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主席说道,“您参加本次大会,是我们请来的,而不是我们强迫您来的。我们提出要把您眼睛蒙上,您答应了。在您接受这两项要求之时,您心中十分清楚,我们无意因确保路易十八的王位而负重致远,否则我们也就不必如此谨慎防备警察了。现在,想必您也懂得,戴了假面具刺探他人秘密,然后揭下面具把那些对您推诚相见的人弄个身败名裂,这样的事不免太得心应手了吧。不,您必须首先坦白,您究竟是效忠当前在位的那位短命国王,还是拥戴皇帝陛下?”
“我是保王党人,”将军回答道,“本人既已宣誓效忠路易十八,必将坚贞不二。”
将军刚说完,全场立刻沸沸扬扬,从众多会员的眼神中可看出,此刻他们正在讨论如何教训埃皮内先生,使其知道不该如此口出狂言。
此时主席再次起立,要求会场保持肃静。“先生,”主席对将军说道,“您为人不苟言笑,且明白事理,不至于不知道现在我们这样相互对峙将会造成何种后果,您的坦诚迫使我们最后向您提出以下条件:您必须以您名誉发誓,决不透露您所听到的内容。”
将军一手按其利剑喊道:“既然提及名誉,您至少不得无视有关法则,不得以暴力强加于人。”
“而您,先生,”主席说道,其神态之平静抑或比将军之愤怒更为可怕,“本人奉劝您不要去碰您的剑。”
将军环顾四周,目光开始显得惶恐不安,但他仍没有屈服,相反鼓足勇气说道:
“我不发誓。”
“那么,先生,您就得死。”主席镇静地回答道。
埃皮内先生顿时脸色刷白,他再次环视四周,好几个俱乐部会员一边交头接耳,一边伸手摸他们披风下面的武器。
“将军,”主席道,“不必惊慌,您周围的人都十分注重名誉,我们先要仁至义尽,尽量说服您,万不得已才会对您采取极端手段。但是您刚才说您周围的人都是些阴谋分子,您又掌握了我们的秘密,现在必须把这秘密交还给我们。”
主席说完全场悄然无声,笼罩着一片意味深长的寂静。将军未作任何回答,于是主席对守门的会员说:“把门关上。”主席话毕会场又一次死一般的岑寂,这时将军向前走去,一边竭力控制自己,一边说道:“我有一个儿子,既然现在置身于一群刺客中间身不由己,我总得为儿子想想。”
“将军,”大会主席庄重地说道,“一个人可以辱骂50个人,这是弱者的特权,但他真的要行使这特权,必然铸成大错。请听我一言,将军,发誓吧,不要辱骂我们。”
将军再次被大会主席的威仪所制服,不禁迟疑片刻,但他最后还是迈步向主席台走去。“誓词怎么说?”他问道。
“这么说:我以名誉发誓,1815年2月5日晚9时至10时之间本人所见所闻决不向任何人透露,如违此誓,甘愿身死。”
将军像是神色张皇,微微颤抖,一时间竟无言对答。最后他压下已明显可见的反感情绪,把他要念的誓言说了一遍,但声音说得很低,极难听清,多名会员要求他重新发誓,声音必须洪亮清晰,他也照办了。“现在我想退席,”将军说道,“我总可以自由了吧?”
主席起身,指定三名会员同行,然后给将军蒙上眼,一起上了马车。那三名会员中,有一人即为接主席和将军与会的那位车夫。其余的俱乐部会员则悄然无声四下离去。
“您要我们送您去哪儿?”主席问道。
“只要看不见你们,什么地方都可以。”埃皮内先生回答道。
“先生,”主席于是接着说道,‘请注意,您已退席离开会场,现在同您一起的几位都只对自己负责。如果您不想对自己辱骂他人负责,请不要侮辱人。”
然而埃皮内先生听不进这样的话,只是答道:“你们在马车上能跟你们在俱乐部的时候一样勇敢,其原因,先生,无非是因为四个人永远比一个人强大。”
主席命令停车,这时马车正好驶到塞纳河边的奥姆路路口,口上有一座石级,石级下即为塞纳河。
“您为什么命令在此停车?”埃皮内先生问道。
“因为,先生,”主席道,“您辱骂了一个人,此人光明磊落,现要求您赔礼道歉,否则不再往前多走一步。”
“又出一招,准备暗杀了。”将军耸肩说道。
“先生,”主席说道,“如果您不想让我把您视作您刚才说的那种人,即那种以懦弱作挡箭牌的胆小鬼,那么您就少废话。您只是一个人,回击您的也只是一个人。您腰旁挂着剑,我的手杖里也有一把剑。您没有证人,这几位先生中没有一位可以做您的证人。现在,如您认为并无不妥,可以把蒙住您双眼的手帕摘下。”
将军立即把蒙住他双眼的手帕摘下,“我终于可以知道跟我交手的是何许人物。”他说道。
这时车门打开,四人均跳下马车……
弗朗兹又一次念不下去,他擦了擦额头淌着的汗珠。一个儿子一直不知道生父如何殉难,而现在由他自己把这前前后后大声朗读出来,只见他浑身颤抖,脸无人色,此情此景又怎能不令人惊骇?瓦琅蒂娜双手合一,仿佛在祈祷。努瓦基耶用他那气贯长虹一般的目光,轻蔑而又自豪地望着维尔福。弗朗兹接着念道:
如上所述,这一天是2月5日。三天来天寒地冻,气温仅为五六度,石级上结满了冰,行走极为困难。将军身材高大肥胖,主席让他从栏杆一侧下去,两名证人在后面跟着。茫茫黑夜一片玄色,石阶下的河边空地盖满了雪和霜,只见又黑又深的河水夹带着冰块汩汩流动。一位证人上一艘运煤船找得一盏灯,然后证人提灯查验武器。主席的剑正如本人所云,仅为一把藏于手杖中的剑,不但比其对手的剑短,而且剑把不带护手。将军提议抽签挑剑,但主席答道,首先挑衅的是他本人,而他在挑衅时已讲明各人用各人的剑。两位证人本想坚持抽签,但主席不许他们多嘴。
灯放在地上,两位对手各站一方,决斗开始。灯光下只见两把剑寒光闪闪,夜色甚浓,独不见决斗的人影。将军可谓军中击剑高手,但刚一交手他就被逼得步步后退,并摔倒在地。证人以为他已被刺中身亡,但他的对手知道并未刺中将军,伸手欲把将军扶起。见此情形,将军非但不冷静下来,反而恼羞成怒,一个冲刺向对手扑去。但对手没有后退半步,而是挥剑迎上。将军接连后退三次,三次被逼入死角,三次挥剑反扑,第三次反扑时他又摔倒在地。大家都以为他跟第一次一样只是滑倒,但是两位证人见他迟迟不起,走过去试图扶他起来,不料拦腰抱他的那位证人只觉得自己手上又潮又热,原来血已淌满一手。
将军几乎已昏厥过去,这时又清醒过来。“啊!”他说道,“你们给我派来的原来是个职业剑客,是个击剑教官。”
主席没有答理,只是向提灯的那位证人走去,撩起他的衣袖,伸出手臂,但见上面两处被剑刺伤。接着他敞开上衣,解开背心纽扣,露出肋部的第三个伤口,但他一声不哼。此时将军已是奄奄一息,5分钟后便咽了气……
弗朗兹读到这最后几句的时候,声音已经哽咽,几乎听不清他念的话了。谈到这儿他又停了下来,用手擦了一下眼睛,仿佛想驱散什么阴云似的。但是沉默片刻之后,他接着念道:
主席把他的剑插入手杖,然后走上石级,他踩过的雪地上留下了一行血迹。他还没有走到石级顶上,就听到河水中响起扑通一声,原来两位证人验明将军确已身亡,便将其遗体推入河中。所以,将军是死于一次光明正大的决斗,日后如有人说他惨遭暗算死于非命,则大谬不然。
为说明真相,以免日后某个时候,这一可怕事件的当事者中有人被指控犯有蓄意谋杀罪或其他不光彩行径,我们特此签署本纪要,以资证明。
签署人:博勒佩尔
迪尚皮
勒夏帕尔
弗朗兹终于念完这一份令一个儿子感到震悚的会议纪要,瓦琅蒂娜激动得脸色刷白,悄然擦去脸颊上的泪水,蜷缩在一角的维尔福战战兢兢地向那无情的老人投去哀求的目光,试图将这眼前的暴风雨平息下去。
“先生,”埃皮内对努瓦基耶说道,“既然您知道这一可怖事件的一切细节,既然您能让那几位颇有声望的人签名作证,另外,现在看来您所关心的还只是让人感到痛苦,但您似乎对我很关心,所以请您不要拒绝我的最后一个要求,请您告诉我这俱乐部主席叫什么名字,也好让我知道杀死我那可怜的父亲的人究竟是谁。”
维尔福像是慌了神似地去摸那门上的把手,瓦琅蒂娜不等别人想到就已知道老人会说什么,因为她早已注意到老人手臂上的两处剑伤的伤痕,这时她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看在苍天的分上吧,小姐!”弗朗兹朝他的未婚妻说道,“帮我一起问问吧,让我知道使我两岁就丧父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瓦琅蒂娜总是默不做声,在一旁愣愣地站着。
“喔,先生,”维尔福说,“请相信我,这种令人心悸的事就到此为止吧,再说,人名是故意避开不提的。家父本人并不认识这位主席,即便他认识,现在他也说不上来,人名在词典里是查不出来的。”
“啊,太不幸了!”弗朗兹喊道,“我之所以能把这纪要读下来,之所以有这力量最后读到底,只因为我还抱着一线希望,可能知道杀死我父亲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先生,先生!”他转身向努瓦基耶喊道,“看在苍天的分上,我求您无论如何得设法告诉我,得让我知道……”
“好的。”努瓦基耶示意回答道。
“噢,小姐,小姐,”弗朗兹喊道,”您的祖父已经表示他可以告诉我……这人是谁……请您帮个忙……您能理解他老人家的意思……请您务必缓急相济。”
努瓦基耶望着那本词典。
弗朗兹战战兢兢地拿起词典,逐一往下念字母,一直念到M。听到这个字母,老人作了一个肯定的表示。
“M!”弗朗兹又说了一遍。这青年的手指于是对着字典上的词一个接一个指下去,但是努瓦基耶对所指到词都示意说不对。在一旁的瓦琅蒂娜只是用双手紧紧捂着脸。最后弗朗兹指到了MOI(我)这个词。
“是的。”老人示意道(前文(第12章)中,努瓦基耶为该俱乐部副主席。)。
“您!”弗朗兹喊道,他的头发都倒竖了起来,“您,努瓦基耶先生!是您杀死我父亲的吗?”
“是的。”努瓦基耶示意答道,他那威严的目光紧紧盯着青年。
弗朗兹一下瘫倒在一张椅子上,维尔福打开房间门匆匆走了出去,因为这时他突然闪出一个念头,企图泯灭那尚存于老人那可怕心间的一息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