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7年第05期
栏目:文学中国
庄晓然是哭着离开家的。
依庄晓然的性格,绝不会容许弟弟打她两巴掌,就能轻易罢休的。凭什么呀?你庄晓虎虽是庄家唯一的男丁,可你又为庄家做过什么?性格懦弱,什么事还不唯她姐妹是从?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给她——庄家的主心骨庄晓然两巴掌?真是长能耐了!那一刻,屋子里静极了,庄晓然愣怔之下,心中的怒火呼哧呼哧往上冒,眼睛都红了。她忍耐着怎样的委屈和焦虑操持父亲的后事,难道换来的就是两巴掌?庄晓然愤怒得全身颤抖,手都举起来了,要把这两巴掌狠狠地还给庄晓虎。
可是,随着庄晓虎甩在庄晓然脸上的两声脆响,母亲黄雅琴像抽去所有的支撑似的,被子女们的打闹气昏过去了。老大庄晓天冲上去托住昏过去的母亲,把她抱到床上,又颠着长短不一的瘸腿一蹦一跳地扑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弟妹之间,嘴里不知喃喃些什么,对着庄晓然连连磕头。咚咚的磕头声又一次使屋里变得相对安静起来。看着昏死过去的母亲和跪在地上的大哥,庄晓然的手终于没能落下去,她把嘴唇咬出了血,指甲掐进手心里,目光钢钉似的射向弟弟。庄晓虎全然没了往日的唯唯诺诺,他硬硬地接住庄晓然射来的钢钉,但当他看到姐姐脸上正由青变红、痕迹鲜明的手掌印时,目光还是不堪重负地闪了一下。庄晓然重重地吸着气,患了哮喘似的,她颤颤地伸出手,把大哥从地上扶起,咬着牙说,大哥,你起来吧,我不和庄晓虎闹,但他得给一个打我的理由。
听这话,庄晓虎有些变软的目光又硬起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放声吼道,你还要理由?好,我告诉你理由——庄晓然,你要尽孝心我们没意见,可你明知道爸爸得的是绝症,没法治的,却要显示你的能耐,逼着爸爸住进那个豪华医院,是,那是荣耀,芙蓉里没有一个人住过那么高级的医院,谁都会说庄家有你这么能干的女儿。可结果怎样?没把爸爸挽救住,他老人家该受的罪一样没落下,还花了一大堆医药费。你庄晓然不是有能耐吗?就应该把这钱掏了。可你倒好,捞一堆好名声,却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叫我在欠条上签名,押上身份证,医院天天催我要十七万块钱,还说我要再限期不还,就到法院告我。我到哪儿去弄这么多钱?这是我一个人的事吗?要我一个人背?你啥事没有,光会指手画脚这个干吗那个干吗,自己还有闲心在爸爸丧事期间去勾引三姐夫。你,你除了算计自家人,打自家人的主意外,还有别的能耐没有?庄晓然,你还算个人吗,啊?
庄晓然蒙了,弟弟的话像把利刃,比他的两巴掌更尖锐锋利,毫不留情地戳在她的心上。庄晓然明白了,她所有的操持,在姐姐妹妹和弟弟的眼里仅仅是她个人的一场奢华演出,是为她自己脸上贴金的。在芙蓉里生活的是庄家的其他人,而不是久居省城的她,她为什么要在这里讨一份荣耀?她委屈,更心痛,她承认自己考虑不周,可她的本意又怎么会像庄晓虎说的那样不堪?庄晓然浑身的血液冰冻一般,大脑处于空白状态,根本无法回击庄晓虎的质问。她四肢无力,像一个即将窒息的落水者被拖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终于,她再也撑持不住,泪水喷涌而出。大哥张着嘴紧张地看着妹妹,一副随时都有可能再给妹妹跪下磕头的状态。庄晓然泪眼婆娑地看了眼站在床边的姐姐庄晓丽和妹妹庄晓雯,她们两人神色平静,目光很冷地望着她。已经醒过来的黄雅琴也微微侧起身,用哀怨的目光瞅着女儿,除了潸然泪下,什么话都没说。庄晓然摇摇头,不做任何解释,突然转身,夺门而出。
庄晓虎像刚长跑回来似的,累塌了,蹲在地上呜呜痛哭起来。庄晓丽和庄晓雯依然以刚才的姿势望着门外,她们眼神里的冷淡,突然间变得茫然起来。庄晓天看看弟弟妹妹们的脸色,要冲出去追二妹,却被他的老婆一把扯住胳膊。庄晓天犹豫了一下,还是一把甩开老婆的手。气得老婆跺脚,但总算没再扯住他。
奔出家门,庄晓然却恍惚了。这是十月底一个温暖祥和的中午,街巷上异常宁静,没有人声狗吠,更没有来回走动的人影,像是刻意要留给庄晓然一个逃避的空间,街巷上空荡荡的,连一丝秋风都没有。阳光明媚得有些妖艳,照得肮脏的芙蓉里街巷生出一份明丽来。庄晓然从来没看到这么安静的芙蓉里,这使她瞬间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这个芙蓉里并不是她熟悉的那个芙蓉里。曾经的芙蓉里不仅是邋遢肮脏,而且还是喧闹的,是那种夹杂着生活味道的喧闹,叫人感到亲切却又厌烦。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那一刻,庄晓然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这时,庄晓天追了出来,他的腿脚不灵便,一急更不利索,身子忽高忽低,像摇床似的。庄晓然瞅了一眼向她摇过来的大哥,心一横,不管不顾大哥在后面的呼喊声,咬着唇碎着心跑走了。
弟弟的两巴掌,不,是庄晓虎和着泪水的那些话,把庄晓然击得一败涂地。眼泪一直伴着庄晓然坐火车回到省城。一进家门,迎面扑来的静寂将她裹住,她觉得全身就像被人抽走了所有的内容,身体里忽然间空了,没了支撑,仅剩一副空荡荡的皮囊。这时的她才感到疲惫像秋雨似的一丝一丝地渗进来,渗进她的脑,她的心,带着深深的寒意。庄晓然打个寒战,眼皮像是雨水泡烂的泥土,稠稠地粘在了一起,她甩掉鞋,身上的脏衣服都顾不上脱,一头栽倒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庄晓然睡到第二天中午才完全醒来。刚睁开眼时,庄晓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但那种茫然很快就消失了,庄晓虎甩给她的两巴掌在脸上又动起来。一夜长睡,还是未能驱走心里的疼痛。在昏睡期间,庄晓然接到过大哥打来的电话,得知她已安全到家,庄晓天明显松了口气。他告诉庄晓然,母亲没啥大碍,叫她放心。庄晓然听着大哥的安慰有些木然,此刻她的心里连温情也容不下了。闭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大哥又说了些有关母亲的话,庄晓然始终不曾应答一声。庄晓天见妹妹不言语,转而又结结巴巴地劝说起来。大哥的劝说并没使庄晓然生出些许感动,相反,倒有点恼。这个时候,她不想听这些话,索性扔掉电话,摸索着拔掉了电话线。她的心里已经够满了,不想再塞进一点点东西,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能一觉睡到永远不醒来。
电话沉默下来不再打扰庄晓然,可丈夫陈家豪回到家的声音,还是把她吵醒了。庄晓然半死不活的睡相,没能引起陈家豪的同情,他象征性地问候了几句,见庄晓然狂睡之后像具僵尸,目光冷漠地望着屋顶,对他不理不睬,便知趣地退出卧室。
陈家豪不是心肠冷硬的男人,他没计较庄晓然的态度,他还不知道庄家姐妹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想着庄晓然刚奔丧归来,要对他摆出一副笑脸肯定非常艰难,再说,他们夫妻之间还别着劲正闹离婚呢,庄晓然的冷漠也在情理之中。陈家豪在客厅一连抽了两支烟,打开电视看了会儿又关掉,虽说不用过分在意庄晓然,但毕竟她父亲去世了,他还是不要显得过于轻松和欢乐,以免刺激她。看庄晓然的样子,肯定两天没吃饭了,他现在还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得动点恻隐之心吧。但陈家豪懒得烧火做饭,便打电话叫了两份快餐,一份给庄晓然送到卧室,自己吃了一份,然后躲进书房,在电脑上打起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