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学校工作组确定的第一个动员对象就是宁海滨。这是方卫提出的建议。方卫对工作组的老师说,既然宁海滨态度死硬,是一块最难啃的骨头,那就先从他下手,只要将他攻下来,别的人也就好说了。他的这个提议立刻得到工作组老师们的支持。但是,让方卫没有想到的是,宁海滨的态度竟比他想象的还要死硬。方卫和学校工作组的老师第一次来到宁海滨家时,也吃了一惊,他们没有想到宁海滨一家竟然住在一间这样简陋的板房里。宁海滨则显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对方卫和工作组的几个老师笑一笑说,你们都看到了,我的家现在就是这样。他这样说着又回头朝坐在木板铺上,已经双目失明的母亲看一眼说,我家已经到现在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我可以告诉你们,我坚决不走,就是不走,你们想怎样都可以,有本事就再把我们一家从这板房里撵出去,让我们住到大街上,就是住到大街上我也不会走的。是啊,宁海滨的母亲坐在木板铺上心平气和地说,海滨是不会去农村的,他哪也不去,他就是死也要和我死在一起,现在我们一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连他父亲都没有了,我们还怕什么呢。宁海滨点点头说,你们如果有本事,就把这板房拆了吧。这时方卫忽然笑了,他说,我们当然不能随便拆房,这房子再破也是国家财产,怎么可以说拆就拆呢,况且做上山下乡的动员工作,上级也是有政策的,不可以胡来,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不能拆房,不等于就不能拆别的,我相信你不会永远是这样的态度。
方卫这样说罢,就和工作组的几个老师走了。
当天晚上,宁海滨就发现,他家板房里的电灯不亮了。宁海滨只在板房里装了一只15瓦的电灯泡,晚上很昏暗。但即使昏暗总还有一些亮光。现在连这一点点亮光都没有了,他们一家就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宁海滨起初以为是停电了,但从板房里出来一看,宿舍院里别的人家都灯光通明。他立刻明白了。可是,他将外面电线的线路查看了一下,却无法找到问题究竟出在哪里。第二天早晨,宁海滨来到学校时,看到了方卫。方卫看一看宁海滨,似乎想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些什么。宁海滨面无表情,也看着方卫。
方卫说,晚上没有电灯的生活,是不是很不方便?
宁海滨说,你掐断我家的电线,这没有任何用处。
方卫立刻正色说,电线不是我掐的,我也没有这个权力,不要说我,就是学校也没这个权力,我可以告诉你,电是医院宿舍院的管理室掐的,管理室的同志说,他们会配合学校的工作。所以,方卫一笑说,你就是去找管理室也没用。
宁海滨说,我没想过要去找他们。
方卫问,为什么。
宁海滨说,灯光对我母亲没有任何意义。
方卫又一笑说,可是对你就有意义了啊。
宁海滨看着方卫,说,我今天刚刚买了十包蜡烛,每包蜡烛是六根,每根蜡烛可以点三天,六十根蜡烛可以点一百八十天,也就是半年,等半年之后你再来动员我吧。
宁海滨这样说罢就扭头走了。
但让宁海滨没有想到的是,他也同样将方卫估计过低了。方卫做事也有一种锲而不舍的精神,而且一旦决定了什么会义无返顾。所以,这才只是事情的开始。几天以后,宁海滨就发现,自己家门前的自来水管也没有水了。当初宁海滨一家被迫搬来这间板房时,最大的问题就是水电。宁海滨先是找到一个可以接线的电源,将电线勉强接通了,接着又在门前的附近发现一根废弃的自来水管。于是,他就私自又将这根水管也接通了。可是在这个早晨,当他拎着水壶出来打水时,却发现水管已经没水了。宁海滨当然知道,这又是方卫的事。但他也明白,方卫说的的确是实情,只凭他和学校是没有权力来医院的宿舍院停水停电的,他们肯定是串通了宿舍院的管理室,这应该是管理室的事。于是宁海滨就来到医院宿舍院的管理室。宁海滨问管理室的人,是不是他们将他家门前的水管掐断了。负责管理室的是一个年轻人,只比宁海滨大几岁,他当然认识宁海滨是已经投湖自杀的宁副院长的儿子,于是瞥他一眼说,是管理室掐断的水管,不光水管,电线也是管理室掐断的。宁海滨耐心的说,电线掐断了我还可以点蜡烛,可现在已经快入夏,没有水,你让我们一家人怎样生活?管理室的人说你们爱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当初让你家住进那个板房已经是客气了,按道理应该让你们一家住到大街上去。宁海滨听了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走了。管理室的人又笑一笑,在他身后说,你应该知道停水停电是怎么回事,后面也许还有更让你想不到的事呢。这个管理室的人这样说罢,还从鼻孔和喉咙之间嘿嘿哼哼地笑了几声。
就是这几声很干燥的笑,强烈地刺激了宁海滨。
很多年后,宁海滨也成为一个著名的胸外科医生,而且也当了这家医科大学附属医院主管业务的副院长。这时这个负责管理室的年轻人也已经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他曾经因为惧怕这个宁海滨宁副院长让自己下岗,带了很多礼物来宁海滨的家里拜访。但宁海滨和顔悦色地将这些礼物谢绝了,这让这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更加不安起来,他摸不清眼前这个宁副院长的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宁副院长笑笑说,你不知道我是怎样想的?那好吧,我现在就告诉你,你当年对我的那几声干笑一直让我感到奇怪,我总想搞清楚,你这干笑究竟是从哪里发出的声音,为此我在报考医科大学时,还险些报了耳鼻喉专业。好吧,宁副院长点点头说,你现在就再给我笑几声吧,就像当年那样笑,这也就等于送给我礼物了。这个中年人听了有些不知所措,笑不是不笑也不是。但他最后还是凭着回忆用当年的感觉嘿嘿哼哼地笑了几声。宁副院长听了却并不满意,摇摇头说,不如当年笑得干燥。
其实在这时,我们班的齐红已经断定,方卫对宁海滨的家里采取这样的极端措施不会有任何作用。齐红认为,方卫这样做恰恰说明,他已经没有什么更有效的办法。但方卫这时却似乎胸有成竹。他掐掉宁海滨家的水电之后,就有意将这件事经过渲染在我们这些毕业生的中间散布出来。他这样散布的用意很明显,就是想杀一儆百,让符合上山下乡条件的人知道,如果谁再拒不报名,也有可能被采取这样的措施。齐红却对方卫这种敲山震虎的做法不以为然。齐红说,先不要说别人,宁海滨就不会买他的账,她了解宁海滨,宁海滨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他绝不会因为这样一点事就改变主意。方卫听了立刻很严肃地对齐红说,你这样说话很不好,你这是助长歪风邪气,你要想一想自己的具体情况。
齐红一听方卫这样说,立刻就不再说话了。
齐红的母亲是在一个科技资料研究所工作。这个研究所的性质很特殊,实际也就是搞科技情报工作。但如果说搞情报又不好听,也容易暴露身份,那时还没有搞科技信息这样的说法,于是也就只能说是搞科技资料。齐红的母亲由于工作需要,多年来经常到各个国家去。据说她在十几年前曾连续到前苏联的首都莫斯科去过几次,而且每一次都去很长时间。后来回国之后,就经常有那边的信寄来。按道理说,这显然是违反纪律的,根据齐红母亲的工作性质,她每一次出国都不应该有任何真实的记录,包括航空和出入境,即使有工作上的联系,上级也有规定的专门渠道,因此这样私下里通信也就很不正常。齐红的父亲最先发现了这个问题。齐红的父亲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学校师,但这点常识还是有的。他将这些信件偷偷看了一下,但信是用俄文写的,他看不懂。不过后来,他在一封信中又发现了一帧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亚裔男子,身穿苏军军服,看上去是一个军官,很帅气的样子。齐红的父亲这才感到事态严重了。他立刻将这些信件的其中一封偷偷拿去,找了一个懂俄文的同事给看了一下,果然是一封情书,而且信中充满俄罗斯式的火辣辣的炽烈情感。这时齐红的父亲再算一算,齐红的母亲刚好是在最后一次从前苏联回来不久怀的身孕,后来又生下了齐红。这一来齐红的身世又成了问题。那时还没有DNA技术,更无法做亲子鉴定,于是齐红的父亲也就陷入了无法自拔的痛苦。再后来,他终于无法再忍受这种痛苦,就提出跟齐红的母亲离婚了。但齐红的父亲毕竟是一个真正的男人,而且有着中国小知识分子的骨气。他虽然与齐红的母亲离婚了,却仍然认为,与前妻的这一段婚姻是自己永远无法忘记的耻辱。于是后来,当街上贴得到处都是大字报时,他也决定将这件旧事重提。他要为自己曾经受到的侮辱向齐红的母亲讨一个说法。但齐红的父亲毕竟是一个中学教师,还有一些理智,他考虑到齐红母亲的工作具有特殊性,就还是决定不以大字报的形式向她发难,而是写了一张小字报,在这个科技资料研究所的内部张贴出来。他在这张小字报中首先申明,自己受到这样的侮辱还是小事,他是担心齐红的母亲有里通外国的行径,她认识的那个前苏联军官只是一个普通军官吗,是不是还有别的身份,比如说克格勃,如果真是克格勃的话,那么齐红的母亲又会不会有意或无意地向他泄漏过我们国家的什么机密。应该说,齐红父亲的这个推断是有一定道理的。于是,齐红的母亲当即就被当时的专政机关控制起来。
齐红的父母离婚之后,齐红也就理所当然地跟随她的母亲生活。不过据我们班里与齐红要好的女生讲,齐红曾偷偷说过,她的性格真的不太像她的父亲,比如说她父亲很直爽,有什么话从来都会直接说出来,而她却不是这样,她有什么事都喜欢放在心里,只要自己清楚就行了,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再比如,她父亲是一个心很粗的人,除非是别人伤他很重的事,否则很快就忘记了。但她却不然,她的心很细,也很敏感,哪怕别人对她有一点伤害,她都会一直记在心里。所以,齐红说,她自己也感到奇怪,她的这个性格究竟像谁呢?
齐红是独生子女,按当时的国家政策,她是应该留城分配工作的。但她家里的情况比较特殊,她母亲已经被怀疑是海外特务,至少有里通外国的嫌疑,而且已经被我们的专政机关关押起来。因此,她也就不能享受留城分配工作的政策。但齐红自己却不这样认为。她找来学校,对上山下乡动员工作组的老师说,学校不是一直强调,要重在个人表现么,我在学校一向表现很好,为什么不能留城。这时在一旁的方卫说,重在个人表现也是有尺度的,不是什么事都可以重在个人表现。齐红听了立刻回头看看方卫,然后眯起眼冷笑一声说,这种话别人说可以,不过你说,恐怕不合适吧。
方卫愣一下,脸立刻涨红起来。
他问,为什么……我说不合适?
齐红说,你不想想自己家里的情况?
方卫说,我家里的情况……怎么了?
齐红说怎么了,你自己家的情况自己还不清楚么,你父亲在大学里虽然是系主任,却连个“反动学术权威”都够不上,人家那大字报上是怎样写的,你没去看过吗,你现在充什么积极,我要是你,自己想走自己走就是了,我才不动员这个动员那个,自讨这种没趣。
齐红一向不是这种伶牙俐齿的人,但她的这番话的确说得很重,而且没给方卫留任何情面。事后据当时在场的同学回来说,就连工作组的老师都担心,方卫会因为恼羞成怒跟齐红争吵起来。但让人没有想到的是,方卫听了齐红的话却笑了。他说,你说得对,我家里的事情我自己当然清楚,也正是因为这些事情,我在学校才这样表现,这就是重在个人表现,我们的表现应该是积极响应号召,到农村去锻炼自己,努力改造自己的世界观,如果按国家的政策我也应该留城分配工作,但主动要求上山下乡,这就是我的态度。方卫这样说罢,又表现出一脸的真诚,他说,所以,我希望,你和宁海滨也能有我这样的态度。
好吧。齐红点点头。
方卫立刻问,你同意报名了?
齐红说,你只要能说服宁海滨,我立刻就报名。
方卫看着齐红,立刻叮问一句,你这话可当真?
齐红说当然当真。
方卫说好吧,宁海滨很快就会同意报名的。
方卫说宁海滨很快就会同意报名,这让动员上山下乡工作组的老师也大感意外。但让人没有想到的是,方卫这一次并没有说大话。果然,没过多久,宁海滨就同意报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