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鲁光文集(1—7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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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打开珠峰的“北大门”

“帐篷村”坐落在海拔五千米的高山上,也许是世界上地理位置最高的一个村落了。正因为这里高,所以一切生活都显得那么新鲜奇特。

登山队员们住的不是砖房,也不是土屋,而是一顶顶厚厚实实的棉帐篷;睡的不是木板床,而是铺在山地上的毛毡;身上盖的,不是棉被,而是轻柔的鸭绒睡袋。虽然已经是阳春三月,但清晨醒来,嘴边却长满了白茸茸的冰凉霜花。有的队员头夜忘了将玻璃杯的水倒掉,第二天早晨杯里的水已经结成了冰,把杯子冻裂了。装在脸盆里的水,结成了大冰块,任凭怎么敲打也倒不出来。这里,既没有城市里的自来水,也没有平原乡村里的水井。但在离“帐篷村”二百来米远的东南山坡上,却有一股长年不冻的山泉。泉眼不大,清泉却永不停息地汩汩流淌着。在平原,挑一担水,并不算难事。但在这特高海拔的山上,却不容易。走几步,就得张大口喘息一阵子,挑一挑泉水,也不知要喘多少口气,歇多少回肩。不过,在这个“帐篷村”里住着的登山队伍中,有的是风格高尚的人们。你看,珠峰顶端刚刚沐浴在晨曦中,帐篷门就一个个打开了,挑水的人们络绎不绝地来到泉眼边,他们不仅为自己的帐篷打水,还为别的帐篷,为炊事班、医务室送水。如果是雪后的早晨,从泉水边到“帐篷村”的每一座帐篷,印满了挑水人们的深深的脚印……那简直是一幅壮丽动人的图画!

更令人感到新鲜的还是那举世无双的珠穆朗玛峰。这里空气洁净,能见度好,在晴朗的天气里,世界最高峰是那么清晰地呈现在眼前。甚至使有些初次进山的年轻人觉得,登上它的顶峰也并不像说的那么艰难。

但登山队员们心里明白,上顶峰的路,看起来似乎很近,走起来却是漫长而艰难的。我们要敢于登天,但又不能一步登天。志在顶峰,但要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攀登上去。

眼下,摆在登山队员面前的第一个重要的战斗任务,就是要打开珠峰的“北大门”——修通上“天险”北坳的道路。只有打通北坳,各种登山物资才能运送到七千米以上的营地上去,登顶突击队才能通过“天险”,向顶峰进军。

虽然近些天来,一直刮着呼啸的寒风,帐篷的玻璃窗结满了一层厚厚的白色冰霜,但人们的战斗热情却格外地高涨。此刻,一次战前党委扩大会刚刚结束,来请战的人们已经把指挥部的帐篷拥挤得满满的。

几位年龄已经四十来岁的“老登山”说:“我们年龄大了,上顶峰可能会有困难,但我们是北坳的‘老对手’,打过多次交道了,我们去!我们上不了顶,但可以把路一直修上去,当好革命的‘铺路石’。”

一群年轻的队员风风火火地闯进党委会的帐篷,向指挥员们请战。他们说:“打通北大门险关重重,正是我们青年人锻炼的好机会。我们跟着老队员们好好学习,以后可以独立作战。”

登山指挥部的领导同志面对着眼前这些继续革命不停步的老队员和朝气蓬勃的新队员,激动万分。他们想,有这样一支对党、对人民赤胆忠心的队伍,何愁珠峰不开门!他们支持老队员和新队员们的请战,组织了一支新老结合的北坳修路队。每一个结组[1],都有老队员和新队员,而且结组长都由年轻人担任。

队党委会把写有“征服北坳天险”字样的一面红底白字的旗帜,授予两名侦察修路队的领队,党委成员、副队长老许和副政委老邓。党委书记还语重心长地嘱咐说:“老将不仅自己要冲锋,还要在斗争中言传身教,培养青年人。温室里是培养不出革命接班人的,要大胆地让青年人在困难、艰险的斗争中摔打!我看,将来的登顶队员,必将从你们这支‘铺路’队伍中产生。”

一九七五年三月十八日,老许和老邓带领着三十多名新老队员,告别大本营,向“天险”北坳进军。大本营敲锣打鼓,热烈欢送第一批出征的战士。

老许是我国最老的登山队员之一。他从一九五五年开始参加登山活动,爬过中外不少座名山。他跟珠穆朗玛峰,也是“老交情”了。一九五八年第一次参加侦察珠穆朗玛,有他;一九六○年登珠峰,他领着一支队伍首次侦察修通了北坳天险,并曾上到八千五百米的高度;一九六五年侦察珠峰的东北山脊和洛拉山口,也有他。这次他又来了,仍然担任侦察修路工作,真是踏遍雪山人未老。说是未老,他已年近五十,脸上有皱纹,头发现出了白丝,经医生检查,心脏还不太好。但他又向党委请求领受了这次光荣艰巨的任务。他一来到大本营便有高山反应,嗓子嘶哑、咳嗽,一路行军,一路上不来气,老是走在队伍的后头。别看他走在后头,但他这种体弱不示弱,年老不服老的精神,对年轻人是很大的鼓舞。每当他们一回头,老许那虽然缓慢,却稳实、坚定的步伐,好像在告诉他们:任何困难阻挡不住前进的步伐!

在这支“铺路”的队伍里,还有副政委老邓、教练组长老王和教练老杨。他们是登山队的“先遣组”,最早一批进山的。他们三月初便来到珠峰脚下,和解放军同志们共同修建了登山大本营的“帐篷村”,安置了数以百吨的登山物资装备。紧接着,他们又冒着凛冽的寒风,在零下三十多摄氏度的严寒下,和解放军战士一起到东绒布冰川,建立了海拔五千五百米、六千米的第一、二号高山营地。强烈的西北风吹打和雪山日照,使他们脸皮全部发黑、脱皮,脸部浮肿。但刚刚休息两三天,今天他们又带领这支侦察修路队伍出发了。正像杨教练说的:“别看我们这把老骨头,还是禁得起摔打的。何况是和青年人并肩战斗,为国争光呢!就是把这副老骨头献给珠穆朗玛也完全值得!”

在队伍后面负责照应的还有一位身体瘦瘦的教练老彭,他今年四十多岁,是一个中学的职员。别看他身体瘦,却是一位“老登山”呢。一九五八年,他和许副队长一起,参加过侦察珠峰的登山路线。一九六○年,参加了侦察和修通北坳的战斗。在行军中,他老是婆婆妈妈地提醒着青年队员,注意这注意那,以至青年队员觉得他像一位“老妈妈”。

每一个老教练都带着几位新手。有些新队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看到珠穆朗玛的奇特风光,他们对什么都怀着强烈的好奇心。从海拔五千二百米到五千三百米的地带,队伍是在狭长而曲折的乱石槽里行走,一边是冰川搬运来的沙石所造成的冰碛丘陵;一边是充满乱石的山坡,山坡上立着大大小小的土柱和重重叠叠的石头,有的土柱上顶着一块石头,危然欲坠,有时还有石块哗哗作响向下滚动。有一次,新队员小张和小李若无其事地走近一根顶着危石的奇特的土柱,好像要把它看个明白。说时迟,那时快,彭教练刚一把拉过了他们,一块脸盆大的石头就轰的一声从山坡上滚下来,正好砸在他们方才站脚的地方。小张、小李不由得吐了吐舌头。彭教练领他们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小声而又耐心地告诉他们,这里是危机四伏的滚石区。在陡峭的山上,一些不稳固的石块,由于强烈的寒冻风化作用,岩石已经破碎不堪。有的被薄冰冻住,到气温转暖,比如中午,薄冰化了,就处于很不稳定的状态。土柱和土柱上的石头,正是岩石严重风化,不断滚坠的结果,这一过程还在继续,不会停止。所以经过滚石区,一定要小心观察,保持一定距离,快速地通过,也不能大声说话,因为说话有声波震动,也可以引起岩石滚落。经过有危险的冰崩区、雪崩区,大体上也应这样做。小张、小李觉得教练的话很有道理,使他们懂得了许多新鲜的知识。

快到五千五百米营地时,绿色的冰封的东绒布河,展现在他们眼前。新队员们很兴奋,有的队员口渴得不行,便用冰镐敲下冰块放在嘴里。教练们制止新队员们这样做。他们拉开鸭绒衣的拉链,从自己温暖的胸怀里拿出橘子罐头递给新队员,要他们赶快吐出冰块。教练说,在珠穆朗玛特高山区行军,气候极为寒冷、干燥,空气湿度等于零。在这样的地方嗓子最容易发干,但切忌饮冰吃雪,寒冷的东西刺激发干的嗓子,容易引起咽喉发炎。高山上本来空气稀薄,呼吸有困难,假如嗓子再发炎,那就加重了呼吸困难,弄得不好,还会引起其他疾病。

第二天,从五千五百米营地出发到六千米营地,教练们对新队员们说:“小伙子们,做好精神准备,今天的路程比较长。”新队员们说:“路程长没有啥,我们身体反应好,落不下队伍。”

队伍出发不久,逐渐地向东绒布冰川接近。队员们登上北峰脚下高高的侧碛堤,只见左前方闪现出一个神奇的冰洞,真像一座圆拱形的建筑物。拱曲的半透明的冰面上,闪着五光十色的光芒,熠熠闪光,灿烂夺目。在一棱棱突出的拱壁上垂挂着一排排晶莹的冰凌,真像珠帘翠幕。冰洞的底上,挺着透明的冰笋、冰蘑菇,形成了奇丽非凡的景色。

队伍行进在侧碛堤上,因为北峰东面那道平平的山梁挡住了视线,从这里看不见珠穆朗玛峰,却能清楚看到东绒布冰川黝黑的表碛丘陵和稀疏的冰塔。但当队员们在五千七百米的高度上,沿着侧碛堤的斜坡下来以后,走了不一会儿,珠穆朗玛峰那巨大的身影便赫然出现在前方。尖角的金字塔形的顶峰高耸在峻峭的北峰之后,皑皑冰雪在阳光照射下闪着耀眼的白光。从顶峰后面卷起的阵阵雪雾,漫天飞散。这说明,尽管阳光普照着大地,而山上的气候还是很不好的。随后,大队来到了东绒布冰川冰塔旁边。这些数不清的冰塔,有的像林立的春笋那样挺秀;有的像高插天空的宝塔,巍峨而雄伟;有的像躺卧的巨人;有的又像婆娑的大树,伸长着枝丫;有的像水晶一样透明,像银子一样洁白,像宝石一样绚丽夺目。在冰塔旁边,突出着一根长长的冰柱,有的冰柱上还顶着一块岩石,看来很像蘑菇。新队员们看着这世间的奇景,大声赞美着祖国美丽的山河。

上了东绒布冰川的中碛堤后,道路变得更难走了。中碛堤是一条漫长的高高低低、弯弯曲曲,逐步向上升腾的鱼背形山脊,它被两旁十分兴旺发育的冰塔林挤夹在中间。要从冰塔与冰塔之间的狭窄缝隙中,从厚厚的积雪和陡峭的充满黑色碎石的山丘之间,寻找道路。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冰塔光溜溜的冰面上冒着气泡,冰塔内部不断发出冰块爆裂的轰轰的声响。巨大的冰块不时从冰塔上崩塌下来,稍不小心就会造成危险。队伍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一会儿上,一会儿下。走着走着,忽见一堵冰崖挡在面前,好像没有了去路,但是一扭过身来,跨过一个冰的门槛,却又到了一个新的地方。有时两边的冰塔林咄咄逼近,中碛堤变得过于狭窄而陡峻了,像一道独木桥,下临几十丈深的冰雪深谷。队员们小心翼翼地排成一行,从不足一米宽的“桥”上穿过去。

珠峰的冰塔林是一座壮观的天然艺术画廊。

在珠峰山麓周围,尤其是珠峰北坡山麓周围,发育着世界上罕见的数条巨大冰川,东、中、西绒布冰川。冰塔林是太阳精美的雕刻品。在珠峰山麓积压了万年冰雪,阳光强烈照射,冰雪融化了又冻结,地形高低不平,便形成了流动的冰川;冰川受地形影响,各部分的流速快慢不一,厚的冰层常常发生断裂,平滑的冰面变成了纵横交错的深沟、窄梁;冰面位置不一,有凸有凹,背阳向阳,年深月久,就被阳光雕刻成精美的艺术品。沿着东绒布冰川的中碛堤,从海拔五千七百米到六千多米,行程十多公里,他们正是在这艺术画廊中间穿行。这样发育的冰晶画廊,是我们祖国独有的艺术宝库,真可以和敦煌石窟艺术比美。不过一个是人工创造的,一个则是大自然的创造物。这个水晶艺术画廊,还是不断移动的呢,不过肉眼是很难觉察出来的。但几位“老登山”,几次到珠峰,都发现冰塔林的位置在移动。

别看冰川移动缓慢,但它有移山填海的力量。在珠峰脚下,看到的“石头海洋”,石屑、石块堆积成的大大小小丘陵,山顶、山坡、河旁、谷地,到处散落的乱石,绵延数十公里,它们都是冰川搬运来的。

走着走着,新队员小张和小李落在队伍后面,坐在一块黑色的岩石上休息了。许副队长和彭教练走到他们跟前,也放下背包,在他们旁边坐下小憩一会儿。老许问他们身体感觉怎么样?小李说:“哎呀,副队长,这是我走过的世界上最长的路程,怎么老也没完呢?”小张说:“我腿酸疼,呼吸也感觉困难。”说得老许、老彭都笑了。

老许说:“这就叫世界上最长的路程?离珠峰的北大门——北坳还差一大截子哩!这就是世界上最长的路程,将来上北坳,爬珠峰那该怎么说呢?小李,把目标放远大点,脚下就来劲了。”老彭说:“当登山队员光凭冲劲还不行,还要练耐力、持久力。腿部酸疼,说明练得不够,走走也就不疼了。还要会走路,步伐均匀,有节奏,会调整呼吸。这样一边走路,一边身体的消耗,腿部力量的消耗,就会随时得到调整,不那么累了。小张走路,步伐不大匀称,高高低低,时快时慢,又不注意调整呼吸,所以累得快,呼吸也越来越吃力。这可不比你在哈尔滨的大马路上送信。我看你们不要着急,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走试试。”一个说要胸怀大目标,一个说要脚踏实地。两位老队员从不同的角度,说出了他们宝贵的经验。小李、小张连连点头称是。小李说:“看来,登山首先要有正确的思想指导。光拼体力是不行的,还得讲究战略战术。我们方才以为自己体力好,一心想跑在最前面,结果反而落后了。”老许说:“这在你们还有一个适应的过程,会逐渐地适应的。”

队伍在下午三点多钟,到了六千米营地。许副队长和邓副政委忙着到各个帐篷里看望队员们。索南罗布、贡嘎巴桑、多吉、桑珠,这几位活跃的结组长和队员,一到营地,便去附近的冰塔林,取来冰块,烧水做饭。汽油炉在狭小的高山帐篷内发出有节奏的“咝——咝”的响声,顿时给冰封雪裹的世界带来一种火红、热烈的气氛。有意思的是这几位藏族结组长做的并不是藏族队员爱吃的糌粑、酥油茶,而是煮的面条。他们是特意给汉族教练及新队员做的。可是开饭时,他们也吃到了可口的糌粑,喝到了香甜的酥油茶,原来这是有经验的老登山队员亲手为他们做的。无论是热气腾腾的面条,香喷喷的糌粑、酥油茶,队员们吃起来都感觉到比往日更加鲜美、有滋味,它体现了深厚的友谊和亲密的团结。

初春的天气,气温低,气压更低,高山反应来得快而重。第二天早晨,几位老教练和邓副政委都有不同程度的高山反应。有的眼睛快肿成一条线了。他们夜晚咳嗽、头疼,不能成眠。

今天要出发到海拔六千五百米的第三号高山营地。出发时,几位结组长和年轻队员们商量好,要减轻队领导和老教练们背包中的负担。从大本营出发以来,这几乎成了老教练和年轻队员之间天天争论不休、纠缠不清的一个话题。这是中国登山队的一个传统作风,老运动员、老教练在登山行军中,除了背自己的背包、食品,还争背各种登山器材,负重量一点不比年轻队员轻。比如队员们一般背三十几斤,有的教练超过了四十斤。他们觉得争挑重担,吃苦在先,这是一个登山队员应有的品质。有的虽然已当了多年的队干部、教练,他们觉得,背包重些、累些,但有滋味,这能保持普通劳动者本色,保持一个革命者的革命青春。

身教是无声的命令,老教练们的这种模范行动,给新队员们以强有力的影响。一路行军,那些老教练总是处处关心、照顾着年轻的新队员。而新队员呢,又格外尊敬、关心着老教练。这样,在背包问题上,新老之间便不时产生一些有趣的故事。就拿多吉、阿布钦所在的那个结组来说吧,行军一开始,他们见老教练身体那样瘦,而负重量超过了二十五公斤,便说服老教练,要给他分担一点分量。但被教练拒绝了。不但拒绝,还给你讲番道理:“路是走出来的,人是压出来的,别瞧不起我老骨头架子,身体不比你们年轻人差。”到了另一个营地,多吉他们又变着法儿,悄悄从教练背包里拿出些东西放进各自的背包。这哪里瞒得过灵敏有经验的教练,又引出他一番道理:“我们都是为祖国的登山事业,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我当教练的叫你们背东西,自己空着手上去,这怎么叫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呢?”多吉他们自然拗不过教练,背包还是没有换成。从六千米营地出发时,尽管结组长、新队员采取了一致行动,要给队干部、教练减轻点负担,但哪里办得到呢,队干部、教练们用“坚持就是胜利”的话来鼓励队员,也鼓励自己。

队伍顺着宽坦的中碛堤,慢慢地登上一个高高的碎石坡,便进入中碛堤尽头的冰峡谷。这道峡谷两边的冰似一道道凹凸不平的壁障,裂缝很多,有些像云南的石林。峡谷有几处地方异常狭窄,大家只得侧着身子挤过去。冰峡谷的中段,靠左边有一道坡度较缓,裂缝又少的斜坡,大家从这里爬上了东绒布冰川宽坦的粒雪盆。粒雪盆的南边直通一个低低的山口——勒卜山口,从这里可以看见海拔八千四百六十三米的世界第五高峰——马卡鲁峰黑色的雄伟的峰巅。四五条长大的冰川从四面汇集起来,像无数枝杈一样,使粒雪盆的规模更为壮观。放眼望去,雪光刺眼,一片银白。队员们走到这里,多数感觉两腿酸软,唇干舌焦,便坐在雪地上稍事休息。邓副政委开了两筒水果罐头,轮番地送给每个队员。你不吃,他硬是强迫地送进你嘴里。队员们吃了水果,确实感觉口中生津,精神清爽多了。

时近中午,队伍到达了东绒布冰川粒雪盆的边缘。空旷而宽阔的粒雪盆上,积有厚厚一层大颗粒的粒雪。大小裂缝纵横交错。有的裂缝上边很窄,但往底下看,越来越宽,深不见底。有的则像一个无底深洞,从洞下传来叮咚作响的流水声。粒雪被踩得嚓嚓作响。队员们继续向缓缓的雪坡上攀登。几十人的队伍,拉开了二百多米的行列,远远看去,仿佛是一些小黑点构成的链条,在那里挪动着。队员们用冰镐探着路,踏着坚定的步子,跨过一条条裂缝,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粒雪盆上走着。被狂风吹起的粒雪,不时打在脸上、脖子上。大家都紧紧地拉上了冲风帽,弓着身子前进。队伍来到危岩峭壁挺立的北峰脚下,向西拐了一道弯,便踏上了北坳冰川左侧的冰碛石堤。他们踩着摇摇晃晃的石块前进。队伍右边,北峰那陡峭的崖壁在呼啸的风声中好像在动荡;队伍左边,耸立着鞍状的白得发蓝的北坳冰川;紧贴着冰川的南缘,是陡得找不到立足点的崖壁,它一直伸到珠穆朗玛峰东面刀刃样的山脊上。珠穆朗玛峰第一次这么近地出现在队员们眼前,原来它正是从六千五百米处崛起的。大家仰着头才看见它那高高的山顶和顶峰东面那一块近似梯形的积雪层。西北风吹起的积雪,弥漫在它的顶峰,像阵阵云烟,直向东方飘去。许副队长说:“同志们,坚持一下,快到目的地了。”不久,他们来到靠近北坳冰川的一些乱石堆积的侧碛堤上。右边则是高而陡的北峰花岗片麻岩壁。许副队长说:“同志们,到地方了。原地休息一会儿,开始搭帐篷。”

帐篷搭好,留下一部分人做饭,许副队长便带着几位老教练,还有结组长们,去侦察北坳的地形。

下午风变大了,阵风有七八级,北坳冰原上,粒雪漫天旋舞。绿色的冰晶世界变作一片迷蒙。队伍顶着刺骨的寒风,侧弓着身子,沿着北坳冰川的左侧碛堤,朝着北坳方向走去。

和风雪搏斗了一个多小时,队伍才上升了一百多米,来到海拔六千六百米的北坳脚下。

在这里看北坳冰墙,好像是顶天耸立。上面有无数又宽又深纵横交错的冰崩雪崩的印槽,有无数绿白色玛瑙玉石似的冰雪鼓包和凹陷的冰洞。有些巨大的冰雪鼓包几乎悬空而立,随时有崩坍的危险。这里是珠穆朗玛峰一带最危险的地区,外国人称为“白色死神”肆虐抖威的地带。它经常发生巨大的冰崩和雪崩,数不清的冰岩和雪块以雷霆万钧之势,倾倒而来,老远的地方就能听到它的轰隆声。过去,企图从珠穆朗玛北坡攀登顶峰的一个外国探险队,就曾在这里受到冰雪的袭击。在一九二二年的一次雪崩中,这个探险队有七个人被埋到冰雪的底层。这些外国探险家在回忆录中写道:“此地坡度极大,积雪极深,有深陷的裂缝,行动艰难,特别是经常发生的巨大块状雪崩,对探险队更是致命的威胁,是从北面攀登珠穆朗玛峰的极大难关。”

“你看,那是什么?”

大家顺着教练老王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在北坳冰墙的东坡下堆积着山似的雪白的新雪,一道二十几米宽的雪崩的印槽直通六千八百米处一座大的冰雪陡崖。

王教练说:“这雪崩是不久前发生的,可能是在一两个小时以前。那六千八百米处的冰雪陡崖下面,是我们一九六○年爬北坳的路线。”

大家正注目间,一阵狂风袭来,天昏地暗,人站不住脚。飞旋的狂风直扑人面,拐了一个弯儿,又袭击了背部和脖颈,尽管穿着厚厚的鸭绒衣裤,全身仍好像浸泡在冰水之中。

老许说:“同志们活动一下手脚,防止冻伤。”

老邓说:“今天是天公不作美,观察北坳地形太不理想了,不过我们要坚持到底。前天大队伍就从大本营出发了,明后天就会来到北坳。今天一定要弄好作战方案,明天不管什么样的天气,我们都要去敲北坳大门。”

教练、队员们拿着望远镜,再一次仔细观察北坳的地形。北坳的全貌透过望远镜,呈现在大家眼前:那里有裂缝、冰槽、凸悬的冰块、难行的冰坡。老教练们对比着一九六○年的地形,他们发现四百米高的北坳冰墙,变得更险峻、更陡峭了,裂缝也更多了。过去通过的地段,有的完全变形,被堆积着的冰丘堵住了去路。

杨、彭两教练指着六千九百米处说:“你们看,那上面云气蒸腾,可能有大的裂缝或是断壁!”

在一旁陷入沉思的邓副政委说:“北坳地形的改变和不久前的冰崩,说明了它强大的威力。但我们一定要在这一望无边的白茫茫的冰雪里,为大队寻找出一条能往返经过数百人次的安全道路。既然地形已经改变,一九六○年的路线,只能作个参考。现在,我们只有依靠群策群力,克服重重困难和艰险,从冰雪中开出一条新路来。”

精神抖擞的青年队员索南罗布说:“雪山再高也有顶,冰河再长也有源。北坳是绝对阻挡不住我们前进的。我们一定要把这个大门打开!”

老许说:“罗布说得对,世界上绝没有攻不破的堡垒。”又转过身问大家,“怎么样?观察得差不多了吧?”大家说:“基本上都看清楚了。”老许便说:“那么我们来研究一下吧!”

他们冒着严寒,根据观察的情况,作了反复的比较、研究,最后确定了一条“之”字形路线。这条路线有利之处在于不会遇到冰崩、雪崩的袭击;不利的是陡坡较多,而且有冰裂缝。同时,在六千九百米以上,有一堵冰墙,冰墙上可能有一大的裂缝。能不能上达北坳顶部,决定于能否通过这个冰墙。

最后,老许向大家说:“我们就采取这个小‘之’字形,中间突破的办法,从正面上。”

队伍返回六千五百米营地。正在这时,忽地从身背后北坳的方向传来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整个山谷都轰隆轰隆震荡着,冰块滚动声一直延续了半分多钟。大家不由得停下,注目这最新的一次冰崩。不知是谁,欣然地说:“这是‘第三女神’向我们鸣放欢迎的礼炮啊!”

三月二十一日清晨,北坳沐浴在明亮的阳光里,银白的积雪,像一大幅洁白的被单,搭在珠穆朗玛峰和北峰之间的山坳上。空气是清新的,但气温很低。

索南罗布、贡嘎巴桑、多吉等几位结组长提前起床,做好出发前的各种准备。

队伍四人一组,共编成五个结组,前面三个结组轮番修路,后面两个结组是预备队,由彭、杨两位教练带领着。杨教练患有偏头疼,彭教练体质较差,还有许副队长高山反应也比较重,但他们三位坚持要跟大家一起行军。杨教练说:“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嘛!”彭教练说:“我当个支援队员,带领支援队,还是可以的。”老许也说:“我是个指挥员,怎么能离开队伍?”最后,邓副政委和队员们只好同意他们参加。他们带着六个青年队员,背着金属梯、绳子、冰镐、帐篷等,走在三个结组的后面,准备随时供应修路需要的物资。

队伍到了北坳脚下六千六百米高度,开始绑冰爪,系结组绳。四人一组,把结组绳卡在胸绳的铁锁上。这样,四个战友的身子便紧紧地联结在一条主绳上。主绳是一条团结绳,关系着这个结组队员的生命安全。在登山运动中,通过主绳联结,保护过不少队员。

大家拿起了冰镐,用力试了试高山靴上的冰爪,便开始攀登。第一结组长贡嘎巴桑代表青年队员和新队员对教练们说:“这一次你们带我们修路,我们一定要学得多一些、快一些,后边还有更困难、更艰巨的任务,我们随时准备独立作战,把路一直修到顶峰上去!”教练老王走在结组的前面开路,青年队员阿布钦保护着他。老王不时用冰镐探索着安全的道路,他脚下的冰雪层,被踩成整整齐齐的两行足迹,后面的人挨个踏着他的足迹前进。队伍一路弯弯曲曲地走来,沿着已经确定的路线,登上一个坡度四十度左右的雪坡。越往上去,空气越稀薄,氧气越少,行动越艰难。每个人呼呼喘息着,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

登上这个雪坡之后,前面又是一个大冰坡,现在罗教练调到前边开路了,保护他的是索南罗布。罗教练回头问跟在后面的邓副政委:“你看它的坡度有六七十度没有?”老邓偏着头看了看说:“我看有。”接着又提醒老罗说:“你试试冰硬不硬?”老罗举起冰镐往冰坡上一扎,只听噗的一声,白得发蓝的冰面上,只飞溅起一些冰屑来。他吐了吐舌头说:“这冰真坚硬,得拼命往里扎。”

罗教练正了正茶褐色的高山眼镜,仰着头打量着这陡直的冰坡,选择着路线,然后右手握住冰镐的十字头,使镐铲向上,镐尖朝下;左手紧抓住镐身,将冰镐尖扎在冰坡上。扎牢之后,他才抬起左腿也做了同样的动作,当两脚蹬住后,便将整个身子的重量移在脚尖上。随后,他拔出冰镐,两手高举,又往更高的冰面上扎去,两只脚又同样移动一次。每次移动,约莫上升三十公分。就这样,他用登山中常用的“三拍法”,一步一步地向上爬去。索南罗布仔细注目着教练的动作,准备随时接替教练,往上修路。

北坳的下午,早就没有太阳了,天空中风雪迷蒙一片。狂风卷着雪粒打在大家脸上,像刀割一般,手和脚都冻麻木了。罗教练艰难地往上攀着。他每上升一步,两脚都要蹬踏三四次,加上空气稀薄,呼吸急促,所以体力消耗得很快,每上几步,就要伏在冰镐柄上喘息一会儿,然后再抬起身子继续向上攀登。这时,只听教练组长老王在后面喊:“老邓,这条路要不得,上面的冰体歪歪斜斜,再往上攀登会遇上冰崩的危险。请罗教练下来吧。”杨教练也在远远的地方喊着:“我同意老王的意见,快撤下来!”原来,教练组长老王站的角度,正好观察到这个陡滑的大冰坡的上部以及左右两侧都有歪歪斜斜的冰崩、雪崩的印槽。杨教练也看见了,这是上次观察地形时没有看出来的。而邓副政委他们站的位置,离冰陡坡太近,又在它的正面,便没有看出来。队伍集合起来,在风雪中开了个紧急的现场“诸葛亮”会议,大家出谋献策。教练组长老王说:“这个冰坡又陡又滑,虽然路是近一些,但太危险。我们要为战友修出一条安全的路线,这条路宁可不取。”刚下来的罗教练也说:“这条路越爬越陡,上面的冰体龇牙咧嘴的,太险峻。为了战友的安全,我看选择南边的那个大慢坡好一些。绕过这个冰坡,路是长些,但比较安全。”教练、队员们一致同意罗教练的意见。教练组长老王又补充说:“刚才我看见罗教练上时,结组的同志们在最后一分钟也开始行动起来了,这是不对的。大家不要忘记,上陡滑的冰坡,只能轮番固定保护,一人先上,其余的人保护,然后再轮流前进。不能一个结组同时行动,这样,遇到了危险,是保护不住的。”大家点点头,表示同意。

战斗重新打响。新开辟的“之”字形的“路”不断地向上伸展。

这次是王教练在前边开路,他嘱咐阿布钦做好保护。大家知道,在攀登北坳的途程中,每一步都隐藏着意料不到的困难和危险,脚底一滑,就会滚到几十丈深的崖下;眼睛一花,就会跌进看不见底的冰裂缝;一阵强暴的高空旋风吹起来,就会把你卷得无影无踪;冰崩雪崩也会随时发生。所以,每个队员都把保护同志作为自己的最主要任务。谁都知道自己的每一动作,都关系整个结组的安全。有一人发生危险,那么其他同志就会奋不顾身地保护他。

王教练虽然已经很疲劳,依然迎着强烈的高空风,站立在险峻的冰坡上,镇定地操作着。保护王教练的阿布钦一直聚精会神地工作着。王教练每挖一个台阶,都会雪花四溅,大大小小的雪块向他冲击着,但他不顾这些,两眼紧紧地注视着王教练的每一个动作。尽管阿布钦的手冻得有些麻木,他仍然紧紧地拉着联结王教练的保护绳。

踩着王教练开辟的路,三个结组陆续攀上了坡顶。这里是海拔六千八百米的位置,一道冰雪大陡坡,弯弯曲曲地通向六千九百米。这道大陡坡的两旁,可以明显地看到分别往珠峰、北峰方向伸展的两条大的冰裂缝。但在队员们经过的地方,则几乎看不出有什么裂缝,只是隐隐约约地显露出一点印痕,不过上边已经填满了雪,三个结组的同志经过时并没有发生什么危险。在三个结组通过后,两个教练带领预备队的结组上来了。他们坐在平缓的漫坡上休息。正当新队员巴桑次仁起身,准备和结组继续往上攀登时,忽地听见咚的一声,巴桑次仁不见了。大家吃了一惊,只见巴桑次仁方才站立的地方,出现一个大窟窿,巴桑次仁掉进里面了。原来这是一个表面覆盖积雪,而底下很深的暗裂缝,现在暴露了。

“抢救巴桑次仁!”教练和队员立即行动起来。他们迅速撤到裂缝线外边。队员小周和大次仁拉绳子,贡嘎巴桑把住他们的腰,彭教练和队员小曾把巴桑次仁往上拽。杨教练也迅速地递过冰镐。巴桑次仁虽然掉进冰裂缝去了,但他并不惊慌,很沉着地用背和双腿紧紧地顶住冰裂缝的两壁,牢牢地拉着结组绳,感觉同志们在拽绳子,他就密切配合。在同志们帮助下,巴桑次仁很快被救上来了。他深受感动地说:“感谢党和同志们,当我掉进冰裂缝时,我想到党的关怀和同志们的支援,就充满了战胜困难的信心。我觉得,对大自然进行斗争,也应像对阶级敌人进行斗争一样,对暗藏的敌人,更要提高警惕才行啊!”

大家用冰镐探索冰裂缝边缘,在一处较为结实的地方,架上两节金属梯,用冰镐固定好,再插上高高的红色路标,暗裂缝就被征服了。

狂风以很大的速度卷着冰晶雪粒,在空中不停地旋转着,向大家猛扑过来,寒冷彻骨。这里离北坳顶部只有一百来米高程了,时间已是下午五点。队员们顽强地与狂风鏖战了两个多小时,在海拔六千九百米的一块狭窄陡峭的冰面上,刨出一些坎坎,搭了四顶高山帐篷。许副队长,彭、杨两教练带着完成了运输任务的预备队的同志们在当天下撤了。留下三个结组,在这里住了一晚,准备第二天继续修路。

第二天一上路,就遇见一个六七十度的冰陡坡,高约五十多米,两侧的坡度更加陡峭,没有绕行的可能。于是,大家齐心协力地刨台阶。为了确保安全,一个人作业时,另一些人保护着。好容易刨了一百多级台阶才算到了坡顶。这时,在前头开路的罗教练惊叫起来:“断壁!”大家上来一看,只见一条三米宽、深不见底的大冰沟切断了去路。人们惊讶地望着这一断层。如果过不去,通向北坳的路便中断了。邓副政委同几个教练员沿着裂缝查看形势,终于发现裂缝在二十米外变成了小裂缝。第一条小裂缝上还有一座约有两米厚的“雪桥”。教练组长老王在大家保护下,走上“雪桥”用力试负荷量,确定可以利用。于是招呼队伍在上面拉上绳子,又在宽约两米的第二道裂缝上架了金属梯。至此,北坳的最后一条大裂缝也被征服了。

队伍跨过冰裂缝,往上走了二三十步,这时一股奇寒的风从上方猛扑下来。走在队伍最前面的王教练想到,莫不是就要攀到北坳顶上了?胜利的预感推动他一鼓作气地登上去。他不顾气喘和疲劳,顶着呼啸的狂风挥起冰镐,心里想大声向下面的战友呼叫“上到顶了!”嘴里却喊不出一个字来。

一九七五年三月二十二日上午十一时四十分,侦察修路的英雄们胜利地征服了北坳“天险”。他们在风雪呼啸的严寒之中,不怕困难,不畏艰险,奋战不已。在冰雪墙上,打进了数十把冰镐,拉了总长一千五百米的绳索,插了十面路标,架了五节金属梯,刨了数百级冰雪台阶。陡峻的冰雪上,留下了“开路先锋”们一串串厚实的脚印,他们只用了一天半时间,便修通了上北坳的路,变“天险”为通途,为突击顶峰的队伍打开了珠峰的“北大门”。

大队人马陆续上了北坳。他们观察着北坳顶部的地形。跟随到来的电影、摄影记者忙着拍摄镜头。北坳顶部约有三十来米宽,窄的地方还不到十米。长条形的山坳中部微微拱起,顶上有一些小雪丘和小坑。北坳顶部全部覆满了厚厚的冰雪,只有西侧坡沿上,露出了一些黑色岩石。站在北坳顶上,举目四望,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下,披冰盖雪的群山逶迤起伏,水晶柱一般的山峰,巨练似的冰河,曲折交错。抬头南望,珠穆朗玛峰巨大的身躯,遮没了南面半壁天空,它的北山脊紧连着东北山脊,是从北坡登上绝顶的必经之路。

注释

[1]在登山过程中,为了互相保护,登山队员必须编成若干小组,每个结组少则二三人,多则四五人,用一条长长的尼龙绳把结组队员连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