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非常惊奇,抬起头来想问个明白,但是吕日的脸却是这样阴沉可怕,姑娘的话刚到嘴边又凝住了。而吕日说完话,扭头就走开了。姑娘透过夜色目送他渐渐离去,直到看不见。吕日在夜幕中消失后,姑娘才长叹一声走进她的屋子。当天夜里出了一场大祸,肯定是某个仆人粗心,没有把灯火熄灭,圣费里斯伯爵府邸失了火。着火的是可爱的卡美拉房间所在的那一排厢房,她在半夜被火光惊醒,跳下床,裹上睡袍,想从房门逃出去。但是走廊已是一片熊熊大火,这又是她唯一能过的地方,于是她只得退回房间大声喊救命。突然间,她房间的一个离地20尺高的窗子被推开,一个青年农民跳进房间,把她一把抱起,又凭着一种非凡的力气和敏捷,把她送到草坪上,一到那儿她就昏过去了。等她苏醒过来的时候,她父亲已在她身边,周围站满了过来服侍的仆人。这一场火烧掉了府邸的一整排厢房,不过既然卡美拉安然无恙,那又算得了什么?大家四处找救她的人,但是那救命恩人就是不肯出来露面,接着又到处打听,但谁也没有见着。至于卡美拉本人,因为当时没有能看清是谁,心里觉得很过意不去。另外,伯爵极其有钱,卡美拉虽然遇到危险,但伯爵又觉得仿佛是奇迹似的,女儿脱险了,这场大火算不得什么灾祸,而是上苍新赐的一次恩惠,大灾造成的损失在他只是一件小事。
“第二天,两个年轻人像平常一样,按时在树林边相会。吕日先到,他兴高采烈地向姑娘迎上去,似乎昨天晚上的事已忘得一干二净。泰蕾莎显得心事很重,但是看到吕日心境这样好,她也就装出一副无忧无虑的笑脸,平时要是不闹什么情绪,她原本就是这样的脾气。吕日挽起泰蕾莎手臂,领她来到暗洞口。姑娘看出可能有什么特别的事,于是定定地望着他。
“‘泰蕾莎,’吕日说,‘昨天晚上你说,你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希望弄到一件伯爵家小姐穿的衣服。’
“‘是的,’泰蕾莎惊奇地回答说,‘可是,我那是在胡思乱想。’
“‘可我对你说,好,你会有的。’
“‘没错,’姑娘说,吕日的话使她越发惊奇了,‘不过你说这话肯定只是哄我高兴罢了。’
“‘我从来都是答应你什么,就一定给你什么。’吕日得意地说,‘进洞把衣服穿上吧。’
“吕日一边说,一边推开暗洞口的石块,叫泰蕾莎往洞里看,洞里摆了一面华贵的镜子,镜子两旁各点着一枝蜡烛,在吕日自己做的那张简陋的桌子上,放着珍珠项链和嵌钻石的发针,旁边的椅子上放着衣服什么的。泰蕾莎高兴得大喊了一声,也不问问这套衣服是哪儿来的,也顾不上去谢谢吕日,一下钻进这个已改成更衣室的暗洞。她进洞后,吕日便把石块盖上洞口,因为他看到前面小山顶上有个骑马的赶路人,这小山正好挡住了远处的帕雷斯特里纳。赶路人在山顶站了一会儿,好像不知道该走哪条路,蓝天下可以清楚看出他那种只有远处南方人才有的身材。他一看见吕日,就纵马疾驰,向这边奔来。吕日没有猜错,赶路人是从帕雷斯特里纳来,准备去蒂沃利,走到这儿不认识路了。吕日给他指了路,可是从这儿过去2里的地方,这路又分成三条小路,到那三岔路口,这赶路人或许又会迷路,他就请吕日领他走一段。吕日把披风脱下放地上,掮上他的马枪,领着那赶路人在前面走了起来。他那件笨重的披风一脱掉,走起路来完全是山里人那样,慢步走的马也只能勉强跟上。10分钟的工夫,吕日和那赶路人到了刚才说的那三岔路口。一到那儿,这年轻的牧羊人威风得像皇帝似的,伸手朝三条岔路中赶路人该走的那条小路指了一下,说:‘您走这条路,阁下,现在您不会走错了。’
“‘这是给你的报酬,’赶路人说,一边摸出几个小钱向年轻的牧羊人递过去。
“‘谢谢,’吕日缩回手说,‘我这是帮忙,帮忙是不要钱的。’
“‘好吧,’赶路人说,他好像熟知高傲的山里人跟奴颜婢膝的城里人是不一样的,‘你不肯收工钱,那么送个礼物给你总可以收下吧。’
“‘啊,是的,那又是一回事了。’
“‘那好吧,’赶路人说,‘这两个威尼斯西昆请收下,给你未婚妻,让她买一对耳环吧。’
“‘那您,请收下这把匕首,’青年牧羊人说,‘从阿尔巴诺到契维塔卡斯特拉纳这一带,您找不出第二把有这么好的雕花匕首。’
“‘我收下,’赶路人说,‘不过这样是我欠你情了,这把匕首可不止两个西昆呀。’
“‘对商人来说,或许是这样,可对我来说,最多不过是一个皮阿斯特,因为那花是我自己刻的。’
“‘你叫什么名字?’赶路人问。
“‘吕日·旺帕。’牧羊人回答说,他那神情简直就像在说:‘我是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接着他问赶路人:‘您呢?’
“‘我吗,’赶路人说,‘我叫水手森巴。’”
听到这里,弗朗兹·埃皮内惊叫了一声,“水手森巴!”他说道。
“没错,”正讲着故事的帕斯特里尼老板说,“那赶路人对旺帕说,他叫这个名字。”
“唉,对这名字您有什么好说的呢?”阿尔贝打断他们的话说道,“这个名字漂亮极了,老板讲的这位先生的历险记,老实说,我小时候听起来还真是津津有味呢。”
弗朗兹不再多说。读者一定看得出来,“水手森巴”唤醒了弗朗兹的种种回忆,而前天晚上当他听说基督山伯爵这名字的时候,也是浮想联翩。“讲下去吧。”他对帕斯特里尼老板说道。
“旺帕满不在乎地把那两个威尼斯西昆放进衣袋,然后顺着原路慢慢走回去。走到离暗洞两三百步远的地方,他听到好像有人在喊叫,于是停下来仔细听听这喊声是从哪边来的,一听,原来有人正大声喊他名字。喊声就在暗洞那个方向,他像羚羊似的飞快向前奔去,一边跑一边往马枪装子弹。一眨眼他已经到了一座小山的顶上,这座小山正和他刚才发现那个赶路人的小山遥遥相对。一到那儿,喊救命的声音就听得更清楚了。他瞪眼朝山下四面搜索,发现一个人像半人半马的尼苏斯掳走黛雅妮古希腊神话人物。一样,正挟着泰蕾莎朝树林走去,从暗洞到树林这段路,他已走了一大半。旺帕估量了一下距离,那人在他前面至少有两百步,不等追上他,他就钻进林子了。于是这青年牧羊人仿佛脚在地上扎了根似的稳稳站住,把马枪的枪托抵住肩膀,对着那个劫人犯慢慢举起枪瞄准,瞄了一秒钟,接着开枪。那劫人犯顿时停了下来,膝盖一弯,连自己带泰蕾莎一起倒下。但是泰蕾莎一骨碌爬了起来,而那家伙仍躺在地上,痛苦地挣扎着。旺帕赶紧朝泰蕾莎奔去,因为姑娘刚离开临死的人10步远,两腿就支持不住跪了下来,小伙子直担心那颗把他敌人击倒的子弹是不是同时伤着了他的恋人。幸好完全不是像他所担心的,泰蕾莎只是一下吓瘫了。吕日看到她好端端什么也没有伤着,于是转身过去看那受了伤的家伙。那人双手捏拳,刚刚断了气,疼得嘴也拧歪了,头发也倒竖了起来,上面还挂着一滴滴临死时冒的冷汗,只是那一双眼睛还恶狠狠地睁开着。旺帕走近尸体,一看原来是古古梅托。
“那一天这对青年男女救了那强盗,他却从此看中了泰蕾莎,而且发誓要把那姑娘弄到手。于是他一直在窥伺,乘旺帕去给那赶路的人领路,只剩下泰蕾莎一个人的机会,他过来抢人,而且满以为把姑娘弄到手了,想不到年轻牧羊人的枪法百发百中,一子弹就射穿了他的心。旺帕神色不动,朝死人看了一会儿,可是泰蕾莎正相反,浑身上下打着哆嗦,迈着小步慢慢靠近尸体,只是从她恋人肩后惊恐不安地朝死人瞟了一眼。过了一会儿,旺帕转过身来对姑娘说:‘啊,啊,你已经穿戴打扮好了,太好了,现在该轮到我来打扮打扮了。’原来泰蕾莎从头到脚都穿着圣费里斯伯爵女儿的那套衣服。旺帕抱起古古梅托的尸体,搬到暗洞里,泰蕾莎一人留在外面。
“这时候假如再有赶路人从这里走过,他就会看到一件怪事。一个牧羊女正看着羊群,身上穿的却是开司米裙衫,戴的是珍珠耳环和项链、嵌钻石的发针,衣服纽扣是蓝宝石、翡翠和红宝石做的。那个赶路人一定以为又回到了弗洛里安法国寓言作家和剧作家(1755—1794)。的时代,他一回到巴黎就会说,他看到一位阿尔卑斯的牧羊女坐在萨宾人意大利古民族。的山脚下。一刻钟以后,旺帕从暗洞出来。这时他身上的打扮一点不比泰蕾莎的穿戴逊色。他穿着一件石榴红天鹅绒短外套,上面钉着镂花金纽扣,一件绣花真丝背心,脖子上围一条罗马领巾,腰上挂着一只镶金的红绿相间的丝编子弹盒,下身是天蓝色的天鹅绒短裤,膝盖以下的裤脚管别上一颗又一颗的钻石,脚上穿着一双画满阿拉伯花纹的五颜六色的麂皮靴子,而头上的帽子飘着一条五彩绸带,另外,腰带上挂着两只表,子弹盒后面插着一把华丽的匕首。泰蕾莎赞叹不已,情不自禁地喊了起来,旺帕这一身打扮简直像是莱奥波德·罗贝尔瑞士画家(1755—1794)。或者斯内兹法国画家(1787—1870)。油画里的人物。他把古古梅托的全套打扮都穿上了。小伙子看出自己这一身对他未婚妻起到了作用,于是嘴上掠过一丝得意的微笑。
“‘现在,’他对泰蕾莎说,‘你愿不愿意和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噢,愿意!’姑娘高兴地喊道。
“‘我不论上哪儿,你都跟着吗?’
“‘天涯海角我都去。’
“‘那好,挽起我的手臂,走吧,我们不能再耽搁了。’
“姑娘伸出手臂让旺帕挽上,也不问问要把她领到哪儿去,因为此时此刻在她眼里,旺帕就像天神一样英俊、骄矜和威武。他们两人一起朝树林走去,没有几分钟就走进林子。不用说,旺帕熟悉这山上的每一条小路,他在树林中径自向前走,一点都不犹豫。虽然根本没有什么真正踩平了的路,但是他只要看一下树和草丛,就知道该怎么走。就这样,他们走了差不多一个半钟头。这时他们已走到树长得最密的地方,有一条干涸的小溪直通前面一个很深的峡谷。旺帕顺着这条不同一般的路走,两边是长满了松树,密不透光的山坡,这哪里是什么山路,倒像是诗人维尔吉说的走向地狱的通道。泰蕾莎看到这种荒无人烟的景象就毛骨悚然,紧紧偎在旺帕身上,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但是,她看到旺帕的脚步始终是不急不乱,脸上的神色又总是这样的泰然,她也就竭力抑制住自己情绪。突然间,离他们十步远的地方,一棵树背后闪出一个人来,接着就举枪瞄准旺帕。
“‘站住!’那人喊道,‘再走一步就打死你。’
“‘得了,得了,’旺帕说,一边抬起手轻蔑地摆动了一下,可是泰蕾莎再也抑制不住惊惧,紧紧贴在他身上,‘哪有狼吃狼的?’
“‘你是什么人?’那放哨的问。
“‘我是吕日·旺帕,圣费里斯庄园的牧羊人。’
“‘你来干什么?’
“‘我有话要跟你的同伴说,他们不是在罗卡比昂卡那块空地上吗?’
“‘那好,跟我走,’那放哨的说,‘不行,你认得路,你得在前面走。’
“对强盗这种防范,旺帕只是轻蔑地微微一笑,然后拉着泰蕾莎走到前面,迈着始终如一的坚定而镇静的步伐走他的路。走了五分钟,草贼向他们示意停下,他们也就站住。草贼学了三声乌鸦叫,那边应了一声乌鸦叫。‘好了,’草贼说,‘现在你走你的路吧。’吕日和泰蕾莎接着往前走。泰蕾莎一边走,一边直打哆嗦,紧紧依在她恋人的身上。也难怪她胆小,树背后都露着种种武器,只见枪铳闪闪发光。罗卡比昂卡这块林间空地是在一座小山的山顶上,从前这座山一定是座火山,但是在雷米斯和罗米吕斯两人为孪生兄弟,传说为罗马城的始建者。逃出阿尔伯,来这儿筑起罗马城之前,这火山早已熄灭了。泰蕾莎和吕日上到了山顶,发觉眼前一下冒出二十来个强盗。
“‘这小伙子找你们,说是有话要对你们说。’哨兵说。
“‘他要跟我们说什么?’一个草贼问,因为首领不在,他临时当个头领。
“‘我想说,这牧羊人的营生我干烦了。’旺帕说。
“‘啊,我清楚了,’代理头领说,‘你来投靠我们的吧?’
“‘欢迎他来!’好几个强盗异口同声说,他们是费吕齐诺,潘皮纳拉和阿纳尼人,都认得吕日·旺帕。
“‘是的,不过我不是来入伙的。’
“‘那你想干什么?’强盗们惊异地问。
“‘我要当你们的首领。’旺帕说。
“草贼们哈哈大笑起来。‘你有什么功劳就想得此荣誉?’临时头目问。
“‘我杀死了你们的首领古古梅托,我身上穿的就是他的衣服,’吕日说,‘我还在圣费里斯伯爵府邸放了一把火,为我未婚妻弄到了一身结婚服。’
“一个钟头后,吕日·旺帕被选为首领,接替古古梅托。”
“怎么样,我亲爱的阿尔贝,”弗朗兹转过身去对他朋友问道,“对这位吕日·旺帕公民,您现在有何感想?”
“我认为这是神话,”阿尔贝回答道,“完全是虚构出来的。”
“什么叫神话?”帕斯特里尼问。
“说起来话太长,我亲爱的老板。”弗朗兹回答说,“您刚才说,旺帕大王目前在罗马附近干他的营生,是吗?”
“而且勇猛强悍,在他们强盗中还真是前无古人。”
“这么说,警察不是不想抓他,只是抓不着他?”
“哪有这么容易?他跟乡下的牧人,罗马近海的渔民以及沿岸的走私贩子都交情很好。进山里去搜他吧,他却在河上,追到河上吧,他又出了海,以为他逃到日格里奥、加努蒂或者基督山什么小岛上去了,偏偏他又一下在阿尔巴诺、蒂沃利或者里西亚什么地方冒出来。”
“他对过往行人是怎么处置的?”
“啊,我的上帝,他的办法非常简单。按照离城的远近,他限定8个钟头、12个钟头或者一天把赎金送到,过了这时间他再宽限一个钟头,到这一个钟头的第60分钟,假如钱还没有送到,他就一枪让冤大头脑袋开花,要不一刀插进他心窝,事情就到此为止。”
“怎么样,阿尔贝,”弗朗兹问他同伴,“您还想从环城马路兜到竞技场去吗?”
“当然ⅲ”阿尔贝说,“只要这路上风景好,就不走别的路。”
这时时钟敲响了9点钟,门开了,马车夫就在门口,“二位阁下,”他说道,“马车就在下面等着。”
“那好,”弗朗兹说,“就这么着了,我们去竞技场。”
“二位阁下是走波波罗门,还是走大街?”
“走大街!当然走大街!”弗朗兹喊道。
“嗨,我亲爱的朋友,”阿尔贝站起身来,点燃了他的第三支雪茄,一边说道,“说真的,我还以为您一身是胆呢。”说着,这两个青年走下楼梯,然后坐进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