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健恒 译
序言
这个幕间剧以不幸的婚姻为主题,写了几个漫画式的人物,例如老汉、穷苦士兵、外科医生和搬运工。出场的三个妇女是上述前三人的妻子,几乎没有什么个人特色,都脾气坏,神经质,快嘴快舌,对丈夫不满。至于引起提出离婚要求的问题,老汉和玛丽亚娜这一对主要是由于年龄差异,士兵和堂娜吉奥玛这一对是由于经济困难,而外科医生和明哈卡这一对则是因为性格不合。
作者本人婚姻生活中痛苦而且失望的经历,也许在这个讽刺小剧的调侃中隐约可见;可是有的评论家把塞万提斯看成剧中的穷苦士兵兼诗人,我们认为这种看法太牵强了。当然,就那士兵来说,有时从他的台词里,有时从他妻子的台词里,可以体会出马德里的生活场景,如人们集会聊天的处所、懒散、特莱达纳桥、赌场等。这样的场景,通过这个讽刺剧口吻颇为平淡的语言,活生生地表现出来。搬运工这个角色——其妻没有出场——之所以令人感兴趣,在于他接触了既痛苦又生动有趣的贫困生活。离婚诉讼的冲突悬而未决,全剧以两个乐师出场而告终。他俩邀请法官和所有在场的人去参加一对不和的夫妇重归于好的庆祝会,重复唱出下面这两句歌词:
最坏的和解
强过最好的离婚。
关于本剧的写作日期,一般认为是在塞万提斯从巴利亚多利德首府回到马德里之后,若是如此,则本剧是作者最后写成的幕间剧之一了。这一剧本尽管像吉诃德的作者的所有短剧那样有趣,但我们认为并不属于他的最好剧本之列。
安赫尔·巴尔布埃纳·普拉特
剧中人物
法官
书记官
律师
老汉
其妻玛丽亚娜
士兵
其妻堂娜吉奥玛
外科医生
其妻阿尔堂萨·德·明哈卡
搬运工
两个乐师
〔法官偕书记官和律师上场,就座。老汉与其妻玛丽亚娜上场。
玛丽亚娜 好啦,管离婚的法官大人已经就位审案子啦。这回我可得下定决心;从此我要像鹰一样获得自由,再也不要求爷爷告奶奶,打官司花钱了。
老汉 嘿,嘿,玛丽亚娜,别这么拉大嗓门唠叨你的事啦。看在上帝面上,说话声音轻点儿。瞧你又吵又闹,把街坊们的耳朵都震聋了。法官大人就在你面前,轻点儿声也能把你的要求说给他听嘛。
法官 你要告什么状,好人?
玛丽亚娜 大人,离婚!离婚,离婚,来一千次也是要离婚!
法官 跟谁离婚,为什么要离婚,太太?
玛丽亚娜 跟谁?跟这儿这个糟老头呗。
法官 为什么呢?
玛丽亚娜 因为我受不了他那些烦人的事,也不愿意老得照顾他那些说不完的病痛;爹妈把我抚养大,不是要我开医院做看护的。我把一份好嫁妆带给这皮包骨的老家伙,可他把我这一世折磨得好苦。我落到他手里那会儿,脸庞儿放亮,跟镜子一般,如今却满脸像粗呢子似的起皱了。法官大人,要是您不想叫我上吊,那就替我解除婚约。就因为跟这副尸架子成了亲,我每天都伤心落泪。您瞧,您瞧我脸上的泪沟儿。
法官 别哭,太太;说话声音轻点儿,擦干眼泪,我会替您主持正义的。
玛丽亚娜 您就让我哭吧,大人,哭哭我心里好受些。在治理有方的王国和共和国里,夫妻关系得有个限期:婚约以三年为限期,到期就解除或者重订,好比订租约似的,不该管一生一世,叫双方经常感到痛苦。
法官 这种办法要是能够或者应该实行,要是使点钱能办得到,那准该早已实行了。不过,请把你们闹离婚的理由说得更具体些,太太。
玛丽亚娜 我丈夫到了冬季,我却处在春天;我半夜三更得起来弄热毛巾和麦麸袋子,给他暖腰背,这就使我亏了觉;我得拿绑带给他一会儿捆捆这边,一会儿扎扎那边——我真想把他捆成根棒子才好呢,他活该这样!我每晚都得给他塞高枕头,调咳嗽糖浆,好让他不至于咳得透不过气来;我还得忍受他嘴里的那股子臭味,那味儿您老远都闻得着。
书记官 那味儿准是一颗坏牙发出来的。
老汉 见鬼,不可能,因为我满嘴的牙齿都掉光啦!
律师 我听说有法律规定,单凭口臭这一条,妻子就能跟丈夫离婚,丈夫也能跟妻子离婚。
老汉 先生们,她说我有的那股臭味,不是我的坏牙发出来的,因为我没有牙齿了,更不可能是从我胃里冒出来的,我消化好极了,其实那只能是她心里打的坏主意。各位大人不了解这位太太。要是你们了解她,那就肯定会怕她,在胸前画个十字避开她。我跟她生活在一道,受了二十二年的折磨。她反复无常,横蛮透顶,老爱尖声叫骂,我都忍着没吭过气儿;最近两年来,她每天都推搡我,把我朝坟墓里推。她蛮不讲理,就爱吵架,吵得我都快聋了。即使像她说的那样给我治病,那她也是老大不情愿地干的,可医生本应该手轻、脾性好嘛。总之,先生们:我是在她控制下给折磨得要死的人,而她是靠我生活的,因为她是女主人,掌握着我的财产。
玛丽亚娜 你的财产?你的什么财产不是拿我的嫁妆赚得的?你赚得的财产有一半是我的,尽管你不乐意这么看。要是我现在就死,我不会从这一半财产和我的嫁妆里,给你留下一个子儿,你瞧我多么爱你。
法官 您说说看,先生:您刚落到您妻子手里的那会儿,是不是身体棒,长相也好,各方面都够条件?
老汉 我说过了,二十二年前我落到她手里,就像落到了卡拉布里亚[1]的监工手里,成了被迫在大帆船上划桨的奴隶似的人[2]。那会儿我健壮得她叫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玛丽亚娜 新筛子,用上三天就坏了!
法官 住嘴,住嘴,好厉害的婆娘!去你的吧,我看没什么理由能给你解除婚约。你吃过了熟的,那就得尝尝老的硬的。时光匆匆流失,没有哪个丈夫能够青春常在,时光总得经过他的门前,窃走他的岁月。你得想想他给过你的好光景,别把他现在加给你的不幸看得那么严重。得啦,别再回嘴啦。
老汉 要是成的话,您大人就行行好,帮我摆脱这服刑般的日子,我会十分感激您,因为我们既然感情破裂了,您还让我这么过下去,那就等于把我重新交给折磨我的刽子手。要是您不能这么办,那咱们就干这么件事:您把她关在一所修道院里,把我关在另一所修道院里。我们可以平分财产。这样,在今后的日子里,我们才能敬奉上帝,平平安安过日子。
玛丽亚娜 去你的吧!你想我会乐意被关起来吗?你去跟个小姑娘说这事儿吧,她也许会喜欢栅栏、转门、铁窗和跟她形影不离的嬷嬷。把你关起来吧,你受得了,因为你已经有眼不会看,有耳不会听,有脚走不动,有手摸不清物件。至于我,我挺健康,五种感官都健全灵敏,我想自由自在地看看听听,尝尝碰碰,不打算躲起来在暗地里瞎摸。
书记官 这个女人太放肆了!
律师 她丈夫倒是挺讲道理的,可他受不了啦。
法官 我不能批准他们离婚,因为没有什么理由[3]。
〔一个穿着整齐的士兵及其妻堂娜吉奥玛上场。
堂娜吉奥玛 谢天谢地,我如愿来到了您大人面前,我恳求您准许我跟这东西离婚。
法官 “这东西”是什么东西?他没个名字吗?您至少该说要跟这个人离婚嘛。
堂娜吉奥玛 要是他也算个人,我就不会来请求离婚了。
法官 那他是什么?
堂娜吉奥玛 一根木头。
士兵(旁白) 天哪,我得成为一根不吭声并且忍受痛苦的木头!要是我不为自己辩护,也不反驳这女人,法官也许要判我有罪。他一处罚我,那就等于把我从囚禁中解救出来,就像把一个俘虏奇迹般地从得土安[4]的地牢里解救出来。
律师 您说话态度好点儿,太太,把您的事说出来,用不着骂您的丈夫。在您对面这位管离婚案的法官,会公正处理您的案件的。
堂娜吉奥玛 难道各位大人要我不把他叫作木头吗?他可是跟木头一样不会动换。
玛丽亚娜 这女人准是为了受到跟我一样的伤害来告状的。
堂娜吉奥玛 大人,既然您要我管这东西叫作“人”,那我就说我嫁给了这个人,可他不是我要嫁的那种人。
法官 怎么啦?我不懂您说什么。
堂娜吉奥玛 我说,我原以为我嫁了个平常的人,可没过几天我就像说过的那样,我发现我是嫁给了一根木头,因为他没一点儿能耐,找不出办法赚一个子儿来养家活口。他早上去望弥撒,接着到瓜达拉哈拉门[5]去聊天儿,打探消息,听谣传谣;到下午就从一家赌馆游荡到另一家,有时候上午也去,在那儿帮闲凑趣,我听人说,赌棍特别讨厌这种人。到下午两点他回来吃饭,人家没给他一个子儿的小费,因为而今不时兴给这种人小费了。他接着再出门去,待到半夜三更才回来,要是能找到吃的就吃点儿晚饭,要是找不到,他就在胸前画个十字,打个呵欠,上床睡觉。他整夜都翻来覆去地睡不安稳。我问他怎么啦,他回答说他在动脑子瞎编一首十四行诗,是一个朋友求他做的。他居然一门心思想成个诗人,好像一沾上做诗这行当就跟人世间的需要脱了钩似的。
士兵 我太太堂娜吉奥玛说的这些全是实情;要是我不像她说的这样混日子,那我早就会从这儿那儿得到点好处了。我会像那些不安分的精明小人物那样,手持一根权杖,骑上一头租来的、倔强的小瘦骡,可是没有骡夫陪着——这种骡儿只有在本身有了缺陷而且没人要的时候才能租到。我会把鞍袋儿挂在骡屁股上,一边的袋儿里装着一条领带和一件衬衣,另一边的袋儿里装着半块干酪、面包和酒囊。我只绑上裹腿,安上一只马刺,不带路上换洗的衣服了。我怀揣着个委任状,心头痒痒的,摇摇晃晃经过托莱达纳桥,尽管那瘦骡儿懒洋洋地迈不开步子。过不了几天,我会给家里寄去一只火腿,几尺粗布,一句话,就是寄去我管辖地区的村镇里能便宜挑上的物件儿,我这可怜虫就用这办法来尽量做到能维持我的家。可是,我这都是空想的,事实上我既没有工作,又没有收益,不知道自个儿该怎么办才好。因为我结了婚,没有哪位领主大人乐意用我;我这就不得不恳求您法官大人,按我太太要求的那样,判我们离婚。乡绅们就因为穷,日子挺难挨的。
堂娜吉奥玛 还不止这样哩,法官大人:我看到我丈夫那么不中用,过着穷苦日子,就急于想帮他摆脱困境,可我没法办,因为我终归是个正派女人,不能干下作事。
士兵 光凭这一点,这女人就值得男人爱;可是,她的这种荣誉感下面,掩藏着世上最坏的脾性。她无缘无故妒忌,没来由吵嚷,穷得叮当响还要摆阔气。她知道我穷,就一直小看我。最坏的是,法官大人,她对我忠实,就想以此来让我乖乖地忍受她百般虐待欺侮。
堂娜吉奥玛 嗯,怎么不呢?我这么贞洁,你怎么不该看重我,尊敬我?
士兵 听着,堂娜吉奥玛太太。我在这儿当着各位大人的面,要对你说点事:你为什么凭自己贞洁就来指责我,你应该贞洁嘛,因为你出身世家,自己是个基督徒,你难道不应该这么做吗?哼,女人们希望她们的丈夫尊敬她们,因为她们贞洁诚实,好像单凭这点就完美无缺似的。她们没发觉自己身上到处是漏洞,千万种她们所不具备的其他美德,都从那些缝隙里漏掉了。你自个儿保持贞洁关我什么事呢?我最关心的是你是否不在乎自己不具备你的女佣人都具备的德行。我最关心的是你是否成天怒气冲冲、吵吵嚷嚷、妒忌阴沉、挥霍浪费、懒惰贪睡、无事生非、嘟嘟哝哝,以及诸如此类的其他恶习,这样的德行足够折磨死两百个丈夫。话是这么说,法官大人,我看我太太堂娜吉奥玛一点儿也没有这样的毛病。我承认我是块木头,没本事,又懒惰又疲塌。因此,如果不是出于其他理由,就按一般常识来说,大人您都得准我们离婚。我在这儿告诉您,我讲不出什么道理来反驳我妻子说的话。我认为这场官司我输定了,我会为自己被判罪感到高兴。
堂娜吉奥玛 你能说出什么道理来反驳我呢?你连我和我们的女佣人都养不起哩。我家没有很多女佣人,只有一个,她还体弱多病,吃东西还没蟋蟀吃得多。
书记官 别说啦,又有告状的来了。
〔穿医生服装的外科医生和他的妻子阿尔堂萨·德·明哈卡上场。
医生 根据四个很充足的理由,我来请求您,法官大人,准许我和我妻子堂娜阿尔堂萨·德·明哈卡离婚,她在这儿。
法官 你打定主意啦?说说你的四个理由吧。
医生 第一,因为我不愿见她,就像不愿见魔鬼似的;第二,她自己明白;第三,我不说;第四,因为我要是得跟她做伴到死,那我去世的时候,魔鬼都会不乐意把我带走。
律师 他为投诉提出了极充足的证明!
明哈卡 法官大人,您听听我的申诉。您会看到,要是我丈夫凭四点理由请求离婚,那我能提出四百条理由来。第一,因为我一看到他,就会想到我看到的是恶魔现形;第二,因为我跟他结婚的时候受了骗:他说他是个货真价实的医生,其实不过是个蹩脚郎中,只会正正骨和治治其他小病,是个半吊子草医;第三,因为他妒忌照射我的太阳光;第四,因为我一看到他就受不了,我想离他千万里[6]路……
书记官 见鬼,这两口齿轮咬不拢的钟,谁能把它们调整好呢?
明哈卡 第五……
法官 太太,太太,要是您想在这儿把四百条理由说完,我可不打算听,也没那工夫听。我们会凭证据来审理您的案子,现在您安心走吧,还有许多别的事儿要处理呢。
医生 我不愿意跟她死在一道,她不愿意跟我活在一道。除此以外,您还要什么证据呢?
法官 要是凭这点就可以判夫妇离婚,那会有数不清的人要把婚姻枷锁从肩上卸掉。
〔有个身着搬运工服、头戴四角尖帽的人上场。
搬运工 法官大人,我是搬运工,这我不否认。可我是个老基督徒[7],一个正派诚实的公民。要是我不经常吃吃酒,或者更确切地说,要是酒没毁了我,那我而今会成为搬运工人兄弟会的头儿。可是,说起这事儿来话就长了,先别管它。我想告诉法官大人的是,有一回我吃酒吃得迷迷糊糊,答应跟一个走歪道的女人结婚。我酒醒过来,恢复神志以后,履行了诺言,跟我从罪恶中拯救出来的那个女人结婚了。我让她摆水果摊儿,她那么坏,那么横,光顾她摊儿的人没有不跟她吵架的,有时是因为她短斤少两,有时是因为人家摸了她的水果,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秤砣来砸人家的脑袋,要么砸到哪里算哪里,还辱骂人家祖宗十八代,跟多嘴多舌的女邻居们也没有一刻和平相处过。我得像个长号手似的成天带着剑保护她。我们赚的钱还不够偿付卖货缺斤短两和打架的罚款。我恳求大人您开开恩,要么帮我摆脱她,要么至少把她那火暴性子改造得温和一点,能克制一点。我向您保证,我要免费给您把这个夏天里买的煤运回家,我跟扛大个儿的弟兄们还说得上话。
医生 我认识这个好人的老婆,她跟我的阿尔堂萨一样坏。我说得再明白不过了。
法官 女士们,先生们,你们瞧:尽管你们来这儿提出了请求离婚的适当理由,可是还得递个状子来,而且还得有证人作证,这样我才能有根有据地来审查你们的案子……可是,怎么啦?法庭上怎么有了音乐和吉他的声音?这真是新鲜事!
〔两个乐师上场。
乐师们 法官大人,前天,经您劝说调解,一对不和的夫妇已经言归于好。现在,他俩在家等候您去开个盛大的庆祝会,派我们来请您光临。
法官 我非常高兴去参加那个庆祝会。我恳切希望在场的各位也像他们那样重归于好。
律师 要是那样,本庭的书记官们和律师们就得饿死。不,不,让谁都来请求离婚吧。到头来他们大都会像现在这样生活下去,我们从他们干蠢事和争吵中却能得到好处。
乐师们 好啦,我们得离开这儿,为庆祝会助兴去啦。(唱)
一对对正派的夫妇
发生了公开纠纷的时候,
最坏的和解
也强过最好的离婚。
人难免一时失误,
只要没瞎了眼睛,
那么圣约翰节的争吵
能带来一年的平静。
荣誉感和逝去的爱情
就会从此复活回生,
因为最坏的和解
强过最好的离婚。
尽管疯狂的嫉妒心
是那么凶那么猛,
可美人儿的嫉妒
恰似幸福的天庭。
精通恋爱的爱神
是这样描述爱情:
最坏的和解
强过最好的离婚。
(剧终)
注释:
[1]意大利南部地区名。
[2]当时航海的大帆船用奴隶或犯人划桨。
[3]原文为拉丁文。
[4]摩洛哥北部城市,当时海盗把西班牙人囚于此处,以换取赎金。塞万提斯本人就有被海盗俘获在阿尔及尔当五年奴隶才得赎回的遭遇。
[5]马德里一个商业区和游手好闲的人汇集之所。
[6]这里说的是西班牙里,约合六公里。
[7]当时“老基督徒”指纯正血统的西班牙人,他们享有很大的特权,而由摩尔人或犹太人归化的“新基督徒”,则不得担任公职,不得上大学念书,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