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图兰.朵之呼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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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来源:《北京文学》2011年第04期

栏目:好看小说

老歌手想将自己的呼麦歌唱艺术传给儿子,儿子拒绝。老歌手绝望之际,一个蒙古族少女走近了呼麦,学习了呼麦,最终成就了呼麦。这是一篇充满蒙古族风情,生活气息浓郁、富于艺术魅力的小说,值得一读。

上世纪90年代,美国人莱顿从“图瓦”国带走三名牧马人来到美国加州,从此一种匪夷所思的人声艺术惊世出场,震撼了整个西方声乐界。那就是蒙古人的歌唱艺术“呼麦”,被称为真正的天籁。如今,中国已把蒙古民族原生态“呼麦”艺术,列入受国家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为记。

黄昏时分,风把太阳赶进西边的草窝之后,空阔的草地就安静下来了。

不经意间,从四处悄悄漫上来一片白蒙蒙的东西,裹住了阿润娜和她的羊群。

噫!下雾了吗?阿润娜伸开五个手指头,往空中轻轻抓了一把,拿到鼻下闻了闻,就像是摘下一朵崖上花儿,然后欣喜地叫起来,潮潮的,啊,潮潮的——她接着伸出双手轻轻捧住那潮潮的雾,往自己被五月的干风吹皲裂的紫红小脸上拍,一下又一下,就如城里女孩往脸上拍香香的雪花膏一样。

潮润的雾,把姑娘的俊脸滋润红了,进圈趴下的羊儿们也都仰起鼻孔,贪吸着变潮润的空气。阿润娜对那只喂羔的老母羊说,吸吧,吸吧,来了雾就会来雨,到时你们还可以洗洗身子呢!咯咯咯。

透过朦朦胧胧的雾,她又听见了那个声音,微妙的、说不上来的、怪怪的声音。关了羊圈栅栏门,她驻足谛听。

声音就来自前方不远处的一间旧土房,那是村上废弃了很久的文化室。几天前“苏木—达”——草原上这么称呼乡长,开车送来一老一少父子俩安顿在那里住下,当时她想过去看看,却被阿妈拦住了。阿妈吓唬她说,可能又是城里来的坏人,别去。她歪着头问,城里坏人?阿妈说,是啊,忘了去年那土屋来了两个收羊毛的?临走时用两张假百元骗走了满达大叔家祖传的古瓶子?她不解地自语,坏人为什么老往我们草原上钻呀?一旁的阿爸摸了摸她头笑说,傻丫头,别听你阿妈瞎叨叨,苏木—达说了,咱们草原是百宝箱,东西拿不尽!又是大熔炉,来什么炼什么,呵呵!

她就呆呆地站在那里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那个百宝箱藏在哪里,大熔炉又搭在草原的哪旮旯。

阿爸阿妈去镇上送羊皮,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一人呆在家里没意思,于是她的脚步就被那个奇特的声音牵引着,就如小牛犊被母牛的奶房牵引一样,慢慢走向前边那座老土屋子。

昏暗的灯光,从旧毯子做的窗帘垂缝里闪射出一条线,阿润娜的目光就沿着那条线透进去,顿时吐了吐舌头,险些踩翻垫在脚下的砖头。屋地下,站着一个50出头的老头,长发白须,手里拎着一根秃了把儿的马鞭,冲一小伙子吼叫着什么,可是嗓子沙哑吐字不清。一旁木桌上堆着一摞书籍手稿之类,桌边还立放着一把马头琴。地下的那个小伙更可乐了,仰身躺在一条翻过来放的四条腿长凳上,头枕着凳子腿的□子,头下边还垫了几块砖,脚底下也垫着很高的砖,整个身体弯如弓形,然后,憋红了脸从被挤扁的嗓子眼里发着怪声。“唔儿——哇儿——”,那声音怪怪的,低哑的,跟她家老绵羊被挤在崖缝里发出的声音差不多。那老者总是不满意他的发叫,训斥说不对不对,急了还扬起手中鞭子轻抽他,命令他再发叫。一遍又一遍,不停地重复着那个似是狼的低吼,又跟绵羊挨刀前的哭声差不多的喑哑而受挤压的颤音。

阿润娜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谁?地下的小伙子翻身而起,望窗外。

是北甸子牧民巴特家的傻丫头,别管她,接着练。白须老头早已察觉窗外有人,并不为意。

别人在偷看,我没法练了,像受刑一样。小伙子噘嘴嘟囔。

练这发声,就是受刑,你以为呢,儿子,咱们继续吧,她是个傻丫头你管她作甚。老头举起当教鞭的老马鞭,点了点儿子肩头,声音有所缓和,哄慰般。

那个儿子,只好不大情愿地又躺进了那条“受刑”凳子里,继续发“鬼”叫,不过一双眼睛不时瞟向窗户。落满灰土的窗玻璃上,贴着一张无比好奇的脸,扁扁的,如一张贴在锅里的面饼,睁大的双眼是粘在饼上的黑嘎巴。

没法练了,没法练了!那儿子嚷嚷着,再次跳出了条凳子,冲窗外做个鬼脸。

老头无奈地摇摇头,拿鞭梢点了点窗口说,姑娘,你进来吧,进来听。说着抬步走向门口。

一见老头出屋来,傻姑娘阿润娜呆不下去了,如一头受惊吓的小鹿,转身就往家跑去。一边还回头嬉笑着喊,发“鬼叫”声咧,发“鬼叫”声咧!城里来的坏人发“鬼叫声”咧!

其实,傻姑娘阿润娜并不完全傻,会放羊,会熬肉粥,还读到小学四年级,按她阿妈的话说,咱家丫头不傻,只是生她时难产,脑袋挤扁挤小了号而已。顶着小了号脑袋的阿润娜,却很好奇好学,也很羡慕上学的女孩子们,有一次竟然赶着羊走进了教室。而且,她胆子也很大,赶着羊敢去有狼窝的北山草坡,那些野狼似乎也惧她这傻大胆女孩,远远地躲着她的羊群走,宁可奔袭百里外,不搔扰近处的她。

阿润娜蹦蹦跳跳回到家时,阿爸阿妈已回来正在熬奶茶,还从镇上买来了她爱吃的康师傅方便面。阿妈回过头嗔道,上哪儿疯去啦,呼恒(丫头)?

丫头抱住了阿妈的脖子,鸟儿般喳喳说,阿妈阿妈,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你看到什么了呀?我的呼恒!

前边、老屋、出鬼叫的、秘密!

一旁抽烟的阿爸这时慢悠悠地说话了,丫头,那不叫鬼叫,听说人家那是在练歌练发声呢!据苏木—达讲,那个父亲叫拉—扎布,曾经是著名长调歌手兼作曲家,带着儿子来草原上叫什么来着,对对,体验生活!

体、体验、生活?阿润娜说这词儿时感到那么别扭,脑子使劲思想着,喃喃自语,体验生活——生活是啥呀阿爸?还体验——城里人真怪,还体验——体验又是啥呀阿爸?

一旁的阿妈也没听大懂,一边往喷香的奶茶锅里撒盐,一边猜测着说道,可着他们在城里生着活着很淡,缺了“盐”不成?跑来咱这儿“提”“盐”?也是,熬奶茶都少不了盐呢!

阿爸被逗乐了,挥了挥硕大的手掌笑,苏木—达说了,“体验生活”就是,“提”着裤“沿”生“火”,要不燎着了下身子,嘎嘎嘎,城里人学问深着呢,嘎嘎嘎。

你就当着孩子胡勒嚼子吧。阿妈冲阿爸翻白眼。

一家人有关“体验生活”的讨论,就这样结束了。

傻姑娘阿润娜啜着香喷喷的奶茶继续犯心思,暗自嘀咕,也没见那个躺凳子里的小子提什么裤子呀,他父亲倒是提着一根秃了把的马鞭来着,可也没见阿妈说的那般“提盐”呀?究竟什么是“体验生活”呢?

看来,她那颗小了号的脑袋,且琢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