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2年第07期
栏目:中篇撷英
南方的小城小镇大都有相同之处,依山傍水。山自逶迤,且四季常绿,特别到了春季,花开遍野,如一个大大的花环戴在小城小镇的头上。水自长流,如一条轻曼的飘带从大山里飘出,在小城小镇旁稍作停留,就把一条丝带缠绕在小城小镇的脖子上了。小城小镇也就变得愈加的钟灵毓秀起来。
塘坪就是这样的一个小镇,常住人口不足一万,加上来来往往的流动人口,也就一万多一点吧。塘坪后面有一座山,叫鸡鸣山,顾名思义,远远看去那山像一只昂首鸣叫的雄鸡。塘坪前面有一条河,名字叫怡河。怡河从武陵山流出来,辗转三百里,已是精疲力尽,却被鸡鸣山拦了个正着,不怎么情愿地在鸡鸣山下做了个长长的水潭,然后愤然而去;不料前面又出现了一段陡坡,怡河也就顾不得身粉骨碎了,一昂头向下冲去;下面是一条江,名字叫沅江。怡河汇入沅水就像小女子投入了大男人的怀抱,变得十分的温顺和乖巧了。
塘坪就在鸡鸣山脚怡河做成的那个长长的水潭旁边。俗话说,在山吃山,在水吃水。塘坪的人们主要靠着怡河讨吃。
武陵山盛产木材,松杉楠梓樟等名贵木材满山葱浓,伐下来之后,走水路运往洞庭湖,再送往全国各地。只是,武陵山的林农们伐下木材是不能自已运到洞庭湖去的,他们没有本领踏平沅江三垴九洞十八滩的凶险,更没有本领闯过青龙滩那道鬼门关。他们只能把木材漂流到塘坪,转交给塘坪的放排手,让他们走滩过浪,下洞庭湖去。其实,塘坪的男人有胆量放木排下洞庭湖的也只是少数,更多的男人却是不敢劈波踏浪把木排往洞庭湖放的,他们沿着怡河往上走,去武陵山深处做伐木工。武陵山脉团转八百里,还容纳不了塘坪的男人进山去讨吃吗。
做伐木工也好,做放排手也好,都是苦活儿,怎么苦,那些伐木工说,他们进山之后,几个月都不会出山来,吃住都在大山里,没有村寨,不见人烟,吃的菜是从山里采摘的野菜,如果没时间采野菜,就在路边拾许多的小石子,在上面撒一点食盐,吃饭时挟一粒小石子在嘴里吮一吮,吮过的小石子还不能丢掉,下一顿还要吮呢。饭也不是白米饭,而是红薯苞谷之类的五谷杂粮。春天进山,秋天出山,又黑又瘦,人已经不成形了,见了女人两眼发直,大半年来,他们没见过女人啊。
放木排下洞庭湖的那些男人就更别说了,他们除了苦,还得把性命背在背上哩。塘坪的男人们不是水中蛟龙、浪里鲤鱼,在三垴九洞十八滩和那个鬼见愁的青龙滩也常有失足藏身鱼腹的时候,有时,十个八个男人结成伙,跳上一挂又宽又长的木排,从塘坪下面的怡河滩往下放去,回来的时候,或许就会少一个或是两个人,这一个或是两个人永远都回不来了,他们被汹涌的江水吞食了。他们的女人就成了寡妇。一些寡妇再嫁了男人,一些寡妇却是丢不下男人年迈的父母,还担心日后孩子受气,就不愿意再嫁人,在艰辛和劳苦中打发着日子。
当然,要这些寡妇年纪轻轻就独守空房,把青春与美貌,把娇柔与芬芳,相伴着绵长的春夏秋冬,也就显得十分的残忍了。她们有她们的活法,不找相伴终生的丈夫,那就找一个相好吧,不要他们承诺什么,也不要他们付出多少,相个好,各有所需。姿色差一些的,也是能找到靠身处的。每年的夏天,武陵山那些放木排的林农们,把木排放到塘坪外面的河湾里,他们自己也像来到山外面的大世界,还是舍不得回去,在塘坪玩耍几天,便有了心上人,也就有了缠绵与牵挂,相约着明年夏天怡河涨水的时候再相会。
塘坪人对于这些男女之事看得开,没有人议论,也没有人告发,甚至还有人为他们打马虎眼呢。
只有两个寡妇是个例外。
人们说,塘坪的媳妇就数上坪的冯素云和下坪的刘大妹长得漂亮。用读书人的话说,她们真有羞花闭月沉鱼落雁之美。他们是塘坪两道靓丽的风景,但这两道靓丽的风景只能看,只能在心里喜欢,就像两朵花儿,掐不到手的。
冯素云和刘大妹同年同月生,同年同月嫁到塘坪,还是同年同月生下各自的儿子。让她们万万没有想到的,她们的男人居然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在塘坪下面二百里处的青龙滩被夺去了生命。她们的男人跟塘坪的几个男人一起放一挂大木排下洞庭湖,在青龙滩遭遇狂风巨浪,木排洗了筷子,十几个人不慎落入江中,其他的人抱着木头漂流几十里,被江面上的渔船相继救起,唯独不见了他们俩。
两个女人就那样成了寡妇,那时她们才二十多岁,她们的儿子才呀呀学语,穿着开裆裤在塘坪街的黄土路上能拖出两道湿湿的印迹来。于是,塘坪众多的眼球就盯着这两个漂亮的寡妇了。
一些日子之后,人们才发现这两个漂亮的寡妇养眼、撩人、动心,却又跟别的寡妇有根本的不同。她们的男人失事那阵,正是南方涨水的五月。这个时候,塘坪外面怡河那长长的河滩上,全是黑压压的人。塘坪人除了男人放木排和伐木材挣钱养家糊口,每年的夏天都是全家人都要出动来怡河滩上挣钱的。怡河涨水的时候,要把上游山野的柴草树叶冲刷下来的,一些林农伐下的木材或是没有管理好,或是因为突涨暴水,来不及防范,被洪水冲刷下来。这个时候,塘坪不管男女老少,全都下河去了,那些年轻力壮的,站在湍急的河滩上,把冲刷下来的木材打捞上来,交给森工部门,会有不低的报酬。老人和妇女则站在水势平缓一些的河湾处,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钩子,看见洪水中有那么一点点黑影,就会把长钩伸过去,不管是柴禾或是杂草,对于塘坪人来说都是宝贝。洪水渐渐地浅了下去,怡河湾处的河滩上便是大大小小的柴火堆,把这些柴火杂草晒干,一年烧水煮饭就不用愁了。那些家里人口多的,捞上来的柴火烧不完,当然也是可以变成钱的。
在这些拾柴火的人群中,冯素云和刘大妹显得格外惹眼,她们站在浪涛汹涌的河滩上,手里拿着一根钩子。她们的胳膊是那样的白皙和绵软,她们的胸脯是那样的丰满和圆润,她们的脸面犹如桃花一般的娇艳,只有她们的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里,却是透着忧郁和焦虑。
不管柴火也好,不管杂草也好,甚至从上游冲下来的破烂,在她们的眼里都成了宝贝,她们不在这个季节把一年的柴火准备充足,即便有米下锅,也是没办法弄成熟饭的。她们没钱买柴火,蜂窝煤那是她们做梦都不敢想的啊。
开始的时候,也有人站在岸上看着她们,她们那样子原本就好看,被水淋湿了身子,那美貌和风韵就更加的显露无遗了,该凸起的凸了起来,该凹下的凹了下去,的确能让男人们生出无尽的遐想。
只是,后来就没有人站在岸上紧盯她们的身子了,他们也都下到河里去了,他们也都使劲地捞柴火了。
到了归家的时候,冯素云和刘大妹才发现,她们捞的柴火比谁都多,高高的一堆。她们不知其中的缘由,怎么说都不会捞到这么多的柴火的,可是河滩上静悄悄的,只有洪水汹涌拍岸的声响,捞柴火的人们早就回家去了。两人勾头收拾柴火的时候,眼泪不由得就出来了,吧嗒吧嗒掉进了洪水之中。
一年的柴火够了,锅里却是要米煮饭啊,公公婆婆老了,儿子才是只能吃的年纪。怎么艰难,怎么困苦,两个柔弱的肩膀都要把这一副担子挑起来的。突然有一天,人们发现上坪的街口坐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的面前摆着一条凳,凳上摆着几双鞋垫,鞋垫纳得可真漂亮,山水花草,飞禽走兽,栩栩如生。这个女人坐在旁边一只小凳上,勾着头,正在纳一双还没有完成的鞋垫。那样的专注,那样的执著,衣衫朴素而整洁,神态稳重而端庄。她就是冯素云。她纳鞋垫卖钱呢。
开始的时候,人们还好奇,站在一旁十分专著地看着她,后来,就有人掏出钱来了。一元钱一双。这个价在那个时候算是很贵的了,但还是有人买,一些人掏出一张二元的票子甚至还不要她找零。慢慢地,就有人专门等着她纳鞋垫了。一些人说,看着她纳鞋垫,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仿佛那一针一针都纳在自己的心里了。
冯素云白天纳一双鞋垫,晚上纳一双鞋垫,晚上纳的那双鞋垫第二天就摆在凳子上卖。即便是卖掉了,她也不回家去,还坐在自家的门前,勾着头,飞针走线。长不过七寸,宽不过三寸的鞋垫上就会慢慢地出现春的花朵,夏的浓绿,秋的黄熟,冬的雪色;还有那飞禽走兽,蓝天白云。围观的人们不由得赞叹和唏嘘。当她用嘴轻轻把那截线头咬断,就有几双手伸过来,把那双艺术品一样的鞋垫拿走了。当然,别人多给她钱她是决不会要的,她只收一块钱,她说,一个月除了做别的事情,怎么着也是能弄到四五十块钱的。镇里的书记也就六七十块钱一个月啊。节约着用,一家四口,够了。
也有那么些男人,站在她的门前就不愿意离去。冯素云知道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他们都不是坏人,他们都是有血有肉的好男人,但男女之间的事情,除了缘分,还要有机会的,她跟他们没有缘分,他们都是有家室的男人,她当然也就不会给他们机会的。她不给他们机会的办法就一个,一步不离自家的门前,儿子穿着开裆裤在面前摸爬滚打,公公婆婆坐在家里瞪着眼睛看着外面的一举一动,男人们就只有一天一天地在她的门前欣赏那一道靓丽的风景。
什么时候,下坪也出现了一道风景。刘大妹也在自家的门前摆了张桌子剪起窗花来了。刘大妹的母亲是民间艺人,剪的窗花特别好看,刘大妹师承母亲,当然也就强中出高手了,她剪的窗花卖得便宜,五角钱一张。要是自已带了红纸来,才两角。不多的日子,塘坪一条鸡肠子一样的街道,突然就变了个样,家家户户的窗户上都贴上了漂亮的窗花了。人们说,塘坪两个漂亮女人把塘坪都改变模样了,窗户上贴的窗花,那是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在脚下面哩,把鞋脱下来,哪一双鞋子里面没有一双漂亮的鞋垫。
不知道是哪一天,突然传出话来,说冯素云纳鞋垫和刘大妹剪窗花都是修正主义和资本主义,得把她们挂块牌子游游街,批判斗争才是。不游街不批判斗争,鞋垫是决对不能纳了,窗花也是决对不能剪了。
冯素云和刘大妹那个急啊,这不是砸她们的饭碗吗,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还不都得饿死。只是,后来又传出话来,说冯素云把修正主义的花花草草纳在鞋垫上,踩在脚下面,是批判修正主义的具体行动啊,还要表扬才是。冯素云就又可以纳鞋垫挣钱了。冯素云当然知道是谁给她解了围,她不能说,她只把这个人深深地珍藏在心里。
后来,也没人说刘大妹剪窗花是资本主义和修正主义了,是谁救了刘大妹,冯素云不知道,她也不会问这样的话。
几年之后,形势突然就变了,农村搞联产承包了。塘坪不是城市,但也不是农村,塘坪人吃饭有个粮本本。但塘坪人也似乎看到了希望,男人们不再去山里伐木头做那又苦又累的活儿,也很少有人放木排下洞庭湖了,一些人出门做生意买卖去了,一些人南下广州深圳打工去了,一些人在自家开起了饭店或是伙铺。冯素云也就不再纳鞋垫卖了,她在自已家里开了一间豆腐坊,做豆腐卖钱,赚的钱当然就比纳鞋垫卖要多得多。刘大妹也不再剪窗花了,她在自已家里开了一个小面馆。于是,塘坪就又有了说法,冯素云的豆腐刘大妹的米面,外面的人来塘坪不到刘大妹的小面馆吃一碗米面,不到冯素云的豆腐坊买块豆腐带回家,等于没来塘坪。
只是,日月星辰在不停地向前走去,悄悄地带走了两个漂亮女人的青春和美貌,悄悄地带走了她们的丰润和芬芳,塘坪的风景也就慢慢地有了变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