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嘴唇上掠过一丝令人胆寒的微笑。“摩莱尔,”他说道,“刚才您都看到了,您可不要忘了。”
“所以,”摩莱尔说道,“能不能救阿尔贝一命,我只得看您临场是不是激动了。”
“我会激动?”基督山说道。
“或者就看您能不能宽宏大量,我的朋友。对您的枪法,我跟您一样充满信心,所以我想跟您商量件事,这种事我要是同别的人谈,那就未免太可笑了。”
“什么事?”
“您就打断他的胳膊,把他打伤就算了,但不要把他打死。”
“摩莱尔,我这话您再仔细听听,”伯爵说道,“对莫瑟夫先生手下留情的事不用别人来劝我了,对莫瑟夫先生嘛,我可以对您明着把这话说在前面,事情肯定不会做绝的,他会平安无事地跟他的两位朋友一起回去,至于我……”
“是呀,至于您,怎么呢?”
“噢!那就大不一样了,人家得把我抬回来。”
“至于吗?”摩莱尔不禁失声喊了起来。
“事情的结局就是我刚才给您说的那样,我亲爱的摩莱尔,最终是莫瑟夫先生把我打死。”
摩莱尔仿佛大惑不解似地望着伯爵。“昨天晚上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伯爵?”
“就像菲利普之战发生于公元前42年马其顿境内,布鲁图斯战败,遂自杀。前夜布鲁图斯遇到的事一样,我遇上了一个幽灵。”
“而这幽灵又怎么呢?”
“这幽灵对我说,摩莱尔,我已经活够了。”
马克西米利安和埃马纽埃尔不由得面面相觑,基督山则摸出表看了一眼。
“我们走吧,”他说道,“现在是7点05分,决斗的时间是8点钟整。”
马车早已准备好,就在外面等着,基督山和他的两位证人一起上了车。出门穿过走廊的时候,基督山在一扇门前停下听了听,马克西米利安和埃马纽埃尔很知趣地向前走了几步,他们好像隐隐约约听到门里有人在呜咽,门外似乎有人在叹息。8点钟整,他们赶到了决斗的地点。
“我们到了,”摩莱尔从车窗探出脑袋说道,“我们比他们先到。”
“先生请原谅,”跟着主人一起来,早已吓得不知如何形容才好的巴蒂斯坦说道,“可我好像看到那边树丛里停了一辆马车。”
伯爵轻捷地跳下马车,然后伸手接埃马纽埃尔和马克西米利安下车。马克西米利安双手握住伯爵的手说道:“太好了,能同一个终生与人为善的人握手我非常高兴。”
“可不,”埃马纽埃尔说,“我看到两个年轻人踱来踱去的,他们像在等什么人。”
基督山拉了摩莱尔一下,但不是乘势拉他到边上,而是拉着他绕到他妹夫身后。“马克西米利安,您有意中人了没有?”伯爵问道。摩莱尔惊奇地望着基督山。“我不想探听您的私事,亲爱的朋友,我不过问问而已,您只要告诉我有还是没有,我要问的也就是这句话。”
“我已经爱上了一位姑娘,伯爵。”
“非常爱她吗?”
“爱她甚于我的生命。”
“好吧,”基督山说,“又一个希望落空了。”接着他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可怜的埃黛!”
“说真的,伯爵,”摩莱尔喊道,“要不是我非常了解您,我还真觉得您现在的样子不够勇敢!”
“因为我想到可能要同一个人生离死别,所以我叹息。呵,摩莱尔,一个战士难道不知道什么是勇敢吗?难道我是贪生怕死的人吗?我在生与死之间度过了20年,是生是死对我又算得了什么?再说,您尽管可以放心,这种懦弱,如果这也算是懦弱的话,我也只是向您一个人流露。我知道,这世界就是一个客厅,从这客厅出去的时候,应该温文尔雅,堂堂正正,也就是说要鞠躬致敬,要把玩牌输的钱付清。”
“好极了,”摩莱尔说道,“真可谓言简意赅呀。顺便问一句,您的武器带来了吗?”
“我带武器?干什么用?我想那几位先生会带的。”
“我去问问吧。”摩莱尔说。
“好的,不过不必太认真,您懂我的意思吗?”
“噢,您放心吧!”
摩莱尔朝博尚和夏托—勒诺走去,博尚和夏托—勒诺两人看到摩莱尔过去,便走了几步迎上去。三人都鞠躬致礼,虽不能说亲切,但至少也是彬彬有礼。
“二位请原谅,”摩莱尔说道,“我还没有看见莫瑟夫先生。”
“今天早晨,”夏托—勒诺回答道,“他派人告诉我们,说他直接来决斗地点和我们会合。”
“啊!”摩莱尔说道。
博尚摸出表看了一下。“8点刚过5分,还不能算迟到,摩莱尔先生。”他说道。
“噢!”摩莱尔回答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再说,”夏托—勒诺立即插进来说,“有辆车不正过来了吗?”
果然,一辆马车正从一条大路上朝他们所在的交叉路口疾驰而来。
“二位,”摩莱尔说,“想必你们是带了手枪来的,基督山先生已经申明放弃使用自己手枪的权利。”
“我们料到伯爵会有这种气度,摩莱尔先生,”博尚说道,“我带了几枝手枪,这是我在八九天以前买的,当时我是准备类似今天这种事用的。这都是新枪,还没有人用过。您是不是过目一下?”
“噢!博尚先生,”摩莱尔欠身一鞠躬,并说道,“您既然向我保证莫瑟夫先生根本没有用过这些枪,您也知道,有您这句话我也就满意了,是不是?”
“二位,”夏托—勒诺说道,“坐这车来的不是莫瑟夫,而是,喔,而是弗朗兹和德布雷。”走过来的果然是这两位年轻人,夏托—勒诺同他们一一握手,一边说道:“二位也来了,这是什么风吹来的?”
“因为,”德布雷说,“今天早上阿尔贝派人请我们来这儿。”
博尚和夏托—勒诺都觉得愕然,两人不禁相互望了一眼。
“诸位,”摩莱尔说,“我似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请说!”
“昨天下午我收到莫瑟夫先生的一封信,请我去歌剧院。”
“我也收到了。”德布雷说。
“我也收到了。”弗朗兹说。
“我们也收到了。”夏托—勒诺和博尚同时说道。
“他写信的意思是,在他挑衅的时候我们都在场,”摩莱尔说道,“而现在,他希望我们在他决斗的时候也都在场。”
“一点不错,”这几位年轻人异口同声说道,“是这么回事,马克西米利安先生,从各方面看,您是猜对了。”
“可是,人都请来了,”夏托—勒诺嘀咕说道,“阿尔贝自己却不来,他已经晚了10分钟。”
“他来了,”博尚说,“他骑马来的,你们看,这马骑得像飞一样,后面是他的跟班。”
“太轻率了!”夏托—勒诺说道,“他是用手枪决斗,怎么能骑马过来呢?我还反复给他交待过了的呢!”
“还有,你们看,”博尚说道,“衣领上挂了领结,上衣敞着,里面穿的又是白背心,为什么不干脆在胸口上画个黑点呢?这不更省事,更痛快吗?”
五位年轻人围成一圈正说着的时候,阿尔贝策马来到离他们10步远的地方,他勒马跳下,随手把缰绳往他的跟班手上一扔,自己朝那几位年轻人走去。他脸色苍白,眼睛又红又肿,看得出来整整一个晚上他连一秒钟都没有合眼。他一反常态,满脸阴沉悲戚,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先生们,”他说道,“承蒙各位应邀前来,对此深情厚谊本人不胜感激。”莫瑟夫一过来,摩莱尔便往后退了十几步,自己站到一旁。“您也一样,摩莱尔先生,”阿尔贝接着说,“谨向您深表谢意。请您过来吧,我们都是朋友。”
“先生,”马克西米利安说,“或许您有所不知,我是基督山先生的证人。”
“我不敢肯定,不过我也料到了。太好了,这儿注重荣誉的人越多,我心里也就越高兴。”
“摩莱尔先生,”夏托—勒诺说道,“您可以通知基督山伯爵先生,莫瑟夫先生已经到了,我们听候他的吩咐。”
摩莱尔准备过去传话,博尚从马车里取出手枪盒。
“请稍等,先生们,”阿尔贝说,“我想对基督山伯爵先生说两句话。”
“单独说吗?”摩莱尔问道。
“不,先生,当着大家说。”
阿尔贝请的几位证人大为骇然,彼此望了一眼,弗朗兹和德布雷两人小声嘀咕了几句,而摩莱尔对这突如其来的事感到非常高兴,立即过去找伯爵,伯爵就在附近一条并行的小径上同埃马纽埃尔一起散步。
“他想对我耍什么名堂?”基督山问道。
“我不知道,不过他要求同您说话。”
“喔!”基督山说道,“但愿他不要铤而走险,再来侮辱人了!”
“我看他不是这个意思。”摩莱尔说。
伯爵由马克西米利安和埃马纽埃尔陪着向前走去,而阿尔贝身后跟着那四位年轻人,从对面走来,伯爵脸色从容安详,与阿尔贝那愁眉锁眼的痛苦脸容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对比。当两人走到彼此相距三步远的时候,阿尔贝和伯爵双双停下。
“先生们,”阿尔贝说道,“诸位请过来,我希望我现在有幸对基督山伯爵先生说的话,各位都能一字不漏地听清楚,因为我有幸要对伯爵说的这些话,不论各位觉得多么离奇,只要有人想知道,各位都应该告诉他们。”
“请说吧,先生。”伯爵说道。
“先生,”阿尔贝说道,一开始他的声音颤颤发抖,但后来渐渐镇静下来,“先生,我曾对您提出非难,说您不该透露莫瑟夫先生在埃皮鲁斯的行径,因为我认为,莫瑟夫先生不论犯有何种罪过,总不该是您来对他行使惩罚的权利。但是今天,先生,我已知道您确实拥有这一权利。促使我立即向您赔礼道歉的,并不是因为费尔南·蒙德戈背叛了阿里总督,而是以打鱼为生的费尔南出卖了您,以及由此造成的种种闻所未闻的不幸遭遇。所以,我应该说,而且我要高声宣布,您对我父亲报仇雪恨完全持之有理,而且,我,他的儿子,本人感谢您没有过于追究。”
这样的结果,现场目睹的人万万没有想到,这时即使晴天霹雳落到这些人头上,也不会比阿尔贝的这一段声明更使他们骇然了。至于基督山本人,他的眼睛慢慢向天仰起,一股无限感激的神情在他脸上油然而生。而对性情暴烈的阿尔贝,他怎么钦佩也不为过,当初他亲眼目睹置身于罗马强盗中间的阿尔贝是何等勇敢,而现在转瞬间阿尔贝竟然忍辱含羞,突然屈服了。基督山不仅看到了梅塞苔丝的影响,他也顿时恍然大悟,当时这颗高尚的心为什么不反对他作出牺牲,其实梅塞苔丝事先已知道他无需再作什么牺牲。
“现在,先生,”阿尔贝说道,“如果您认为我刚才的道歉可以使您满意,那么我请您伸出手来。百不失一似乎只有您才具备的极为难得的美德,除此之外各种美德中,我认为最重要的便是知错认错。但认错只是我个人的事。我处世行事只是一个凡夫俗子,而您则秉承上帝旨意而行事。只有一位天使才能拯救我们之中的一个人免于一死,这位天使从天上来到人世间,如果说不能使我们两人成为朋友——遗憾呀!命中注定是不可能的了,至少可以使我们两人彼此尊重。”
基督山双眼湿润,胸膛频频起伏,嘴唇微微张启,向阿尔贝伸出手,阿尔贝随即伸出自己的手,怀着一种近似敬畏的心情同基督山紧紧握手。
“诸位,”阿尔贝说道,“基督山先生完全接受了我的道歉。昨天我对他很不冷静,不冷静便会铸成大错。我做错了事,现在我的过错已经得到弥补。我希望世人不要因为我做了良心要求我做的事而把我视作懦夫。但是,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假如有人对我信口雌黄,”这年轻人高傲地昂起头,接着说道,仿佛在向他的朋友和敌人同时挑战似的,“我定会纠正他们的看法。”
“那么,昨天晚上出了什么事?”博尚问夏托—勒诺,“看来我们在这儿扮演的是一种非常狼狈的角色。”
“的确是这样,阿尔贝的举动太卑劣,要不然就是太高尚了。”夏托—勒诺回答道。
“啊!真是的,”德布雷问弗朗兹,“这算怎么回事呢?什么?基督山伯爵损坏了莫瑟夫先生的名誉,而莫瑟夫的儿子认为基督山理应如此!我家里要有10次艾奥尼纳这样的事,我认为只有一件事是我责无旁贷的,那就是决斗10次。”
至于基督山,他低着头,两臂无力地垂下,24年的回忆已使他不堪重负,这个时候他所思念的,不是阿尔贝,不是博尚,不是夏托—勒诺,也不是在场的哪一个人,他想到的只是那位勇敢的女人。是她,为了儿子的生命,请求基督山宽大为怀;为了成全她,基督山答应献出自己的生命;最后还是她,为了拯救基督山的生命,毅然把家庭秘密和盘托出,而那个年轻人心中的孝子之情也就因此而可能泯灭。
“上帝无处不在!”他喃喃自语道,“啊!今天我才完全相信,我就是上帝派遣的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