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星火·中短篇小说》2012年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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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到下班时间,因为秋雨连绵,感觉已近黄昏。《西川日报》值班副总编徐志红正伏案忙活,突然,一阵浓烈的香水味儿袭来。抬头一望,见是廖苇径直从他窗前经过,匆匆向总编何文栋的办公室走去。
廖苇也是副总编。她并不喜欢打扮,她也不擅打扮。她常说,四十大几的女人,还有啥打扮头啊?但是徐志红突然发现也不尽然。她有时还是很注意的,比如今天。考究的黑色套装,还洒了香水。
想起来了,何总刚刚从西欧考察回来。昨天副刊编辑吴星星就在他办公室冒了一句,老板这次出国,给我们送的不过是一支CD唇膏,你猜人家给廖总送的是啥?是大瓶的毒药啊。当时,徐志红一听懵了。吴星星忙说,毒药是法国名牌香水,克里斯蒂-迪奥,你懂吗?
那么,今天廖苇就是带着一身毒药去见何文栋了?
徐志红并不关心女人之间的事情。廖苇去找老板,只能说明老板还在办公室。手头这份全市工业系列报道方案很重要,宣传部长洪文韬亲自安排,上午部里新闻科长许丹还两次电话催问。所以,他不敢怠慢。他必须抢在老板离开之前改定,以便他审查了给宣传部交差。
十几分钟以后,徐志红将改定的方案打印了一份,急忙给何文栋送去。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院子里到处积水,满世界都是滴答的水声。
1985年,也是连绵秋雨中,徐志红扛着母亲给他的那只旧樟木箱子,也是踏着满地落叶走进《西川日报》大院的。那时的西川刚刚由县升格为市,格局还是县城。所谓报社大院不过是建于乾隆时期的文庙,被围在东倒西歪的民居中间。二十几年过去,经过一轮又一轮的拆迁,古城遗迹差不多已经被消灭干净。为了扩大文庙广场,大成殿前面的所有建筑,包括九仞宫墙、泮池、泮桥和大成门等,已经被推倒或者填平。只有标志性的石牌楼“棂星门”被保留下来,矗立在广场中央。而报社院子里,大成殿、魁星楼和东西配殿,以及毗邻的西川书院,虽经多次内部装修,但外形和结构未动,作为本市最后的古建筑群,成为这个所谓历史文化名城名副其实的遗迹。在现代楼群的包围下,在文庙广场的繁华与喧嚣中,报社显得格外孤独与落寞。尤其是现在,秋雨,黄昏,黑糊糊的古建筑立在梧桐落叶之中,越发像一座古庙,阴翳得有几分鬼气。
何文栋的办公室在魁星楼的二楼。去年才新装修过,红漆木地板,新换上去的雕花木窗,显得古朴又精致。这里本来还有一个资料室,管理员周春莲是宣传部常务副部长曾德超的老婆,一脸正气的样子,每天来得晚去得早,好多时候根本就不上班。加上老板就在隔壁,平时没有人愿意来,所以常常就何文栋一个人在这里办公。他与徐志红一样,没有任何爱好。只要在报社,都把自己关在办公室,推敲字句,琢磨标题,非常投入。
徐志红走上楼梯的时候就自觉放轻了脚步。到了总编办公室门口,他停下来,先轻轻敲了三下,然后才推门进去。
没有开灯,屋子里光线暗淡。徐志红进去了,才看见一男一女在办公桌前抱在一起。虽然影像模糊,但是白晃晃的一个光屁股,正对着门口,成为很具视觉冲击力的一团光影,显然这是廖苇。何文栋的身子被廖苇挡了,然而他高出一头,脸露出来了,徐志红看得清清楚楚。就那一瞥,徐志红被电击一般呆在那里。面对突如其来的一幕,廖苇下意识地回头,惊叫一声,提起裤子,跑进办公室内的洗手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但是老板毕竟是老板。何文栋老练得像川剧演员的变脸表演,他迅速藏起了尴尬,不但没有惊慌,反而瞪了徐志红一眼,低吼一声,你干什么来了你?
徐志红慌忙从何文栋办公室跑出来,脑子一片空白,嗡嗡作响。但他意识深处还是留了一丝清醒,知道自己祸惹大了。
飞快地逃回自己的办公室,关严了门,也不开灯,徐志红深陷在幽暗之中。他像一只受到惊吓的蜗牛,将自己的肉身缩回壳内。
他拿起桌上的报纸,从《人民日报》、省报到本市的晚报和商报,就着微光,一版又一版。但是他什么也看不进去,眼前总浮现着那个白晃晃的屁股。
隔了一阵,廖苇从窗外过去了。几分钟以后,何文栋也过去了。因为天色已暗,他完全无法看清他们的表情。当然,他也不敢看。
待脚步声远了,徐志红出门,前后看看,这才大胆往家走。这时已是华灯初上,雨也停了,文庙广场的夜生活已经登场。“凤凰楼”火锅城、“老西蜀”大酒楼、“澳门豆捞”和“伊丽莎白”西餐厅门前已经挤满汽车,像是办车展。“快乐王子”歌城、“炫彩之夜”娱乐大世界的霓虹灯已经开始流光溢彩,妖艳,刺激,闪烁着媚惑之光。就是“上岛咖啡”、和“永和豆浆”这些地方,也是人气旺旺。加上街舞的小青年,溜旱冰的孩子,小吃摊前的食客,几处公共汽车站点上上下下的人群,实在繁华。
这里是西川老城的中心。东西走向是文庙街,南北走向是书院街,两条大街又穿插了纱帽巷、孙家巷、黄家巷、窦家巷和何家巷等小巷。这些小巷过去都是达官贵人公馆集中的地方,包括何文栋祖屋所在的何家巷,据说明清两朝出了好几个进士。他还知道,解放前西川县的末代参议长就是何文栋的爷爷。
徐志红过去很喜欢文庙广场,喜欢它的热闹和生机勃勃。他常常拿它与南京的夫子庙比,觉得它像一个腾腾跳动的心脏,带动着整个老城区的脉动。但是现在,这里的浮华与喧嚣,人们的欢聚与享乐,一切都与他的心境相反,放大了他的惊惶与孤独。
到了自家宿舍外面那条巷子口。昏黄的路灯下,一条流浪狗在垃圾桶里扒食。这是一条白色的狮子狗。虽然它湿漉漉的,满身泥污,他还是认得它,因为它一只耳朵有缺。他记得前天中午,就是它在这里与一条黄色的土狗交尾。奇怪的是,当时旁边还有一只黑狗,不知是作为B角在等待上场还是在作警戒。沉浸在幸福中的两条狗全然不知羞耻,一副正大光明的样子。倒是旁边的黑狗,见了他却穷凶恶极地狂叫。
不久前他在网上看见一条八卦新闻,说的是某省一贵妇与爱犬做爱。那则消息还说,那女人气质高贵,仪态万方。他于是就想,真可惜啊,真的成狗日的啦,太浪费资源啦。他正在往深处胡思乱想,老婆却提着一塑料袋蔬菜来了。看见男人站在那里看狗耍流氓,她当时就没有给他好脸色。
老婆说,不要脸,这是你随便可以看的吗?晦气死了!
他反应过来了,坪山老家有这样的说法,如果看见了动物交尾,无论是蛇、猫还是狗,都是要倒霉的。忙给出一个笑脸,讨好地说,你还看不出来哈,人家在等你嘛。
老婆不再追究,要他去南山寺烧香,驱邪。但是徐志红拖到现在也没有去,一是没有时间,也不好意思去。报社副总,也是领导干部嘛。
现在想来,他后悔不已。烧香拜佛,他过去并不怎么信。不过,世界上的事情,谁又说得清呢?当然,他更不能原谅自己的粗心大意。为什么不先给何文栋打个电话?为什么不把门敲重一点,等有了回应再推门?为什么不看见廖苇离开了再过去?
现在麻烦大了。看见人干那种事情,这晦气,比起看到狗交尾来,怕是要厉害好多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