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叠好铺盖,扫炕下地,赶紧去厨房捅火做饭。今天,她要办一件大事。染头发的事显见等不到过年了。前阵子,儿子小虎说了个对象,媒人不是别人,就是改花。女方是改花的表侄女,说是表侄女,其实隔了好几层了。那姑娘性情模样也还过得去,小虎头一次见面就看上人家了。可就是有一样让水仙犯愁,那姑娘没爹,家里只有一个母亲和一个哥哥。哥哥不曾婚娶,指望嫁了妹妹,多要点彩礼再娶媳妇。改花这个媒人磨破了嘴皮才把彩礼钱从五万降到了四万五,可就是四万五也够水仙家喝一壶了。水仙有心退了这门亲,可是小虎转眼二十七岁了,柳家峪这么大的后生陆陆续续都成家了,况且,即便退了这个也不见得能遇上更合适的。
改花劝她:“现在哪家的闺女出嫁不跟男方要个几万块钱,谁家的闺女肯白跟你?彩礼的行情也是一年比一年高,早几年两三万就够了,现在翻了倍,要是再拖,等涨到七八万,十来万,看你急不急。”
水仙嘟囔道:“条件好些的人家嫁女儿,要多少彩礼陪多少嫁妆,娘家一分钱都不贪。遇上阔气的父母,还给女儿倒贴呢。这可好,给她家四万五,嫁妆只肯送一台冰箱。我打听过了,现在的冰箱都不贵,你说说,我们是不是亏大了。”
改花不高兴了:“嘁,阔人家的女儿眼睛都是长在头顶上的,能看上你家小虎?人家还要寻门当户对的金龟婿呢。”
水仙大张嘴说不出话来。是啊,自家就是个穷心烂气的光景,哪那么容易攀高枝。小虎是个老实疙瘩,但凡花哨机敏些,早该自己处下对象了,何须大人四处张罗。思来想去,水仙咬咬牙,狠狠心,把亲事接应下来。说好腊月初六订婚,开春过了正月就办喜事。水仙惦记着,儿子订婚前,自己怎么也得把头发染了。订婚虽比不得结婚排场,可在柳家峪这个地方,订婚也是件大事。到了那天,高朋满座,自己却顶着一头破棉絮一样的花白头发,可就给儿子丢脸了。
明天是去女方家下彩的日子,照规矩,四万五要用红纸包好了,一分不少交到女方家长手中。水仙今天要办的大事就是回娘家借钱。大哥答应借一万,二哥答应借一万。姐姐家刚娶了新媳妇,手里没闲钱。妹妹吞吞吐吐应允了五千。改花很够意思,早就答应借给她一万。加上家里零敲碎打积攒的,小虎再跟车主预支两个月工钱,彩礼也就凑得差不多了。其实,若不是前些年盖房子花光积蓄,撂下了饥荒,女儿紧跟着念大学,水仙家的光景原本不是这么捉襟见肘的。
水仙有两个孩子,小虎是哥哥,小青是妹妹。小青读了四年大学,花了家里一箩筐钱,总算毕业了,却到处寻不下个正经营生。想进正规单位,人家说不花个十万八万,根本办不进去。况且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还得有关系,有门路,好比一个瞎子要经过崎岖蜿蜒的山道,必得有人引领,扶持才能到达目的地。可是,到哪里去找这样的人?而且,最要命的是,到哪里去找那么多的钱?这事对于像水仙这样的人家来说,比登上九重天还难,想都别想。水仙心里原本还打着小算盘,巴望小青大学毕业,找个好工作,赚钱给家里补贴补贴。可实际的情形让她的心凉了个透,她不想再往女儿身上花钱了,况且——也没钱可花了。后来,小青被同学勾叫了到江苏打工,据说是做物流。水仙搞不懂物流是啥行当,还说一个月赚一千五百块钱,这点钱除去租房子、吃、穿等生活费用,所剩无几。为了省钱,小青与同学合租的是间平房。南方湿气重,小青电话里夸张地说,妈妈,这里的被子都能拧出水。小青遗传了母亲的过敏体质,生了湿疹。水仙听说后心急如焚,让她赶紧回来。可是小青说,回去能干啥?是啊,回来能干啥!同龄的女孩要么嫁人要么就在周边城镇县市酒楼饭店做服务员,让她回来也干这个?村里人恐怕都要笑话的。就这,还有人背后嘀咕,水仙家的闺女倒是牛烘烘考上了大学,结果怎样,还不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瞎混。
小青称自己是蚁族一员,水仙不懂啥是蚁族。小青解释说蚁族嘛,就是像蚂蚁一样生活。水仙心想,这是啥话,人怎么能跟蚂蚁比呢。可是,有一天,水仙扫院的时候看到一群蚂蚁忙忙碌碌搬运一片青菜叶,它们一刻不停歇地爬来爬去,那么努力,那么吃力,那么费力,自顾无暇……看着,看着,水仙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她忽然明白了小青说的蚁族的意思。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她寄托了许多美好期望和心愿的女儿。现在,却像一只卑微渺小的蚂蚁一样活在这个世界上。她这个做母亲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啥忙也帮不上,也帮不了。她不明白这个世道怎么了,在她那个年龄,能上大学是一件多么荣耀的事。要知道,她差点就上大学了,若不是——咳,往事不提也罢。水仙把自己没能实现的梦想全都寄托在小青身上,然而,小青却说自己是只蚂蚁,她的梦想只是让女儿成了一只可怜巴巴的小蚂蚁。
小虎念书不如小青,初中毕业没再继续读书。先是去城里当保安,后来在火锅城做杂工,这些活计也就只能混个温饱,挣不下几个钱。后来,小虎去驾校学了个A本,给村里养大车的主家跑长途,养大车的都是煤贩子,大车主要是运煤,跑一趟二百块,一个月跑十几趟,算下来,也有两三千块钱。按理说,在柳家峪,能挣这些也不赖了,可就是这营生干得让人不踏实。自打小虎开车以来,水仙的心脏就出了毛病。只要听说啥地方出了车祸,她的心就怦怦乱跳。小虎前脚出了家门,后脚她的心就吊起来,一直到小虎平安回来,悬着的心才能落下来。睡一夜,第二天,小虎又走了,水仙的心紧跟着又吊起来。她的这颗心,就在起起伏伏中落下了毛病,夜里听到狗叫声,都能生生惊出一头汗。改花说这是心脏病的前兆,让她千万注意,别弄出大毛病。花钱不说,人也受罪。改花的话让水仙又多了层愁,庄稼人不怕死,就怕病。生了病都是能扛则扛,能忍就忍,实在熬不住了才往医院送。村里人都说,医院是个吓人的地方,就像一台吃钱的机器,有多少钱都不够往里填的。水仙想,等把小虎的婚事办了,欠的外债都还清了,她大约才敢放心去医院看病吧。
这两年,多亏靠了小虎开大车,盖房子搭的外债才断断续续还了不少。若不是小虎开大车,水仙断不敢旧债未清,再添新债。今年冬天下了几场大雪,封了高速,小虎不能出车就守在家里。儿子在跟前,水仙倒是不用提心吊胆了,可没多久,她的心又不踏实了。小虎在家歇着就挣不来钱,订了婚,眼瞅着就得置家具,买电器,拾掇新房,这些都需要钱,可钱还在空气里漂着呢。
水仙的男人在村里的耐火厂看门房,一个月工资只有四百五十块。耐火厂也有拿钱高的活计,譬如窑工、料工。改花的男人就是窑工,一个月挣两千块呢。只是水仙男人身体不好,受不了苦。从前得过肝炎,病愈后就成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富贵人,还得白米细面养着。这样的身子,除了凑合给耐火厂看门房,家里事务一概不管。地里庄稼,一日三餐,柴米油盐,全靠水仙一个人忙活。就这,他的身体还常出枝节,不是热着了,就是凉着了,今天打针,明天吃药,挣的那几个钱都花在他自己身上了。老辈人说,女人命好命赖,就看嫁的男人是好是赖。这话直到今天,水仙才算信服了。结婚后,她没有消消停停歇过一天,除了作务庄稼,养育孩子,照管家事,她还自学裁剪给村里人做衣裳贴补家用。若不是她几十年勤勤谨谨踩缝纫机积下点家底,小青哪能念完高中又上大学,宽敞明亮的五间瓦房哪能齐齐整整修盖起来。这都是她的成就,她的骄傲。可是现在,裁缝不吃香了,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人上门寻她做衣裳,她的这门手艺算是白瞎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亏得没多少人找她做衣裳了,否则,依她现在的精神头,眼花,背驼,肩膀痛,哪还能像早些年那样没日没夜趴在缝纫机上苦熬光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