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行雁字,忽从湖对岸密密的柳丛中惊起,嘎嘎嘎,驮一片暮色,斜斜地切入秋空;随即,颤颤晃晃,飘出一轮圆月,似一个银盘被一根紫黑的绳索拽出,银盘缓缓倾斜,于是无数斛的光亮倒入湖中,叮叮当当,但见溅起无以数计的银箔玉片,漂满了半湖。湖的另一半是碧沉沉的荷盖,高高低低,重重叠叠,如伞,月光在上面滚跳嬉闹;数支红荷于碧绿中挺出,镀一层清辉,晶莹剔透,显出无限的娇羞。风徐来,漫开无边无际的清香,与月光糅成一片,花香变得可以看见,月光变得可以嗅闻。雁字已写向更远的天空,倏忽不见。
四周好静。
这静,似乎带一点冷清,带些许惊悸,将晁家的后花园满满地充塞,竟不留半丝隙缝。正因这静无处不在,也就变得空旷,反觉它原本就不存在。
湖畔凸出一座双层木石结构的亭榭,将许多遒劲的线条,写在这一片空间里。从木柱淡褪的漆色与石阶边苍褐的苔斑上,可想见这建筑已有不少年月,因而这些遒劲的线条又是写在时间里。
亭榭四周立着几株金桂,静静地开出一簇簇的桂花,清淡地香在夜的光晕下。
亭内设有一桌两椅,桌上搁几盘残剩的菜肴,立两瓶“茅台”。没有点灯烛,朦胧中可见两个人相对而坐。
“尊行,你我在军务繁忙中,得一日宽闲,也算是平生一件快事了。”
“军座,这些日子你瘦了许多,戎马倥偬,内外胁迫,尊行身为参谋长,却不能想出一个好法子来,惭愧。”
“唉。”武一海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们已经喝得够多了,各自有了几分醉意。
“卫兵!”
武一海喊了一声。
声音有些艰涩,回旋了一阵,竟无人作答。
“军座,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尊行,卫兵在前厅吃饭喝酒,我怕扰了您的清兴,才没让他们来。”
“没什么,喊习惯了。”
“来,再喝一杯。”
“好。”
晁尊行殷勤地给武一海斟酒,那亲切的笑,顺着瓶口汩汩而下,注满了酒杯。他四十刚出头,身材伟岸,特别是那两道剑眉,直插入鬓角,鼻梁且高,因“中岳”耸峙,使棱角分明的脸,更显英俊。
“尊行,你跟我好些年了吧?”
“军座,十八年了。”
“我待你如何?”
“好。”
武一海淡淡一笑,狭长的脸上浮起酡红,端杯的手往上一抬,送到嘴边,呷了一口,放下杯子,用手矜持地捋捋短须。
他已年近七十,身子显得有些臃肿,且患着一些疾厄,在冗繁的军务操持中,已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但作为一个军人,他对自己的职业是忠贞不渝的,挺直的腰板,依旧保持着当年的英武之气。
“我是不行了,老了。想息影山林,又怕被人笑话,欲振兴军务,又百般无奈,真如《陈情表》中所说:臣之进退,实为狼狈。”
“军座不必灰心,办法总是会有的。”
武一海摇了摇头,岔开话头,哈哈地一笑,说:
“尊行,真有意思,早几年我请一位‘张铁嘴’算了一个命,他说我‘五行缺水,将来依旧要归终于水’,我倒有些相信呢。”
晁尊行低头呷了一口酒,用手帕抹了抹额上的汗,说:“谁都信命。”
“也有不信的。”
月光如霜,纷纷扬扬斜飘到亭中,两个人全浴在一片空明中了。此刻,从装束上看,绝对想象不出他们是军人,没有穿军装、佩枪械,而是长衫、布履,浑身透出一派儒雅。
湖上有风拂过,荷丛中传来细微的响动,几张荷盖摇斜了,泼洒出如许的月光。
武一海仰脖又干了一杯,酒烈烈地从喉头烧到心里,猛觉有一股豪气往上蹿。好久没有这么痛快过了。他感谢参谋长懂得体贴人,把他邀到晁家花园做一日之游。从早晨到现在,他们赏花、品茶、喝酒,或者谈论一些唐代颇有气势的边塞诗,真可谓“此乐何极”。在恬静的气氛中,他也会想起这一支军队,自己苦心经营多年,是如何的不容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参谋长是在他身边长大的,视如养子。将来,他当然要把这支军队交给一个合适的人,当然要选择一个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进行交接。
湖水好静好清,圆月沉浸于湖中,如一块玉璧,微风荡起圈圈涟漪,闪闪烁烁,似一片碎金。
他们许久没有说话。
想到军队眼前的困境,武一海有些焦躁,他感受到了一种难熬的沉闷。他望了望参谋长,参谋长也正望着他,然后低下了头。显出一种难言的内疚。
“尊行,不必着急,我想总会有办法的。”
“是。军座。”
“尊行,那湖上的月光几多妩媚。我们荡一叶小舟去看看如何?”
“军座,湖上风凉……”
“不怕。那年,我们在雪地行军,一走两百里,脚趾都冻僵,想起来好像就在昨日。”
武一海径直走出亭子,潇洒地走到无边的月光下,仰头一望明月,吟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湖边的一棵柳树下,系着一只小船,小船上搁着双桨。
武一海解开缆绳,晁尊行正要先跳上去,忽然跑来一个卫兵。
“报告参谋长,客厅有人求见。”
晁尊行停住脚步,望了一下武一海,顿了一阵,才说:
“今晚我要陪军座赏月……不会客。”
武一海见状,忙拉住晁尊行,说:“你去见了客再来,我先玩一会儿。”
晁尊行这才说:“那也好。尊行马上就来。失陪。”说完,便和卫兵匆匆走了,脚步有些慌乱,走了老远,还回过头来望了一阵。
就在这一瞬间,武一海惊出了一身冷汗,这空旷的后花园,这宁静中深藏的不安,他猛地悟出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枪没有带,即便带了枪,又有什么用!在突然发现事态的严重后,他反而坦然了。于是从容跳上船,操起双桨,朝湖心划去。
他想起一天中尊行的种种神态——看来尊行是等不及了,要下手了,但又分明带着许多的愧悔与惶怵。刚才,如果不是他叫尊行去会客——然而,这会客不过是虚掩——尊行是不会去的,他对自己还怀着一些温情脉脉的东西,是自己无意中的催促,使尊行毅然往前走了一大步,把那个决心下了。
这时间合适,这地点合适,只是这“形式”……
船头前犁起细细的浪花,每一朵是如此的晶洁,月光直泻入船中,似可用手掬起。船很轻,似飘,似飞。
他自小生长在山地,几曾见过这样的情景。后来入了军旅,战事频繁,实在生发不出吟赏花月的闲情逸致。今晚是尊行成全了他。
月夜原是这般的美丽,美丽得让人把一切皆忘却,继而又生出淡淡的愁来,这愁是因这月夜的美好而催发出来的。于是,他想起许多古人咏月的诗句,“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这意境今晚他是领会到了。
他停住桨,舒展身子,躺在船舱里。
不知为什么,他又想起了尊行,毕竟是一个将才,有勇有谋,心狠手辣,将来是可以成就一番事业的。这些日子,尊行对他的每一个决策,几乎全是首肯,不多说一句话,让他这老头孤独地筹划军务,以至弄得身心极为劳顿……这小子,有心计!
密匝匝的荷叶中,又有了轻微的响动。
湖上此刻没有风。
他蓦地坐起来,挺立了腰板,悠悠地荡起桨,朝那荷丛划去。
有人等得不耐烦了。何必折磨别人折磨自己呢。
月光倾泻在湖上,渐渐地多渐渐地稠,整个湖在轻轻摇晃,仿佛承受不住这小船的分量。
小船离荷丛越来越近了。那是一片何等深沉的碧绿,粗墨的荷梗交加错杂,分明是一幅大写意丹青。他知道在重重叠叠的暗影后面,有黑洞洞的枪口在等着。
他停住了桨。
何必让那枪子在身上穿过去,那对于尊行没有好处,毕竟太让人失望。若是部下互相火并,这支军队岂不全完了。尊行要成就一番功业,没有这支军队是不行的。而且,自己的几个儿子岂肯罢休,一旦结下仇怨,更大的悲剧将等着他的全家……
于是他站起来,整了整衣衫,望着湖水中飘浮的明月,伸出双臂,猛地跃下水去,小船一阵摇晃。湖心冲起一个大浪,无数的波纹匆匆推向岸边,击起一层一层的浪花。
武一海不识水性,但感觉到了水的柔软,便轻盈地朝那月亮飞去,飞得那么急速,那么惬意……
第二天,本城的小报上登出消息:军长武一海不幸落水身亡,参谋长晁尊行被推拥述职。
接着,新任军长晁尊行亲自举幡执绋,为武一海举行了规模盛大的公祭,一切费用俱由军部担承。
晁尊行悲恸至极,他跪在棺木前,凄怆地哭喊着“武军长……武军长……”他整个面庞瘦成了狭长,眼光滞呆。武一海的死震撼了他的整个灵魂,武军长是一个真正的胜利者,为了保全军队及部下的名声,他选择了一种合适的方式去死。在对军队的神圣责任感上,在对世态人事极为冷静的评判上,晁尊行自愧弗如,败得极惨。
武一海下葬后,晁尊行率领营以上军官,到武家去看望武夫人及其子女,并许诺每月奉送大洋三千,作全家的生活费用。
武夫人呜呜咽咽地哭,感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