能建议我做些什么呢,摩莱尔?好吧,请您告诉我吧。不能只是说‘您做得不对’,还得帮着出主意才行。”
“您这话是当真的吗,瓦琅蒂娜?我真的该出主意吗?您说话呀!”
“当然该出主意,亲爱的马克西米利安,您说的主意对,我就听您的。您很清楚,我对您是一往情深。”
“瓦琅蒂娜,”摩莱尔说,一边把一块已经松动的木板推开,“您把手伸过来,表明您原谅我刚才的脾气。我真是昏头昏脑的,您看见了吧?这一个钟头里,种种荒谬不堪的念头在我脑海里冒了一个又一个。呵!假如我说的主意您不肯听……”
“喔!……快说您的主意吧!”
“是这样的,瓦琅蒂娜。”
姑娘举目望天,一声长叹。
“我无牵无挂,”马克西米利安接着说道,“我的钱够我们俩用,我发誓要在我的嘴唇吻您的额头以前,您就是我的妻子。”
“您说得我直打哆嗦。”姑娘说道。
“跟我一起走吧,”摩莱尔接着说,“我带您到我妹妹那儿去,她配得上做您的姐姐。我们可以到外省什么地方先躲一躲,等我们的朋友把您家里说通了,我们再回巴黎。您要是觉得这样不好,我们可以乘船去阿尔及尔,去英国或者去美洲。”
瓦琅蒂娜摇摇头。“您这主意我都料到了,马克西米利安。”她说道,“这主意只有疯子才想得出来,我要是不马上阻拦您,那我比您更没有理智了。我对您直说了吧,这不可能,摩莱尔,真的不可能。”
“这么说,命运怎么摆布您,您就怎么着,您完全听天由命,不想同自己的命运抗争了?”摩莱尔说道,脸色又沉了下来。
“是的,我至死不悔。”
“好吧,瓦琅蒂娜,”马克西米利安说道,“再给您说一遍,您的话是对的。的确是我疯了,您也对我说过,激情会使最有头脑的人变得盲目起来。所以说,我要谢谢您,因为您考虑问题不带激情。行了,事情就这么定了,从明天起您就是弗朗兹·埃皮内先生的忠贞不渝的未婚妻。所谓签婚约,那只是一种形式,好像演戏一样都是先编好了的,演完这一场才能把整个戏演下去。您许配给他完全不在这种形式,而是出于您的自愿。”
“您又一次让我感到失望,马克西米利安!”瓦琅蒂娜说,“您又一次用匕首剜那伤口!倘若您妹妹听从了您刚才给我说的那种主意,您自己说说吧,您又该怎么办呢?”
“小姐,”摩莱尔苦笑着说,“我自私自利,这话您也说了,凭我自私的本性,我才不管别人落到我这处境怎么做,我只琢磨我自己该有何打算。我在想,我认识您已经有一年,从我认识您的那一天起,我就把我幸福的希望全部寄托在您的爱心上。我在想,有一天您终于告诉我说您爱我,从这一天起我觉得我前途的希望全都在于我能否拥有您。我的生命不能没有您。现在我什么也不想了,我只是对自己说,时乖命蹇,我原以为自己得到了天堂,而最终我失去的也正是这天堂。对赌徒来说这种事屡见不鲜,他不但把他已有的东西输掉,而且还会把他没有的东西也输掉。”
摩莱尔说这番话时候,口气非常平静。一时间瓦琅蒂娜睁大着眼,仔仔细细地望着摩莱尔,又竭力不让摩莱尔看出她心里已是七上八下十分烦乱。
“但是不管怎么说,您打算怎么办?”瓦琅蒂娜问道。
“我愿荣幸地向您告别,小姐。上帝听到我的话,也一眼望到我的心底,我请上帝作证,我祝您生活安宁、幸福和充实,愿您没有那份闲情再来思念我。”
“啊!”瓦琅蒂娜喃喃说道。
“永别了,瓦琅蒂娜,永别了!”摩莱尔鞠了一躬说。
“您去哪儿?”姑娘喊道,一面从铁栅门伸出手抓住马克西米利安的衣服。她自己心烦意乱,所以她也明白,恋人那副心平气和的神态不是真情。“您去哪儿?”
“我有责任,不能给您家里添乱。我要给一切忠诚专一的男子做出榜样,让他们懂得落到我这地步应该如何处事。”
“离开我之前,您得告诉我,您打算怎么办,马克西米利安?”
马克西米利安只是凄然一笑。
“噢,您说呀,说呀!”瓦琅蒂娜说,“您得对我说清楚呀!”
“您的决心改变了吗?瓦琅蒂娜?”
“我的决心不会改变,您太不幸了!您是非常清楚的!”姑娘喊道。
“那好,永别了,瓦琅蒂娜!”
瓦琅蒂娜拼命摇那扇铁栅门,不会有人想到她竟有那么大的力气。摩莱尔正要走开,姑娘从铁栅门伸出双手,又隔着铁栅弯拢胳膊,两手紧紧攥在一起。“您打算怎么办?您总得告诉我!”她喊道,“您去哪儿?”
“噢,请您放心吧,”马克西米利安在离铁栅门三步远的地方站下说道,“我自己命途多舛,但我无意去责怪另外一个男子。换了别人或许会威胁您,说他要去找弗朗兹先生算账,要向他挑衅,要同他决斗,这种行为太没有理智了。在这件事上弗朗兹先生又有什么要自责的呢?今天上午他才第一次见到我,而且现在已经忘记和我见面的事了。在你们家决定为你们两人通二姓之好的时候,他甚至还不知道有我这个人。所以说我同弗朗兹先生无怨无仇,我向您发誓,我决不会怨恨他。”
“那么您恨谁呢?恨我吗?”
“恨您,瓦琅蒂娜?噢,上帝不会答应的!女人是神圣的,而一个被人钟爱的女人就是一位圣人。”
“您就恨您自己吗?您真是太不幸了!”
“罪魁祸首是我,是不是?”摩莱尔说。
“马克西米利安,”瓦琅蒂娜说,“马克西米利安,过来,我叫您过来嘛!”
马克西米利安笑盈盈地走了过来,要不是他那苍白的脸色,谁见了都以为他谈笑自若,跟平常的时候一模一样。“您听我说,我亲爱的瓦琅蒂娜,我的好瓦琅蒂娜,”他说道,声调既悦耳又庄重,“像我们这样的人从来不会因为有什么杂念而感到羞愧,感到无脸面对世人,面对家人和上帝。像我们这样的人能够一眼看到对方的心扉,就同读一本打开着的书一样。我不是小说家,也不会演那多愁善感的戏,我也装不出曼弗雷特或安东尼的样子。但是,我虽然不曾花言巧语,也不慷慨陈词,也不说什么山盟海誓的话,但我已把我的一生交付给您。您不理会我,您这样做是对的。这话我已经对您说过了,现在不过是再重复一遍而已。总而言之,您不理会我,我的一生也就没有希望。既然您要离开我,瓦琅蒂娜,我在这世界上也就孑然一身。我妹妹有她丈夫在,非常幸福。她丈夫只是我妹夫,也就是说,仅仅出于社会习俗他才同我维系在一起。我在这世界上已可有可无,谁也不需要我。我的打算是这样:我要等下去,一直等到您结婚前的最后一秒钟,因为我不愿错过任何一丝我们可能会遇上的意想不到的机遇。因为从现在起到你们结婚那个时候,弗朗兹·埃皮内先生说不定会死去,就在你们快要举行婚礼的时候,说不定会有晴天霹雳正打在你们举行婚礼的那教堂的神坛上。对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来说,一切都似乎是可信的,一说起能让他死里逃生的办法,各种奇迹在他看来都有可能发生。所以我说我要等下去,一直等到最后的时刻。到我的不幸确已成为覆水难收的时候,到一切都已无可挽回的时候,到不再有任何希望的时候,我就给我妹夫写一封密信,再写一封信给警察局长,把我的意图告诉他,然后到某个树林的角上,到某个幽谷的绝壁,到某条河流的岸边,我就一枪把自己脑袋打开花,到那时我仰不愧天,始终是法国最正直的人的儿子。”
瓦琅蒂娜浑身痉挛似地颤抖起来,紧握着铁栅的双手松开了,手臂无力地垂在身旁,脸颊上滚下两大颗泪珠。她面前的青年则神情凄楚,木人石心一般地站着。
“噢!可怜可怜我吧,”姑娘说道,“您会活下去的,是吧?”
“不,我以我的名誉发誓。”马克西米利安说,“但是这跟您有什么关系呢?您尽到了您的义务,您可以问心无愧。”
瓦琅蒂娜跪倒在地上,双手紧紧按住胸膛,她的心都要碎了。“马克西米利安,”她说道,“马克西米利安,您是我在人间的朋友和兄长,在天上的真正的丈夫,我求求您,您应该跟我一样,虽然痛苦也要活着,或许有一天我们会结合在一起的。”
“永别了,瓦琅蒂娜!”摩莱尔说。
“我的上帝呀!”瓦琅蒂娜擎起双臂,神情极为高尚地说,“您也看见了,我是想做一个听话的女儿,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做了:我恂恂祷告,虔诚祈求又苦苦哀求,可是上帝不听我的祷告,不听我的哀求,也不听我的哭泣。那好,”她擦干眼泪,狠了狠心接着说:“那好,我不想抱恨终天,宁愿羞愧地死去。您要活下去,马克西米利安,我不属于别人而只属于您一个人。什么时候走?几点钟走?是不是马上就走?您说吧,您吩咐吧,我随时都可以走。”
正走了几步想离开的摩莱尔又走了过来,一时心花怒放喜形于色,双手穿过铁栅向瓦琅蒂娜伸去。“瓦琅蒂娜,”他说道,“我亲爱的朋友,您不应该这样对我说话,要不还是让我去死吧。假如您爱我就同我爱您一样,我又何至于强迫您呢?您是出于人道才逼我活下去,您的意思不就是这样吗?既然这样,我情愿去死。”
“归根结底,”瓦琅蒂娜喃喃自语道,“在这世界上爱我的是谁?是他。在我痛苦的时候安慰我的是谁?是他。我的希望在谁的身上找到寄托?我那迷惘的眼光在谁的身上找到方向?我那淌血的心又是在谁的身上得到抚慰?是他,是他,所有的一切都靠他。喔!这一次有道理的是你,马克西米利安,我跟你走,生我养我的家我可以不顾,这里的一切我都可以放弃。噢!我真是个忘恩负义的人!”瓦琅蒂娜呜咽着喊道,“一切都不要了,甚至我那慈祥的爷爷,我也把他遗忘!”
“不,”马克西米利安说,“你不会和他分离。你说过,努瓦基耶先生好像对我怀有好感。对,我们出走之前,您把所有的情况都告诉他,你要争取他的同意,请他在上帝面前庇护你。以后我们结婚了,他就过来和我们一起过,他就不只有一个孩子,而是有两个孩子。你对我说过他怎么和你说话,你怎么回答他的问题,我会很快学会这种用眼神来表达的动人心弦的语言。你去对他说说吧,瓦琅蒂娜。呵!我可以向你保证,等待我们的不是失望,而正是我要给你的那种幸福。”
“喔!你看,马克西米利安,你看,你多么会拨动我的心弦,你已经说得我几乎心服口服了,但是你对我说的这些话都是疯子说的话。其实我父亲会把我骂死,我了解他,他心如铁石,决不会宽恕我的。所以,您听我说,马克西米利安,通过什么巧妙的办法,或者通过祈祷,或者通过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或者通过别的什么,总而言之,假如我通过什么办法能推迟婚期,您是会等下去的,是吗?”
“是的,我可向您发誓,您不也可以向我发誓吗?您说,这门可恶的婚事决不会结成,即便硬把您拉到证婚的官员和神甫面前,您也不会同意,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