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到那包厢的果真是伯爵和埃黛。不一会儿,姑娘成为不仅是后排观众,而且是整个正厅观众注目的对象,女士们纷纷从包厢探出身来,欣赏那大吊灯下面光彩熠熠,宛如白练飞流一般的一颗颗钻石。第二幕戏从头至尾只听得一片嗡嗡声,仿佛发生什么大事,聚了一大堆人乱哄哄一样,谁也想不到出来喊一嗓子叫大家安静。那女子年轻,俏丽,光彩炫目,这时在全场观众眼里已是比什么样的戏文都引人入胜。这一次唐格拉夫人虽然也只是示意,但已明确告诉阿尔贝,希望第二幕后的幕间休息时过去看她。阿尔贝是有修养的人,一看到有人正等着他,他就不忍心了,所以第二幕一结束,便匆匆忙忙上了舞台边的包厢。他鞠躬向母女两人致礼,然后伸手与德布雷握手,男爵夫人脸上挂着动人的微笑向他表示欢迎,欧仁妮却同平常一样,一副冷冰冰的神态。
“啊,我亲爱的朋友,”德布雷说道,“您看,我已是山穷水尽了,正叫您来帮我,把我换下来。夫人接二连三问了我许多关于伯爵的问题,要我告诉她伯爵是何方人氏,从何而来,将去何处。啊,我又不是卡里奥斯特罗(意大利医生(1743—1795),冒险家,奉行神秘学,因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后项链案而受牵连。),只好想个脱身之计,于是我说:‘这些事还得问莫瑟夫,他对他的基督山了如指掌。’这样就给您打了个招呼。”
“简直难以置信,”男爵夫人说,“有着50万秘密经费可以动用的人,竟然如此孤陋寡闻。”
“夫人,”吕西安说,“您可以相信,假如我有五十万可以动用,我一定把钱用到别的地方,决不去打听基督山先生。我认为,此人别无见长,无非从印度发了大财回来,是个双料阔佬而已。不过,我已经请我的朋友莫瑟夫来回答,您就同他谈吧,此事我就不管了。”
“一个从印度回来的阔佬肯定不会送我一对价值三万法郎的马,外加马耳朵上的4颗钻石,每颗值5000法郎。”
“噢,钻石,”莫瑟夫笑着说道,“这是他的怪癖。我相信,他会像波将金俄罗斯政治家,陆军元帅(1739—1791)。一样,衣袋里总装着钻石,跟那个叫小拇指法国作家佩罗的同名童话故事的主人公。的孩子撒石子玩一样,走一路他把钻石撒一路。”
“他可能是找到什么金矿了。”唐格拉夫人说,“您知道,他在男爵的商行开了一个无限信贷的户头?”
“不,我不知道,”阿尔贝回答道,“不过这是可能的。”
“他还对唐格拉先生说,他打算在巴黎住一年,准备花掉600万,知道吗?”
“这可是微服出游的波斯王了。”
“您看那个女人,吕西安先生,”欧仁妮说,“您有没有注意到她是多么美丽?”
“说句实话,小姐,我认为只有靠您才可能正确评价女人。”吕西安一面说,一面举起望远镜看,“迷人呀!”他又说道。
“那么这个女人,莫瑟夫先生知道她是谁吗?”
“小姐,”莫瑟夫说道,那句话差不多算是在直接问他,于是他凑过来回答,“如同我们现在所谈的这位神秘人物有关情况一样,我也只是略微知道一些,这位女子是希腊人。”
“是不是希腊人一看衣服就知道了,您告诉我这句话,包括我们在内的全场观众都晓得。”
“很抱歉,”莫瑟夫说道,“我这样的导游实在是外行。实不相瞒,我所知道的也是仅此而已,另外,我知道她擅长音乐,因为有一天我在伯爵那里用午餐,听到有人在拉单弦小提琴,想必这是她在拉琴。”
“您那位伯爵也招待客人?”唐格拉夫人问道。
“而且招待得妙不可言,我可以向您保证。”
“我得让唐格拉请他吃顿饭跳场舞,好让他回请我们。”
“什么,您打算登门拜访他?”德布雷笑着说。
“有何不妥?我丈夫可以陪我去!”
“但这位神秘的伯爵是单身一人。”
“错了,您自己看吧。”男爵夫人也笑了起来,指着希腊美女说道。
“这是个女奴,这是他亲口对我们讲的,您还记得吗,莫瑟夫?在您午宴上说的。”
“您得承认,我亲爱的吕西安,”男爵夫人说,“她那派头倒像是公主。”
“《一千零一夜》里的。”
“《一千零一夜》里的,我可没有说。但是什么样的人叫公主呢,我亲爱的朋友?那就是一身的钻石,而这一位却是浑身珠光宝气。”
“她戴得甚至太多了,”欧仁妮说道,“她要是不戴可能更美,因为可以看到她的脖子和手腕了,长得多秀美。”
“噢,您是艺术家嘛!您看,”唐格拉夫人说,“她多么出神呀,您看见了吗?”
“凡是美的我都喜爱。”欧仁妮说。
“那么您说伯爵怎么样呢?”德布雷说,“我觉得他也不差。”
“伯爵?”欧仁妮说,似乎她还没有想起看上伯爵一眼,“伯爵吗?他脸色非常苍白。”
“太对了,”莫瑟夫说,“我们所寻找的秘密就是在这苍白的脸色上。格氏伯爵夫人说,你们是知道的,说他是夜间从坟墓里出来食人血的鬼。”
“格氏伯爵夫人回来了吗?”男爵夫人问道。
“她就在靠边的这个包厢,”欧仁妮说,“正对着我们,母亲,这一位,头发金黄而且非常漂亮的那一个,就是她。”
“啊,是的,”唐格拉夫人说,“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吧,莫瑟夫?”
“请您吩咐,夫人。”
“您应该去拜访您那位基督山伯爵,再陪他上我们这儿来。”
“为什么?”欧仁妮说。
“为了跟他说说话,你难道没有这个好奇心,不想见见他?”
“根本不想。”
“怪孩子一个!”男爵夫人喃喃说道。
“啊,”莫瑟夫说,“他很可能会自己过来。您看,他已经看见您了,夫人,他正向您打招呼。”
男爵夫人也向伯爵打了个呼,脸上堆满了迷人的微笑。
“好吧,”莫瑟夫说道,“我就成仁取义,现在就走,过去看看能不能跟他说说。”
“上他包厢去,这很简单。”
“可是没有人给我介绍。”
“向谁介绍?”
“向那位希腊美人。”
“您不是说这是女奴吗?”
“是的,可是,您本人断言这是一位公主……不,我想,最好让他看见我出来,他也出来。”
“这是个可行的办法。去吧!”
“我就走。”
莫瑟夫一鞠躬后便走了。果然,他正从伯爵包厢门前走过的时候,包厢门打开了,伯爵先向站在走廊上的阿里用阿拉伯语说一句话,然后挽上莫瑟夫的胳膊。阿里把门关上,在门前守着,这时走廊上已有一大群人在这努比亚黑人边上围观。
“说句实话,”基督山说道,“你们巴黎是座奇怪的城市,你们巴黎人也是出奇地少有,似乎都是第一次见到努比亚人。您看看,他们围着可怜的阿里挤来挤去的,阿里都不知道是什么回事。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地告诉您,一个巴黎人不论到突尼斯城,君士坦丁堡,巴格达或者开罗,决不会有人在他身边围观。”
“这是因为你们东方人都明白事理,眼睛看的只是值得去看的东西。但是,请相信我,阿里之所以深受欢迎,仅仅因为他是您的手下人,因为您现在是名噪一时的大人物。”
“是吗!我凭什么竟得此殊荣?”
“啊,凭您自己。您把价值一千金路易的马送了人,您救了检察官家眷的命,您化名为布拉克少校,派您的纯种良马和像猴子一般大的骑手参加赛马,最后,还是您,得了金杯却又送给那些漂亮的女士。”
“这些无稽之谈是谁告诉您的?”
“噢,第一件事是唐格拉夫人说的,她都要急死了,只盼着您能去她的包厢;或者这么说吧,很想在她包厢能见到您。第二件上了博尚的报纸,第三件嘛,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如果您真想隐姓埋名,您又为什么把您那匹马取名为旺帕?”
“啊,真的!”伯爵说道,“我竟疏忽了。但请告诉我,莫瑟夫伯爵是不是从不来歌剧院?我已望了一遍,哪儿都没有看到他。”
“今天晚上他会来。”
“坐哪儿?”
“我想是男爵夫人的包厢吧。”
“她边上的那位美人,是她女儿吧?”
“是的。”
“恭喜您。”
莫瑟夫微微笑了一下。“这事我们以后再仔细谈。”他说道,“您对乐曲有何高见?”
“什么乐曲?”
“您刚才听的乐曲。”
“我以为乐曲很不错了,因为这毕竟是人间作曲家谱写的,又是,正如已故狄奥盖纳古希腊哲学家(公元前410—前323)。所言,两脚无毛鸟儿唱的。”
“啊,真是!不过,亲爱的伯爵,看来您可以凭想像听到天堂的七部和声圣曲。”
“差不多吧。当我想听美妙乐曲的时候,子爵,也就是凡人耳朵从不曾听过的乐曲,我就睡觉。”
“啊,您在这儿是再好也不过了,您就睡吧,我亲爱的伯爵,睡吧,当初建创歌剧院的初衷不正是为了这个吗?”
“不,说句实话,你们的乐队太吵人。要像我说的那样睡觉,必须清静,另外还得有某种药剂。”
“啊,那了不起的印度大麻?”
“一点不错,子爵,什么时候您想听音乐,请过来和我一起用晚餐好了。”
“不过,我们一起用午餐的时候我已听过音乐了。”
“是在罗马吗?”
“是的。”
“啊,是埃黛拉的单弦小提琴。是的,她远离祖国很可怜,有时给我拉上几曲她故乡的乐曲,在她也是聊以自慰吧。”
莫瑟夫子爵没有再多问,伯爵也沉默不语。这时启幕的铃声响了。
“恕不奉陪!”伯爵朝他包厢走去,说道。
“就此告别吗?”
“请向格氏伯爵夫人转达吸血鬼的问候。”
“男爵夫人呢?”
“请转告她,恕蒙俞允今晚去当面问候,我则深感荣幸。”
第三幕开始了。莫瑟夫就在演第三幕的时候来到剧院,并且遵约进了唐格拉夫人的包厢。像莫瑟夫伯爵这样的人,到某个大厅不会引起全场哄动,所以除了他进去入座的那包厢以外,谁也没有注意他来。但是基督山看在看里,而且嘴唇上掠过一丝微笑。然而埃黛,只要大幕拉启,她什么也顾不上了,像所有的兴趣盎然的人一样,只要是眼睛能看到的,耳朵能听到的,她都是兴致勃勃地看,津津有味地听。
演第三幕的时候,舞台上下都跟往常一样。诺布莱,朱利亚和勒鲁三位小姐照例表演了一番劈腿舞,格拉纳达王子受到罗贝尔—马里约的挑衅,最后是大家都熟悉的戏,威武的国王一手挽着公主绕场一周,他那天鹅绒的披风也就得以一露风采,然后帷幕落下,正厅观众纷涌向休息厅和走廊。基督山伯爵走出他的包厢,不一会儿就来到唐格拉夫人的包厢。男爵夫人不禁喊了起来,惊讶之中尚带几分喜色。
“啊,请过来,伯爵先生,”她喊道,“说真的,虽然我已写信感谢,但我还是想见到您,好当面致谢。”
“噢,夫人。”伯爵说,“这种区区小事您还记着?我本人则早已忘了。”
“您说得对,但是有件事是忘不了的,伯爵先生,第二天这两匹马拉着我的好朋友,维尔福太太疯跑,正是您救她脱离了危险。”
“这一次也一样,夫人,您这样感谢我受之有愧,其实是我的努比亚奴隶阿里有幸一显身手,为维尔福夫人效力。”
“那么,”莫瑟夫伯爵说,“把我的儿子从强盗手中救出来的也是阿里吗?”
“不,伯爵先生”,基督山握了一下将军伸过来的手,说道,“这一次的感谢我是记在我自己份上,但是您谢过,我也领了。说实在的,您再这样感谢,我就不好意思了。男爵夫人,还望赏光介绍敝人认识令嫒。”
“噢,您早已是介绍过了,至少是您的大名,因为这两三天来我们只谈您一个人。欧仁妮,”男爵夫人转身对女儿说,“这位是基督山伯爵先生。”
伯爵鞠躬致礼,但是唐格拉小姐只是微微点点头。
“和您在一起的那位丽人,伯爵先生,是不是您的女儿?”
“不,小姐,”基督山说,对这样直截了当,或者说这样惊人的放肆,他不禁感到吃惊,“她是一个不幸的希腊女子,我是她的保护人。”
“她的名字是……”
“埃黛。”基督山回答说。
“希腊人!”莫瑟夫伯爵喃喃说道。
“是的,伯爵,”唐格拉夫人说,“您曾在阿里—特伯兰麾下光荣地服务过,您说说,您可曾在他总督府见过比我们眼前那一套更华丽的衣服?”
“啊,”基督山说,“原来您曾在艾奥尼纳希腊西北部一城市名。服役过,伯爵先生?”
“我曾经是总督军队教导队的将军,”莫瑟夫回答说道,“我的一点儿家产,毋庸隐讳,正是这位显赫的阿尔巴尼亚首领慷慨所赠。”
“你们看!”唐格拉夫人大声说。
“哪儿?”莫瑟夫含糊不清地问。
“那儿。”基督山说。他拦腰抱住莫瑟夫伯爵,和他一起从包厢探出身去。这时,正在张望寻找基督山伯爵的埃黛看到他紧紧抱着莫瑟夫,他那非常苍白的脸正同莫瑟夫的脸挨在一起。姑娘一看到他们两人,顿时仿佛见到了墨杜萨的脸似的,她往前探身,像是要把他们看个清楚,但几乎是刚探头一望,她又往后倒去,无力地轻轻喊了一声,旁边的一些人以及阿里都听到了,阿里立即打开包厢门。
“唷,”欧仁妮说,“您收养的姑娘怎么啦,伯爵先生?她好像是不舒服。”
“是不舒服,”伯爵说,“但不必着急,小姐。埃黛非常神经质,所以对气味很敏感,某种香她闻不惯的话,就能使她昏厥。不过,”伯爵从口袋掏出一只小药瓶,接着说道,“我身上带着药。”于是,他向男爵夫人和小姐同时鞠了一躬,又同莫瑟夫伯爵和德布雷握了握手,然后,离开唐格拉夫人的包厢。当他回到自己包厢的时候,埃黛的脸色还是非常苍白,向伯爵伸手的时候像是非常勉强。基督山发现姑娘的手又湿又冷。
“你在那边跟谁说话,主人?”姑娘问道。
“喔,”基督山回答说道,“同莫瑟夫伯爵说话,他曾在你的显赫的父亲麾下服过役,承认他的家产是你父亲给的。”
“啊,这无耻之徒!”埃黛喊道,“是他向土耳其人出卖了我的父亲,这财产是他背信弃义的赏金。你难道不知道有这些事,我亲爱的主人?”
“埃皮鲁斯希腊西北部及阿尔巴尼亚南端统称埃皮鲁斯。这段历史我有所耳闻,”基督山说,“但细节一直不清楚。好吧,孩子,你可以给我讲讲,一定会很有意思的。”
“啊,是的,我们走吧,走吧。再这样同那人面对面地呆下去,我觉得都要活不成了。”
埃黛说着就急忙站起身来,一边用她那件绣着珍珠和珊瑚的开司米白斗篷把自己紧紧裹上,就在大幕拉启的时候,匆匆离开了包厢。
“您看,此人样样都是与众不同!”格氏伯爵夫人对又过来见她的阿尔贝说,“他非常认真地听了第三幕魔鬼罗贝尔的戏,可第四幕刚要开始,他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