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英在老公的搀扶下,一步一步颤巍巍地挪到病房门口的小卫生间里。老公的搀扶有些心不在焉,右胁下觉得很不给力。可只要脚下一吃重,压力立刻传递到脊柱的某一节,引起一阵钻心的疼痛。这时她的嘴里必定发出“咝”的一声痛苦呻吟,随即就会觉得右胁下那双手如梦初醒似的加上一把力。要放在平时,艾英早就会用那种尖刻刺耳的语言来呵斥他了,只有这一招才能让他专心致志地对待她,对她的话不敢掉以轻心。这是屡试不爽的,不光在家里,推及到单位里的下属们也是如此。一个人要想让别人服从自己,把自己当回事,必须敢于且善于对人使用这一招,这一点可谓放之四海而皆准。然而,艾英现在却不再对丈夫使用这一招了。这一是因为,那种来自脊柱上的钻心疼痛已经把她折磨怕了,不管任何动作,稍一用力就可能招来那股钻心的疼痛。她连咳嗽都不敢大声,更不要说厉声呵斥了。其二,则是因为这次的病情。尽管以往艾英也曾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住过院,但这次的病情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它给艾英带来一种渗入骨髓的恐慌,使她第一次感到生命的脆弱和无助。有时望着她那逆来顺受、心不在焉的丈夫,她却觉得此时的他是那么的强大,是她唯一能指望抓一把的救命稻草,可他的那种心不在焉,又让她觉得这根稻草她永远只差一尺却够不着。有时她想让自己软下来,在他面前扮演一回弱者,说上那么一两句乞怜的话,可话到了嘴边,一种无法忍受的羞耻感袭上心头,迫使她把到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她越来越感觉到,所有人都在瞒着她。他们开始对她说是肺炎,因为她不停地咳痰。喉咙深处好像老有一只恶毒的爬虫在那里扒搔着,惹得她爆发出一阵阵止不住的咳嗽,成包成包的卫生纸就这样用来包裹咳出的浓痰,一天可以填满好几只纸篓。经过她的人无不用那种既怜悯又恶心的目光瞥她一眼就匆匆离去,到最后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令人作呕了。那时,她已经对所谓肺炎的说法有所怀疑了。她在稍稍平静一些的时刻,用随身带的电脑上网查询,问得所有人都闪烁其词,顾左右而言他。这时,丈夫就出面了,以防辐射、保证休息等医嘱为由把电脑也拿走了。
当她的脊柱也开始钻心疼痛的时候,她彻底明白了以往大家对她的欺骗。但她也不再追问了,因为她的心底里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这个可怕的猜测使她不敢再追问下去了。
她从马桶上颤巍巍地站起来,心情紧张地观察马桶里的尿液。尿液对她毫不怜悯,依然呈现出那种橘子汁一般的浓黄色,她不甘心地仔细观察着,与头脑里昨天的印象相比较,结果十分无情,尿液显得更黄了,甚至微微地透着一层淡红褐色。她觉得一股寒凉从心底深处漫上来,把她的浑身都浸透了,两腿更加发软,她手扶着墙慢慢地坐下来,重新坐回到马桶上。一时间,头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种无边的绝望。卫生间的门半开着,她两眼空茫地望向门外,丈夫正站在门口等她出来,好继续完成他的搀扶作业,然而,他的脸却朝向着电视屏幕,两眼出神地盯着屏幕上热火朝天的相亲节目。
艾英已经没有谴责他的心劲了。其实,多年来的奋斗和打拼早就告诉她一个真理,一个人真正能依靠的,只有他自己。她调动起自己多年秉持的强者气质为自己鼓劲,她想起多年来她战胜了多少对手,克服了多少困难,终于站在了一般女人很难企及的制高点上。一想到上天总是在关键时刻眷顾自己,她的心情渐渐放松下来,思想开始朝着乐观的方向转化。也许那一切所谓的凶兆都不过是自己神经过敏的想象,也许真如丈夫所说再有一个月就可以出院了。(尽管另一次他却又说是两个月)这短暂的乐观情绪使几天没睡好觉的她沉入了睡乡。然而,宝贵的睡眠却如此短暂。似乎她一入睡,那种替她抵御绝望和痛苦的所谓强者气质也立刻松弛下来,马上被洪水猛兽一般的绝望情绪打得溃不成军。绝望在睡眠之中打败了希望,打败了乐观,演变成一个极度抑郁的噩梦:
梦境中,她濒临死亡,正苟延残喘地在病床上挣扎着,枕头四周都被她咳出的痰液浸透了,冰凉湿滑。黑暗的病房空无一人,然而从房间最黑暗的那个角落里,一个人的轮廓慢慢地显现出来,并且一点一点地向她挨近。她已经猜出他是谁了,尽管黑暗隐没着他的脸。随着他越来越挨近,不知从何而来的一点微光凝结在他的脸上,呈现出了那青铜器一般冰冷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恶毒的欣赏和快慰,让她觉得心脏仿佛被塞进绞肉机一般疼痛,那一刻,她宁肯马上死掉,也不愿意再这样被他欣赏着。
她大汗淋漓地从噩梦中挣扎出来,午睡前短暂的乐观已经荡然无存。她终于被前些天已经零星露出苗头的那个可怕梦魇彻底俘获了,梦魇中对她实施精神虐待的那个男人正是她多年的死对头李革飞。前些天,当她刚刚开始怀疑自己可能是癌症,两只耳朵对“癌症”两字特别敏感的时候,她曾偶然听到两个癌症患者家属的对话。他们说,每个人体内其实都潜伏着所谓的“癌因子”,会不会演变成真正的癌症,就要看是否有一系列主客观因素的诱导。而所谓的主观因素,就是指长期折磨人的不良情绪:抑郁、烦恼、焦虑。那一刻,她的脑海中第一时间就浮现出了李革飞的那张丑恶嘴脸。她忽然意识到,如果她是癌症,那么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这癌症正是李革飞多年来利用精神上的办法植入她体内的。在她与李革飞多年的斗争中,虽然形式上他一直都被她牢牢地捏在手里,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但在精神上她从来就没有制服过他,他一直在用那种内在的藐视和偶露峥嵘的挑衅行为给她制造着无穷无尽的烦恼和折磨。她不由自主地、寻根溯源地回想起与李革飞的斗争史。实际上,在李革飞来编辑部之前,她就听说是处长王登科特意把他弄来的,此人很有些文学特长。这立刻引起了她的高度警觉,当时她刚刚把老主任弄下台取而代之,而她所依仗的,除了与政治部主任邹静江的亲密关系之外,还有一点很重要的,就是她的文学修养。在宣传处,毫无疑问她的文学修养是最高的,不仅文章写得好,而且谈论起文学来口若悬河,引经据典,再加上自信张扬的性格,很快就博得了“才女”的名声。当然,她不会像那些书呆子一样,得意和止步于虚名,要知道这是机关,是官场而不是文场。她之所以对文学修养有所倚重,是因为她早看出厅长周向南那种所谓的“文人情结”,周向南好写诗,好书法,喜欢听别人称自己为“儒将”,讲话中喜欢引经据典,经常提到毛主席是领袖也是诗人之类的话。不管他是附庸风雅,还是真心爱好,他都需要一个同道者,一个知音。在彰显个性和才气的场合,说到得意处,他很需要一个有水平的鉴赏家,来上那么一两句很内行的、能说到点子上的赞美和评价。然而,他手下的干将们恰恰在这方面是短板,尽管绞尽脑汁,勉为其难,却让他空有隔靴搔痒之憾恨。
机会从来只垂青有准备的人,艾英的人生经验中,这句话屡试不爽,多次在关键时刻让她战胜对手,取得成功。这次也是一样,她很快就抓住一次会议自助餐恰与周厅长同桌,而周厅长也恰好兴之所至谈论起诗歌的机会,与周厅长彼此酬唱一番,把旁边的干将们听得目眩神迷。可以说,正是有了她恰到好处的捧哏,才使周厅长渊博深厚的文学底蕴得到了酣畅淋漓的抒发。多年憾恨,一朝舒解。从此,周厅长开始注意起她了。她又趁热打铁,索要厅长的诗作在自己主持的刊物上发表,后来甚至发展到直接领受厅长布置的调研课题等。她终于跻身为厅长身边的新人。这下,顶头上司、宣传处长王登科可坐不住了。有好几次王登科到厅长那里汇报工作,居然发现她艾英不吭不哈地就坐在厅长对面与厅长直接对话了,而且对话显得十分家常,十分热烈,已经不是一般的上下级关系了。王登科开始给她的老主任递话了,什么“让你的那个艾英学习学习公务员法,有这样越级汇报工作的吗?还一越就是两级!懂不懂规矩?”什么“你脑子进水了,狼娃子能养吗”?可惜那时候老主任只顾享清福当甩手掌柜,事事要倚重于她,所以不好过多对她实施管理,再加上那时候她把老主任也哄得好。就这样,这些话不但没有引起老主任警觉,反而还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因此,听说李革飞是王处长特意弄来的,而且还颇有文学特长的时候。她立刻就明白这是专门弄来对付她的,想对她搞分而治之的那一手。那时候,她刚刚坐上编辑部主任的位子,又是个女的,生怕镇不住大家。所以有意识地放纵自己强悍的一面。在工作上,对下属们不错眼珠地紧盯着;在决策上,抖擞起那种说一不二的魄力;遇有不听话的,则使出随时翻脸,厉声呵斥的手段。她很快就建立起了威信,把戚培德等几个大男人治理得服服帖帖的。因此,李革飞一来,她就没给好脸子,给他来了个下马威。但她很快就察觉出,这个从企业考进公务员队伍的人,不知是因为在体制外野惯了,还是无知无畏,竟然并不怕她。头次见面的下马威过后,她还特意观察了一下效果。但她失望了,李革飞与戚培德之流一毕业就在机关里泡着的年轻人不同。他有他的一套路数。工作上,他倒也布置什么就干什么,但他就是没有戚培德对领导的那种恭敬,那种问一答二的殷勤,说一做二的周到。那种陪伴领导必须的眼色和机灵劲儿,在他身上可谓空空如也。多年后的事实也证明,此人是机关文明之风永远也吹拂不到的一块蛮荒之地。更糟糕的是,他身上的那股体制外的习气,像瘟疫一样具有传播的特性。自从他来了之后,她就常常听见他们办公室里传来一阵阵放肆的大笑。过去,只要她一进办公室,他们就立刻正襟危坐,脸盘像向日葵似的,一律朝向着她,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使她充分感受到自己的影响力和凝聚力。而如今,哪怕她走到办公室的正中央,他们还是那么一副副放浪形骸,自由散漫的架势。就连跟她说话的语气,甚至跟她对视的眼神,都学着那个李革飞,充满了那么一股子不卑不亢的味道。自从李革飞来了之后,她才发现,过去那些年轻男人们对她的服帖和顺从其实都是强装的,都是迫于她在厅里多年经营出的特殊地位和关系。而李革飞带来的一种气氛,像酒一样把他们灌醉了,让他们忘乎所以,失去自控力了。就连戚培德,有一次也阴阳怪气地在她面前说起李革飞的小说创作,说起他在《收获》上发表的中篇小说和他的所谓“才气”。那一次她深受刺激,她觉察出戚培德是故意拿这些话刺激她的。过去她一贯以宣传处的“才女”自居,但以她之才,写些公文和通讯还够用,写小说就有些捉襟见肘,勉为其难了。这正是她在李革飞面前的软肋。而戚培德却故意捅她的软肋。这简直就是挑衅。戚培德的背后其实是李革飞,甚至王登科才是他们的后台老板,他们要结成一伙来排挤她……
这就是她与李革飞斗争的缘起。在其后与李革飞、与王登科、与管艳等各色人等的漫长斗争中,她虽然殚精竭虑、闪转腾挪,回回都取得险胜,打败了一个个对手,甚至逼得王登科处长都被迫挪窝。但她始终感到就是无法制服这个李革飞。她的精神始终为这个人而抑郁、烦恼、焦虑,而如今,如果证实她真得了癌症,则不但十多年的斗争归于惨败,甚至自己从肉体上都要被对方消灭掉……这就是近些日子艾英头脑中想都不敢想,却又止不住要冒出来的可怕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