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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来源:《清明》1999年第04期

栏目:庆祝建国五十周年征文

李家坪乡方圆百里,都知道李家坪村有个鼓眼崽。因为他的名气大,人们竟忘了他姓什么,叫什么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叫他鼓眼崽。鼓眼崽这个名字的由来,全是因为他的眼睛鼓。他的眼睛鼓得有些特别,眼珠子像两个羊卵子,凸在眼坑的外边,眼皮要想盖住眼珠,得使劲眨巴。人们说人到了一定的年纪之后,眼珠子就要向里面凹陷,眼眶像桐球坑,鼓眼崽却不,六十多岁的老人了,两个眼珠子不但没有凹进去,似乎更加向外面鼓出来。据说,鼓眼崽从他娘肚子拱出来的时候眼睛并不鼓。那时候,他家里特穷,父亲和母亲早晨出门时只有将他用一个破烂的箩筐盛着,然后用绳子将箩筐缚在柱子上,别让箩筐倒下来摔着了他。鼓眼崽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家里,眼睁睁地盼着父母早点回家。后来长大了,就一个人玩,他鼻子特灵,哪户人家中飘出来自米饭的喷香,他就坐在人家门前的阶矶上,不声不响,眼睛却鼓鼓地盯着人家吃饭,直到他的父母天黑收工回家。也不知道是哪一天,人们突然发现,这个孩子眼睛是鼓的,于是,人们见了他就叫他鼓眼崽了。

鼓眼崽五岁的时候就开始给地主家放牛。给地主家放牛没有工钱,只管吃饭,吃饭也不能吃饱,一餐只有半碗盐菜糊糊。常常,他牵着一头水牯牛在田塍上吃草,看着水牯牛吃草时那津津有味的样子,他的肚子里就发出一种咕咕的声响,口里就鼓出许多的涎水,他就格外地嫉妒水牯牛,心想,人要是也能吃草那该有多好,那样,他就不会饿肚子了,满山遍野的青草让他吃个饱。然而,人毕竟不是牛,他只能饥肠漉漉地给地主家放牛,他只能看着水牯牛有滋有味地吃草。那时他已经渐渐懂事了,他觉得自己家里为什么穷的根本原因是没有自家的田地。二月开春,田里的水冻得还咬脚,父母就下田做秧田,三月谷种落田,四月插秧禾,五月六月田间培管,八月割禾。父母总是那么一身泥巴一身汗水,用辛劳将三月嫩葱葱的秧苗变成八月金灿灿的稻谷,可是,收下来的粮食不是往自己家里挑,而是挑进别人的谷仓。鼓眼崽心里想,自己家里要有了田地,也就可以像人家一样餐餐吃上白米饭,过上好日子了。有了这种想法,鼓眼崽就常常鼓着眼珠盯着自家门前的水田发愣。他的家门前有一道一丈高的岩坎,岩坎的前面有一丘水田,形状是圆的,像一只大碗,叫饭碗丘,一季能收割十挑谷子。饭碗丘的前面是一条路,是国道,一头连着省府,一头通往云南贵州。鼓眼崽的父亲说,饭碗丘过去不叫饭碗丘,而是叫大丘,能收割二十挑谷子。修公路时被占了一半。鼓眼崽心里想,要是门前的饭碗丘是自家的,一家三口人做活,一年到头流下的汗水也能将饭碗丘肥成金碗碗银碗碗。十挑谷子不算多,攒攒细细吃,一年的白米饭就能吃到头。可是,鼓眼崽白天鼓起眼睛瞪那田是白瞪的,夜里做梦想那田是白想的。那田是地主家的。十二岁时他还没有犁耙高,就开始下田给地主做活儿了,一口气做了十八年长工,他也从鼓眼崽变成了鼓眼哥。只是,一条牛高马大的汉子却讨不到婆娘,原因就是自己无田无地,给地主做长工的干活,谁家的闺女愿意嫁个长工崽,已经七十岁的父亲因为儿子娶不着媳妇急得了病,没有钱吃药,不久就死了。父亲死后不久母亲又病了,奄奄一息。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了消息,说是离李家坪不远的官头镇开始搞土地改革了,就是把地主富农的田地分给穷人,让没田没地的穷人也有田有地耕种。鼓眼崽高兴得不得了,正想偷偷打听一下这个消息是不是真的,土改工作队就到李家坪村来了。工作队一驻进村,就把他鼓眼崽当做了依靠的对象,开什么会都让他参加,这样,他也就知道土改工作队的许多政策,他们的任务是先将地主斗倒,再把他们的田地分给没有土地耕种的穷人。地主就是那些家中请有长工做活儿的富裕人家,穷人当然就是他鼓眼崽这样的人了。鼓眼崽还知道土改工作队将地主的土地分给穷人的许多具体的办法,比如将没收地主的土地分成三等九级,再根据穷人的多少,按三等九级搭配好分给他们。李家坪村当时有四十六户人家,一百六十五口人,人平应分水田一亩二分,分旱地一亩五分。鼓眼崽对工作队提出他也不要那四分水田了,就把他家门口那饭碗丘分给他家算了。

土改工作队问他:“你家几口人?”

“两口,就我和我娘。”

土改工作队说:“饭碗丘可是上好的水田。”

“正因为是上好的水田,我才少要四分水田嘛。”鼓眼崽顿了顿,“饭碗丘就在我家门口,好管理。你们土改的目的不是要让我们穷人过上好日子么?我家有了饭碗丘,我和我娘餐餐就有白米饭吃了。”

土改工作队的头头说:“你鼓眼崽是我们土改工作队依靠的对象,你的要求我们可以答应,只是,现在还是发动群众的阶段,群众发动起来了,还要斗争地主,要将地主斗倒了,才有田地分给你们。这分田分地也不是一句话,还要给你们发一个盖着大红印的土地证,那饭碗丘才算真正分给了你们家。”

鼓眼崽听土改工作队的头头这么说,回到家就嗵地一声跪倒在母亲面前:“娘啊,你这个时候是千万死不得的啊。你死了,我们家门前那个饭碗丘就分不到手了。娘啊,你和我爹一辈子将饭碗丘耕种成了漆碗碗,金碗碗,累得像牛像马,打下的粮食却要往地主家的粮仓里挑,你们一辈子也没有得一餐饱饭吃。我做梦都想得到我们家门前这个饭碗丘啊,有了饭碗丘,我们家也就可以餐餐吃上白米饭了。”

“儿呀,你要我等多久?娘病得厉害呀,能等到那一天么?”

“土改工作队说,现在正在发动群众斗争地主,把地主斗倒了才能分田分地。”鼓眼崽说,“娘呀,你一定要等到分田分地的那一天啊。”

然而,鼓眼崽的老娘没有等到那一天,她好不容易熬到第三天,就掉气了。那天,土改工作队正组织李家坪的穷人召开大会斗争地主,鼓眼崽还上台喊了口号。喊口号回来发现母亲已经死了。死了的母亲眼睛没有闭,睁着的,脸面看上去十分的痛苦,看得出她是不想在这个时候死的。鼓眼崽只哭了一声就不哭了,他怕公路上过路的人听到他的哭声知道他娘死了。这时已是古历十二月,正是隆冬季节,鼓眼崽心想,死去的母亲十天半月不会臭,就让母亲仍然在床上躺着,自己还是天天跟在土改工作队的屁股后面,土改工作队要他干什么事,他都拼命地去干。土改工作队很喜欢这个憨厚的年轻汉子,要到他家里去看看,急得鼓眼崽尿水都撒出来了。工作队的队员在他的茅草棚子前面看了看,又在堂前站了站,说他家的确是赤贫,要不是共产党领导穷苦人民闹翻身,他是不会有好日子过的。过后,问他母亲到哪里去了。他说母亲病了。工作队的同志就很同情地要进房去看望他的母亲。吓得鼓眼崽拦在房门前不让他们进去,说老人家天天夜里呻吟没法睡觉,白天才能躺一会儿,还是别把她弄醒吧,他鼓眼崽是孝儿,没得好吃的孝敬母亲,让老人家睡个好觉是可以做到的啊。土改工作队员就不好意思进房去了。

半个月之后,鼓眼崽如愿以偿地拿到一张饭碗丘的土地证,捧着那张盖有县人民政府大红印章的土地证书,他的眼泪啪啪地直往下掉。第二天,鼓眼崽用木板钉了一副棺材,在后面山腰父亲的坟地旁挖了一个坑,也不惊动村里人,自己背着母亲的棺材上山埋了。

母亲上山之后,鼓眼崽在自己的茅棚前坐了三天,这三天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门前的饭碗丘,他真想大哭一场,他真想大喊几声,他还想扯开嗓子唱支歌,他觉得自己是在做梦,用手将自己的胸口掐一把,又觉得疼,他便知道不是在做梦,饭碗丘如今实实在在是自己的了。有手中的土地证作证哩。他思谋,凭自己五岁给地主放牛,十二岁掮犁扛耙下田给地主做活,这饭碗丘他会弄个旱涝不着的漆碗碗,弄成个年年高产的金碗碗。下半辈子自己不但不会饿肚子,餐餐吃白米的好日子也有他鼓眼崽一份了。他划算,明年拆了草棚起新屋,后年想办法娶个婆娘进屋来,有了饭碗丘,不愁没有女人跟他鼓眼崽一块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