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已经看到唐格拉小姐和阿米利小姐不慌不忙地乔装打扮,又从容不迫地离家出走,那是因为当时谁都被自己的事弄得焦头烂额,谁也没有心思去顾及她们两人。
我们暂先放下那位银行家,不说他如何觉得破产的幽灵就在他眼前,吓得他满头大汗,也不说他如何记下一笔又一笔巨额亏损账目,现在我们不妨来看看男爵夫人怎么样。刚才的事情对她来说确实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一时间她都被压垮了,但过不久她便去找平时总给她出主意的吕西安·德布雷。男爵夫人确实对女儿的婚事很上心,因为她终于有望可以撒手不管女儿的事了,像欧仁妮这种性格的女儿,只能让作母亲的感到为难。要在家里维持一种长幼分明的等级关系,彼此应有一系列的默契,母亲要让女儿真正听自己的话,自己必须身体力行为女儿树立一种既聪慧又有完美贞操的典范。唐格拉夫人看到欧仁妮目光敏悦,阿米利小姐又在旁边出主意,所以她总是心有余悸。她已察觉到女儿会向德布雷投去某种鄙夷的目光,女儿这种目光似乎说明她知道自己母亲同这位大臣私人秘书之间的那种秘而不宣的暧昧关系和金钱往来。当然,如果看问题更透彻、更深刻一些,男爵夫人也就会知道,欧仁妮之所以讨厌德布雷,倒不是因为德布雷在她仍有父亲当家作主的家里纯属是一个引起流言蜚语的累赘,而是欧仁妮干脆把德布雷归入了衣冠禽兽之列,按第欧根尼古希腊哲学家(约前404—约前323),犬儒派主要代表之一,主张“返归自然”。的说法,这是一群两足兽,而柏拉图的说法则比较婉转,称他们为长有两只脚,身上不长毛的动物。
唐格拉夫人有她自己的看法。真是不幸,这世界上人人都有自己的看法,所以谁也不想知道别人的看法。我们说,唐格拉夫人有她自己的看法,所以她对欧仁妮的婚事突然受挫感到非常可惜,不过她可惜的不是因为这门亲事多么合适,多么般配,会给自己女儿带来多大幸福,而是可惜婚事没有办成,也就不能还她自由。于是,我们刚才说过了,她匆匆跑去找德布雷。同巴黎的整个社交界一样,德布雷赶去参加那婚约签字仪式,目睹了仪式最后如何当场出彩,他接着急忙折回他的俱乐部,同他的几位朋友大谈特谈这婚约签字的事。这座号称世界之都的城市,本来就因为易于流言蜚语传播而举世瞩目,而在此时此刻,巴黎社交界的四分之三的名士风流正在喋喋不休地谈论这门婚事。
唐格拉夫人穿一件黑色长裙,戴着面纱,虽然门房斩钉截铁地对她说德布雷不在楼上,她还是登上通往德布雷套间的那座楼梯。其实这时德布雷正急着打消一位朋友一再暗示的意思,那位朋友话里有话,想对德布雷证明,闹出了这么一件触目惊心的风波之后,德布雷既然是唐格拉一家人的好朋友,就有责任把欧仁妮·唐格拉小姐,连同她那200万一起娶过来。德布雷嘴上竭力反对,不过他的神态倒像是,倘若真能把他说服,那也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因为他也常常不由自主地想到过这个念头。但是,他非常了解欧仁妮,知道她那高傲和不受拘束的性格,所以他又时不时采取一种完全属于守势的态度,说什么这样一门亲事是根本不可能的。可是,暗地里他又心甘情愿听凭那非分之想来撩拨。据所有的伦理学家说,世上最廉洁、最纯正的人也会经常不断地为这种非分之想而焦心苦虑,不过,就像撒旦潜伏在十字架背后一样,这种非分之想是在灵魂深处蛰伏等待时机。就这样有朋友在一起,又是品茶,又是玩牌,又是聊天,而且我们都已看到,谈论的又是这样的大事,当然妙趣横生,大家一直呆到凌晨一点钟。
那边在聊,这边唐格拉夫人由吕西安的贴身跟班领到绿色小客厅,她总蒙着面纱,惴惴不安地等着,身边摆着的两只花篮正是她在上午派人送来的。当然还得顺便交待一句,德布雷把这些花重新错落有致地整理和修剪了一遍,所以德布雷虽然不在,那可怜的女人看在他修花的心趣上,也就不怪他了。等到11点40分,仍不见人来,唐格拉夫人终于不耐烦了,于是坐上马车回家。
某一阶层的女人同正走红运的轻佻年轻的缝纫女工有一个共同点,即在一般情况下,她们晚上回家不晚于12点钟。男爵夫人这时回到府邸,就像刚刚离开府邸的欧仁妮一样,都是这么蹑手蹑脚,小心翼翼。男爵夫人心中酸溜溜的,轻轻上了通向自己套间门口的那座楼梯。读者已经知道,她和欧仁妮两人的房间是连在一起的。她非常担心,只怕引起人家说长道短,她自己则坚信不疑——至少在这一点上,这位可怜的女人是值得尊敬的,女儿清白无辜,而且对自己家人决无贰心!进了自己的房间,她又走到通欧仁妮房间的那扇门前听了听,但是没有听到一丝声响,于是她想推门过去,可是门锁上了。唐格拉夫人心里想,晚上的那些刺激太可怕了,欧仁妮一定被折腾得筋疲力尽,这个时候早已上床睡着了。她把女仆叫来,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欧仁妮小姐和阿米利小姐一起回房间的,”女仆回答道,“后来她们一起用了茶,用完茶她们就叫我走,说她们没有什么事要我做了。”从她们那里出来以后,女仆一直在配餐间,她跟大家一样,也以为那两位姑娘就在她们套间里。
唐格拉夫人也就没有丝毫疑虑,放心上了床。可是,对人心里总算踏实了,但对那事心里却总在想着。她头脑中的思路渐渐清晰起来,婚妁签字仪式上的事也跟着渐渐放大。这已经不是什么招人议论的事了,人家一定会七嘴八舌闹得沸沸扬扬的。这也不是什么丢面子的事,而简直就是奇耻大辱。这时男爵夫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前不久自己对可怜的梅塞苔丝多么无情无义,人家因为丈夫和儿子的缘故,遭受的不幸可也是这样凄惨可怕。“欧仁妮给毁了,”她想道,“我们也一样。这件事必定会张扬开,我们也就声名狼藉,因为在我们这样的社会里,某些诟耻是永远治不好的伤口,总是血淋淋地裂着口子。”
“幸亏,”她喃喃说道,“上帝给欧仁妮造就了这么一种古怪的,经常气得我直发抖的性格!”她抬起眼,感激地仰天望去。天意高深莫测,一切都预先安排好了,该发生的事情必然发生,有的时候一种瑕疵,一种缺陷可以转祸为福。接着,她的思路犹如在深渊振翅奋飞的鸟儿,飞越长空,一下停到卡瓦勒康蒂身上。“这安德拉是个无耻之徒,他是窃贼,是杀人凶手,但安德拉举止不俗,看来他受过教育,虽然不见得很完整,至少大体上也是说得过去的吧,他踏进社交界的时候,也像是个高门鼎贵之家的人呀。”
这一团乱麻怎么才能理出个头绪来呢?找谁才能摆脱这无情的困厄呢?德布雷吗?她凭着做女人的第一个冲动已经跑去找过了,女人总希望从她所爱的男人那儿得到救助,但有的时候男人却会把女人毁了,而德布雷也只能帮她出出主意而已。她要找的应该是别的什么人,一个比德布雷更强大有力的人。男爵夫人于是想到了维尔福先生。
正是维尔福先生下了命令才逮捕卡瓦勒康蒂,也正是维尔福先生一点情面也不留,弄得她家里人仰马翻,似乎维尔福先生同她家根本没有什么交情一样。可是,情况未必如此,再仔细想想,检察官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他是法官,必须忠于职守,他是一位忠实可靠的朋友,他的做法虽然比较粗暴,但他毕竟用他那只稳健可靠的手握住手术刀剐那烂疮。他不是刽子手,而是一位外科医生。唐格拉一家把一个狗彘不若的年轻人当成女婿向社交界炫耀,正是这位外科医生当着社交界,把这奇耻大辱割掉,保全了唐格拉一家的名誉。维尔福先生是唐格拉一家的朋友,他既然这样做了,也就不要再去猜疑他作为检察官,是不是对安德拉的阴谋事先有所察觉,是不是有点姑息养奸。这么一想,男爵夫人觉得维尔福这样做实在是为了他们的共同利益。不过,铁面无情的检察官应该到此为止了,她明天去找检察官,请他即使不便违背他当法官的职责,至少对唐格拉一家人应该手下留情。男爵夫人准备拿往事来做文章,勾起对旧事的感情,她要用往日那段罪恶而幸福的时光为由向他求情。维尔福先生会把案子压下,至少,如果他肯把眼睛稍微往边上斜一下,至少他可以放卡瓦勒康蒂逃走,这样即使要审案,犯人只是虚晃的影子,也就成了所谓的缺席审判。
想到这儿,她才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9点钟她起了床,但她没有拉铃唤她的贴身女仆,也没有向任何人露出一点动静,自己把昨天晚上那身朴实无华的衣服穿上,然后下了楼,从府邸出来,徒步走到普罗旺斯街,雇了一辆出租马车直奔维尔福先生的府邸。
一个月来,这座凶宅看上去阴森可怖,简直就像瘟疫流行时的检疫所。楼里有几个套间里里外外都关得严严实实,所有的百叶窗也都关上了,只是为了更换空气才稍微开一会儿。这时可以看到窗口露出一个仆人的惊恐不安的脸,接着窗子重新关上,好像一块盖坟墓的大石板重新落下,把那坟墓紧紧压上,旁边的邻居就会压着嗓门互相打听:“是不是今天我们又要看到检察官家里抬副棺材出来?”
唐格拉夫人一看到这幢小楼一片凋零颓败的景象,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她下了车,拖着软得直不起来的双腿,走到紧紧关着的大门前拉响绳铃。铃声凄凄,仿佛跟着大家一起哀叹。直到铃声连续响了三次以后,门房才出来开门,但也只是露了一条小缝,刚能让说话的声音传出来。门房看到是一位女士,而且是上流社会的女士,穿着雅致讲究,然而门还只是露着那么一条小缝。
“您倒是开门呀!”男爵夫人说。
“先得问一下,夫人,您是谁?”门房问道。
“我是谁?您可是认识我的呀!”
“我们现在都不认识了,夫人。”
“您疯了,我的朋友!”男爵夫人喊道。
“您是哪一位?”
“噢!太过分了。”
“夫人,这是上面的吩咐,请原谅。您贵姓?”
“唐格拉男爵夫人。您见过我不知多少次了。”
“可能的,夫人。现在再请问,您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