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庄子大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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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杂篇(下)(11)

公正而不结党,平允而不偏私,空虚而无主见,随物变化而不生己见,不用思虑,不求智谋,对于万物不作主观好恶的选择,随着万物一起发展变化。古代的道术有这方面的内容,彭蒙、田骈、慎到听到这种风教就喜而从之。他们以齐同万物为第一要务,说:“天能覆盖万物而不能承载万物,地能承载万物而不能覆盖万物,大道能包容万物而不能辨别万物。”知道万物都有肯定的一面,也都有否定的一面,所以说:“有所选择就不能做到周遍,施以教诲就不能做到全面,顺从大道就不会有所遗漏了。”

所以慎到主张抛弃知识和主观成见,却因顺于不得已,任其自然,做为他的道理,说知识就是无知,要鄙薄知识然后把它毁掉。随随便便无能为力而讥笑天下的尚贤,放任解脱不修德行而非难天下的大圣。椎朴顺遂无棱无角,顺从事物婉曲相应变化;舍弃是与非,且可免于拖累。不用智巧谋虑,也不瞻前顾后,巍然独立不动就是了。推动才行走,拖着才前进,像飘风一样回旋,像落羽一样飞翔,好像磨石一样转动,保全自身而不受责难,动静适度而没有过失,从没有过什么罪责。这是什么原因呢?那些没有知觉的事物,没有自为表著的忧患,没有好用心智的牵累,动与静都不离开自然的道理,所以终身不会招致毁誉。所以说:“做到像没有知觉的事物那样罢了,用不着什么圣贤,那土块也不会背离道。”当世的圣贤相互讥笑他说:“慎到的学说,不是活人能够做到的,而是讲死人的道理,当然被人看作怪异了。”

田骈也是这样,受学于彭蒙,得到不言之教。彭蒙的老师说:“古时候得道的人,达到了无所谓是非的境界。他们的道术像风吹过一样迅速,怎么能够用语言表达出来呢?”常常违反人意,不受人们所尊敬,仍不免于随物变化。他们所说的道并不是真正的道。然而,他们都还大概地听闻过一点道。

【原文】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①。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

关尹曰:“在己无居,形物自著。”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芴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尝先人而常随人。

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独取后。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岿然而有余②。其行身也,徐而不费,无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独曲全。曰:“苟免于咎。”以深为根,以约为纪。曰:“坚则毁矣,锐则挫矣。”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谓至极,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奇见之也。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危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③,而连犿无伤也④。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⑤。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⑥。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注释】

①澹然:安定,恬静。②岿然:形容高大独立的样子。③瑰玮:奇特,华丽。④犿(fān):婉转,随和。⑤諔(chù):奇异。⑥稠适:适当。

【译文】

以根本为精妙,以万物为粗杂,以有积蓄而感到不足,恬淡无为,独与自然融为一体。古代的道术有属于这方面思想的,关尹、老聃听到这种风教就喜而从之。他们的学说建立在“常无”与“常有”的基础之上,以太一为主体,把柔弱谦下作为外表形式,把空虚而不毁弃万物作为内在实德。

关尹说:“自己不存私意,有形之物各自彰显。动如流水,静如平镜,反应如回响。忽然如无有,寂静如清虚。相同则和谐,有得则有失。未曾争先而常常随顺别人。”

老聃说:“知道事物的雄强,而持守雌柔,成为汇聚众流的溪谷;知道事物的明亮,而持守暗昧,成为容纳万物的山谷。”别人都争先,自己独自居后,说:“宁愿承受天下的垢辱。”别人都求取实在的东西,自己独自守着虚无。没有积蓄,所以感到有富馀,充足的样子好像很富馀;立身行事,舒缓从容而不耗费精神,自己无所作为,而讥笑天下的智巧之人;别人都追求福利,自己独自委曲以求全,说:“暂且可以免于祸患”;以深玄为根本,以俭约为纲纪,说:“刚强就容易毁坏,锐利就容易挫折。”对万物常常是宽容的,对别人不加以侵削,可以说已经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了。关尹、老聃,真是古代博大容物而得真道的人啊!

寂寞虚静而不落形迹,变化而没有常规,死呀生呀,与天地同体并存,与自然一起变化运动!茫茫然不知到哪里去,恍恍惚惚不知去向何方,包罗万物,而不知道归向。古代的道术有这方面的内容,庄周听到这种风教就喜而从之。他用虚远的论说,虚诞的话语,不着边际的言辞,常常放任发挥而不偏执,不以一端之见来显明自己的学说。认为天下的人沉迷不悟,不能用端庄而诚实的言词来谈论,而应该用无首无尾的话来推衍事物的情理,引证先哲时贤的话来使人信以为真,用寄托寓意的话来广泛地阐发事理。独自与天地自然交往,而不傲视万物,不去责问孰是孰非,和世俗相处。他的书虽然写得奇特壮伟,但却宛转随顺而无伤于物,他的言辞虽然神奇多变,但却奇异可观。他的书内容充实,不可穷尽,上与天地同游,下与超脱死生、不分首尾的得道之人交友。他对于大道根本的阐述,弘大而透辟,深广而放纵;他对于大道本原的阐述,可以说是条达而上,直至于宗。虽然如此,他能顺应大道的变化以解除物累,他的玄虚妙理是没有穷境的,他的学说始终不离大道的本宗,茫昧恍惚,不能穷尽他的妙理。

【原文】

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历物之意,曰:“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天与地卑,山与泽平。日方中方睨①,物方生方死。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南方无穷而有穷。今日适越而昔来。连环可解也。我知天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

惠施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卵有毛。鸡有三足。郢有天下。犬可以为羊。马有卵。丁子有尾②。火不热。山出口。轮不碾地。目不见。指不至,至不绝。龟长于蛇。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凿不围枘③。飞鸟之景未尝动也。镞矢之疾④,而有不行、不止之时。狗非犬。黄马骊牛三。白狗黑。孤驹未尝有母。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辩者以此与惠施相应,终身无穷。

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也。惠施日以其知与之辩,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此其柢也⑤。

然惠施之口谈,自以为最贤,曰:“天地其壮乎,施存雄而无术。”南方有倚人焉,曰黄缭,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辞而应,不虑而对,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与众不适也。弱于德,强于物,其涂限矣。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其于物也何庸!夫充一尚可,曰愈贵,道几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宁,散于万物而不厌,卒以善辩为名。惜乎!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⑥,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也,悲夫!

【注释】

①方睨:指太阳落山。②丁子:指蝌蚪。③围枘:木头上的卯眼。④镞矢:箭头。⑤柢(dǐ):根基。⑥骀(dài)荡:放荡。

【译文】

惠施的学问广博,他的书多达五车,道术杂乱无章,言辞多有不当。他分析事物之一,说:“大到极点而没有边际的,称为‘大一’;小到极点而没有内核的,称为‘小一’。没有厚度,不可累积,但能扩大到千里。天和地一样低,山和泽一样平。太阳刚刚正中的时候就偏斜,万物刚刚生出就向死亡转化。大同和小同相差异,这叫‘小同异’;万物完全相同也完全相异,这叫‘大同异’。南方既没有穷尽也有穷尽,今天到越国去而昨天已来到。连环可以解开。我所知的天下的中央,在燕国之北越国之南。泛爱万物,天地合为一体。”

惠施把这些当作伟大的真理,向天下人显示而让那些善辩的人知晓,天下的辩士都乐于跟他辩论以下问题:卵中含有产生羽毛的因素;鸡有三只足;楚国的都城郢包容天下;犬可以叫做羊;马是有卵的;蛤蟆有尾巴;火是不热的;山名出自人口;车轮是不沾地面的;眼睛是不能自见的;伸长手指而指的长度不是人所能到达的,所能到达的也绝不是尽头;龟比蛇长;矩不能画出绝对的方,规不能画出绝对的圆;卯眼与棒头是不能完全相合的;飞鸟的影子不曾移动过;疾飞之箭在每一瞬间既是静止又是运动的;狗并非是犬;黄马骊牛加起来有三个;白狗是黑的;孤驹不曾有母亲;一尺长的木棍,每天截取它的一半,一万年都不能取尽。辩士用这些论题跟惠施辩论,终身都是辩论不完的。

桓团、公孙龙这些好辩之徒,迷惑人心,改变人意,能够用口舌战胜人,却不能服人之心,这是辩者的局限。惠施每天靠他的智慧与人辩论,专门和天下的辩士一起制造怪异之说,这就是他们的根本。

然而惠施口若悬河,自认为最能干,说天地果真就伟大吗!惠施有雄心而没有道术。南方有个名叫黄缭的怪异之人,问天地为什么不坠不陷,风雨雷霆是怎么回事。惠施毫不推辞地接受提问,不加思索地应对,广泛解说天地万物,滔滔不绝,没完没了,还嫌说得太少,又增加了一些怪异的说法。他把违反人情的事情当作是实在的东西,想要通过辩点他人来博得高名,因此与众人不和谐。轻视内德的修养,追求对外物的究析,他所走的道路是狭隘而偏曲的。从天地自然的大道来看惠施的才能,就好像一只蚊子、一只牛虻那样徒自劳倦,对于万物有什么用!充当一家之言,尚且可以;若用来说明珍贵的大道,就危险了!惠施不能安于大道,他把心思分散在追逐万物上而不厌倦,最终只得到了一个善辩的名声。多么可惜啊!惠施以自己的才能,放荡而不能得道,追逐万物而义无反顾,这就像用声音去追逐回声,让形体和影子竞走一样,是多么可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