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博尚接着说道,“会议厅里寂静无声,灯火黯然,我赶紧悄悄走开,没有被人看见。领我进去的那位执达员正在门口等我,他领我穿过一条条走道,最后走到朝沃吉拉尔街开的一扇小门前。我离开贵族院大楼的时候,心里既是创巨痛深,又是深感幸甚。请原谅说出这样的话来,阿尔贝。想到您,我不禁感到创巨痛深,但想到那姑娘为父报仇雪恨的高尚行为,我已深感幸甚。是的,我可以向您发誓,阿尔贝,这一次真相大白归根结底有其原因,当然我本人认为这是出于某个仇敌之手,但这个仇敌实际上只是在替天行道而已。”
阿尔贝双手抱着头,他抬起他那羞得通红、挂满泪水的脸,一把紧紧抓住博尚。“朋友,”他说道,“我的生命已经完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不可能像您那样,再说什么这是上帝对我的惩罚,但我要看看这究竟是谁,居然对我如此心狠手辣。然后,等我把这人找出以后,我定要把这人杀死,要不,是他把我杀死。我希望您能看在我们友情的分上助我一臂之力,博尚,我想,您心中虽有蔑视,但也不至于因此而扼杀了您我的友谊吧?”
“蔑视?我的朋友,这件不幸的事情为什么要株连到您呢?不,谢天谢地,时代已经不一样了,儿子不应该由于不公正的偏见而为父亲代过。回顾一下您的生活,阿尔贝。的确,您的生活只是刚刚开始,然而,绮丽白昼来临前的晨曦从来不可能像您生活中的光泽那样纯净!不,阿尔贝,您应该相信我的话,您年纪还轻,您也有钱,您可以远离法国。法国是个大巴比伦,这儿世事沧桑,情趣变化无常,一切都会很快被遗忘,过三四年等您娶了某位俄国公主后再回来,谁也不会再想起那昨天发生的事,何况这又是16年以前的旧事。”
“谢谢,我亲爱的博尚,谢谢您说这番话的一片好意,但事情不可能像您说的那样。刚才我向您讲了我的想法,不过现在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可以换一个说法,不说想法而说意愿。知道,我既然是这件事的有关人,我的看法就不可能同您的完全一致。您认为来自天意的东西,在我看来其源泉未必如此清澈。不瞒您说,我觉得上帝在这件事上完全置身事外。幸好这样,我不必去寻找这看不见、摸不着、代天褒善贬恶的使者,我一定要找到一个摸得着、看得见的人报仇雪耻。呵!是的,我向您发誓,这一个月来我心如刀割,我非雪恨不可。现在,我再向您说一遍,博尚,我决非不吃烟火食而超然物外,如果您说的是实话,您依然是我的朋友,您应该助我一臂之力,把这只兴风作浪的手找出来。”
“那么就这样吧!”博尚说道,“如果您一定要我从天上回到人间,我就听您的,如果您坚持要去找什么仇敌,我一定成全您。另外,我也必须把这仇敌找出来,因为能不能找到这仇敌不但涉及到您的名誉,而且几乎可以说同样涉及到我的名誉。”
“呵!博尚,那么您应该看到,我们不能再耽搁了,必须马上搜索起来。每耽误一分钟,我都觉得这简直就是旷日经年。那个告密的人还没有得到惩罚,或许他正希望能逃脱惩罚,我以我的名誉发誓,他要这么想,那就大错而特错了!”
“呃,请您听我说,莫瑟夫。”
“啊!博尚,我看您心里是有点数的,您真是救了我一命!”
“我不好说这就是真的,阿尔贝,但这至少是墨墨黑夜中的一缕亮光,顺着这道亮光找,我们或许可以弄个水落石出。”
“您快说吧,您看,我都要急死了。”
“那好!从艾奥尼纳回来,有些话我没有对您说,现在就跟您说了吧。”
“说吧。”
“事情是这样的,阿尔贝。我到艾奥尼纳,当然就得去当地最大的银行家那儿了解情况,我刚说到这件事,甚至没有来得及提您父亲的名字,那银行家就说:‘啊!很好,您的来意我都猜测到了。’
“‘什么?您怎么会猜到呢?’
“‘因为两个星期前,有人为这事也问了我一遍。’
“‘谁?’
“‘巴黎的一个银行家,他是我的一个客户。’
“‘他叫什么名字?’
“‘唐格拉先生。’”
“他!”阿尔贝喊道,“是这样,他早就对我可怜的父亲嫉恨在心,他这个人口口声声自称是平民百姓,心里容不下莫瑟夫伯爵当法国贵族院议员。您看,我的婚事莫名其妙地断送了,对呀,原因就在这里。”
“您再了解一下吧,阿尔贝,您先不要发火。我说您还是去了解一下情况,如果事情是真的……”
“啊!是的,如果真是这样,”阿尔贝喊道,“我要为现在受到的折磨找他算账。”
“您得留心呀,莫瑟夫,他是个上岁数的人了。”
“他如何对待我家的荣誉,我就如何对待他的年岁。他恨我父亲,为什么不当面动手打我父亲?噢!不,他一见到大丈夫就畏缩不前了。”
“阿尔贝,我没有责备您的意思,只是劝您要克制。阿尔贝,您还是谨慎一些的好。”
“喔,您不用害怕。再说,您会陪我一起去的,博尚,处理重要事情应该有人作证。假如唐格拉先生的确有罪,那么今天傍晚以前他就活不成,要不然就是我死。真的,博尚,我要以隆重的葬礼来挽回我的名誉。”
“那么好吧,既然已经下了这样的决心,阿尔贝,那就应该说干就干。您的意思是不是去找唐格拉先生?我们走吧。”
他们派仆人去找一辆出租轻便马车。正要进银行家府邸的时候,他们看到安德拉·卡瓦勒康蒂先生的四轮敞篷马车和仆人在门口。
“啊!这很不错嘛!”阿尔贝忧郁地说道,“假如唐格拉先生不肯和我决斗,我就把他的女婿结果算了,卡瓦勒康蒂家族的人出来决斗也未尝不可。”
仆人向银行家通报阿尔贝来访,银行家一听到阿尔贝这名字,立刻吩咐闭门谢客,因为昨天的事他已经知道了。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阿尔贝跟在仆人后面走了进去,听到唐格拉这么吩咐,于是自己推门,径自闯进唐格拉的书房,博尚紧随其后,也走进书房。
“可是,先生,”唐格拉喊道,“难道我在自己家里都做不了主,来人不管想不想见都得见吗?我看您也太忘乎所以了。”
“不,先生,”阿尔贝冷冷地说,“在有些情况下,譬如您现在的情况,除非出于怯懦——我可以给您这个下台阶,来人是非见不可的,至少对某些人必须这样。”
“那么,您找我有什么事,先生?”
“我来这儿,”莫瑟夫说道,一边朝唐格拉走去,而对背靠着壁炉的卡瓦勒康蒂,他又装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我来这儿是请您去一个僻静的角落找我,那儿决不会有人打搅您的,有10分钟的工夫就可以了,我不会要求您拿出更长时间。相会就得有两个人,不过其中一个最后还得在那树叶底下留下不走才行。”
唐格拉脸色顿时变白,卡瓦勒康蒂像要说什么话,阿尔贝朝他转过身说:“噢!我的上帝!您要想去,那就请去吧,子爵先生,您有这个权利,完全可以去,因为您几乎是这个家庭的人了,愿意去找我的有多少人,我就在那儿同多少人见面。”
卡瓦勒康蒂惊得目瞪口呆,只是怔怔地望着唐格拉。唐格拉竭力保持镇静,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这两位年轻人中间。阿尔贝对卡瓦勒康蒂出言不逊,倒使唐格拉的处境发生了变化,他也希望阿尔贝的来意在别的方面,而不是他一开始估计的那些原因。
“啊,这个嘛,先生,”他对阿尔贝说道,“假如您来同这位先生吵架,因为我看上的是他而不是您,那么我不妨先把话说明了,这种事我会交给检察官处理的。”
“您想错了,先生,”莫瑟夫阴郁地笑了一下说道,“我讲的根本不是什么婚姻问题,刚才我冲卡瓦勒康蒂先生说话,那是因为我看他有那么一阵子想对我们谈的事插嘴。不过,请注意,您的话也说对了,”他接着说道,“今天我是来吵架的,见谁跟谁吵,不过您尽管放心,唐格拉先生,您有优先权。”
“先生,”唐格拉说道,他又气又怕,脸色刷白,“我警告您,如果算我倒霉,在半路上遇到一条疯狗,我就会把它打死,我根本不认为这是罪过,反倒觉得自己为社会做了一件好事。假如您也疯了,想来咬我,告诉您吧,我会毫不留情地把您打死。哼!如果您父亲名誉扫地,这难道是我的过错吗?”
“是的,真卑鄙!”阿尔贝喊道,“当然是你的过错。”
唐格拉不由得倒退了一步。“我的过错!”他说道,“您真是疯了!希腊的事我知道什么?那些地方我什么时候去过?难道是我劝您父亲拱手献出艾奥尼纳城堡,叫他背叛的吗?”
“少废话!”阿尔贝喑哑地说,“是的,您是没有大喊大叫直接发难,但是巧言令色、煽风点火的是您。”
“我?”
“是的,您!这风声是从哪儿露出来的?”
“可我觉得报纸已经给您说明白了,来自艾奥尼纳,真是的!”
“谁给艾奥尼纳方面写信的?”
“艾奥尼纳?”
“是的,是谁写信打听有关我父亲的情况的?”
“我想谁都可以给艾奥尼纳方面写信的吧。”
“可是写信的只有一个人。”
“只有一个人?”
“对!这个人就是您。”
“是的,我是写了,我认为自己的女儿快要同一位年轻人结婚,总可以了解一下那年轻人的家庭情况吧,这不仅是一种权利,而且也是一种责任。”
“可您写信的时候,先生,”阿尔贝说道,“您心里就非常清楚,会收到什么样的回信。”
“我心中有数?啊!我可以向您发誓,”唐格拉喊道,话音中间不禁露出一点可信和可靠的意思,这可能是出于他心虚的缘故,但更主要的是他在内心深处也不由得对那位可怜的年轻人有所担忧,“我向您发誓,我自己原先根本没有想起给艾奥尼纳方面写信。阿里总督殉难的事我怎么会知道呢?”
“这么说,是有人指使您写的吗?”
“那当然。”
“别人指使您写的吗?”
“对。”
“这人是谁?您得把话说完,说呀。”
“有什么不好说的?事情非常简单。我谈起您父亲的身世,我说他起家的情况总是不明不白的。那人问我,您父亲在哪儿开始发迹的,我回答说是在希腊。于是那人对我说:‘嗨,您应该给艾奥尼纳方面写信问问嘛。’”
“给您出这个点子的人是谁?”
“哼!基督山伯爵,您的朋友。”
“基督山伯爵叫您给艾奥尼纳方面写信?”
“是的,我也写了。您想看这些来往的信吗?我可以拿给您看。”
阿尔贝和博尚相对望了一眼。“先生,”一直没有开口的博尚于是说道,“我看您是想把责任往伯爵身上推吧?伯爵不在巴黎,此时此刻他不可能为自己申辩。”
“我决不推卸责任,先生,”唐格拉说道,“话我得说清楚,刚才当着你们两人说的话,我可以当着基督山伯爵先生再说一遍。”
“伯爵知道您收到什么样的回信了吗?”
“回信我给他看过。”
“他知道我父亲的教名是费尔南,家族姓氏是蒙德戈吗?”
“是的,我早就对他说过。再说,我这样做,换个别的人也会这样做的,甚至可以说我做的还是少的呢。我收到回信的第二天,您父亲听了基督山先生的劝说,过来找我正式为您提亲。事情该收场了,所以我一口拒绝了。我拒绝得非常干脆,这是真的,但是我没有作什么解释,也没有闹得沸沸扬扬的。是呀,我为什么要去大声宣扬呢?莫瑟夫先生荣耀也好,出丑也好,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的收入不会因此而增加或者减少。”
阿尔贝只觉得自己连额头都涨红了,事情已经是显而易见,没有什么再好怀疑的了。唐格拉恬不知耻地为自己辩解,但是他说得很坦然,虽然不见得都是真话,但至少有些话是真的,当然他也不是出于真心,而只是心虚胆怯才这样说的。另外,阿尔贝的目的是什么呢?他并不想弄清唐格拉和基督山两人的罪过究竟谁大谁小,他要找一个不管挑衅轻重如何,都敢挺身出来接受挑战的人,他要找人决斗,然而显然易见,唐格拉不是一个敢于决斗的人。
另外,原来他已经遗忘或者不曾留意的事,现在却历历在目,或者纷纷在脑中浮现。基督山既然买下阿里总督的女儿,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就全都知道,正因为他全都知道,所以他劝唐格拉给艾奥尼纳方面写信。他得知艾奥尼纳那边回了信,于是满足阿尔贝的要求,介绍他同埃黛见面。到了埃黛面前,他又故意让话题转到阿里身亡的事情上去,也不阻止埃黛讲这些事,但他用现代希腊语同那姑娘说话,肯定是在交代,不许让阿尔贝听出那个欧洲军官就是他的父亲。而且,他不是还叮嘱阿尔贝不要对埃黛提自己父亲的名字吗?最后当他知道事情就要公开宣扬出来的时候,他就陪阿尔贝去诺曼底。毋庸置疑,这一切都是精心策划好了的,基督山肯定早就同阿尔贝父亲的仇敌串通好了。
阿尔贝把博尚拉到一边,跟他说了说自己的考虑。“您说得对,”博尚说道,“这件事有其粗暴和庸俗的一面,这恰是唐格拉先生的所为,而您所要求的解释,应该去找基督山先生。”
阿尔贝转身对唐格拉说:“先生,想必您会知道,我现在不与您纠缠只是暂时的,我得弄清楚您的推诿是否成立,现在我就去问基督山伯爵先生。”
说完,他朝银行家一鞠躬,然后同博尚一起走了出去,对就在一旁的卡瓦勒康蒂,他始终不像有任何理睬的样子。唐格拉陪他们到门口,到了门口他向阿尔贝再次表示,他本人对莫瑟夫伯爵先生决无反目成仇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