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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星期五上午是报社的例会,徐志红照例提前五分钟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何文栋还是按他的习惯,准点进来。

他轻声叫了一声何总好。

何文栋哼了一声,头也不抬,眼睛仍在今天刚出厂的报纸上,看不出表情。何文栋的嘴脸他已经看了二十多年,应该说他对这个上司太了解了,但实际上还是有太多琢磨不透的地方。

这是一张很沧桑的脸,黄皮寡瘦,永远阴沉着。徐志红感觉他的性格中有一种可怕的力量。他猜忌,看见有人窃窃私语就会认为是在商量坏事或者说他坏话。向泽远下台的那年底,省里评新闻奖,徐志红拿了个一等奖,得了1000元奖金。何文栋不但没有按规矩加倍给奖,反而找了个岔子扣了他1000块钱。接手总编以来,何文栋把《西川日报》像自家企业一样经营。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谋求其他职务,因为他对报纸之外的地方都毫无兴趣,也不懂。话又说回来,别看他一年到头连衣服也没有穿像样过,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油水大着呢。

当然,徐志红不知道,何文栋的坏脾气都与他的病有关。过度焦虑、猜疑,内火太重,伤了胃,坏了肝,这反过来又让他的脾气更坏。他是一个死不吃亏的人。不健康是他吃的最大的亏,于是病了,也要通过吃药,吃最昂贵的药,花一般人花不起的钱补偿回来,这样他才多少找回一些平衡。报社出纳和会计都是他外聘的亲戚,加上他从来不在本地医院体检,病就成了他捂在心中的秘密,连廖苇也不知道。因为有病,他一直拒绝应酬。不要说吃喝嫖赌,他连烟、茶都不沾。上班之外,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生活,这样,他就有了许多神秘感。正襟危坐,不苟言笑,深不可测。

五年前,在人们心中早已定型为一个为党的新闻事业呕心沥血的好干部,一个工作狂,一个道德模范的何文栋,突然成为一个轰动西川的绯闻主角。

那天刚上班,编辑才坐下来,记者大多还来不及出门,突然魁星楼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何文栋,你出来!你这个伪君子,流氓!色狼!接着,就是一阵让人心惊肉跳的打门的巨响。

大家都拥了出来,看见司机小孟和资料员周春莲把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连拖带抱地推了出来。走近了才看清楚是副刊编辑柳晓笛。

柳晓笛花容失色,跌坐在魁星楼前的草坪上,哭得呼天抢地。几个和她平时要好的女人拉着她的手,像小孩子一样地劝。

没有几句话,大家已经大致明白了原委。

美女诗人柳晓笛原来是一个乡村教师,后来写诗出名调入报社做副刊编辑。她老公章树林,笔名瘦马,是《西川文学》的编辑,诗人,作家,也是著名的花花公子,平常身边总有几个说不清楚的女人。在她最绝望的时候,何文栋勾引了她,并且说了太多海誓山盟海枯石烂的话。他们的地下恋情多年,她已经为他打胎多次,何文栋现在却明白地告诉她,他不可能和她结婚。于是,她觉得被玩弄了,今天要来个鱼死网破。

大家都感到意外,何文栋那样一个乏味的人,怎么可以和柳晓笛搞到一起?

何文栋始终没有露面。哭一阵闹一阵,柳晓笛最终被几个姐们塞进了车子,不知开到什么地方去了。

大家以为事情就到此为止了,最多何文栋再花点功夫消灾了事,谁知第二天,柳晓笛闹出更大的动静来。她提着一袋子据说有她和何文栋体液的内裤和毛巾,找市委书记,找纪委,找组织部。于是,西川版的“莱温斯基事件”成为西川全城一个持久的话题。

那段时间是何文栋最黑暗的日子。他每天低着头,在上班下班的路上匆匆来去。冬天还没有到来,他已经围上了围巾,目的是捂住脖子上的抓痕。只有个别亲信问起,他才可以坦然撩起衣服,让他们看背上老婆给他留下的青紫的瘀块,或者含泪倾诉晚上被逐出家门在车站候车室过夜的屈辱。

好在市委书记邹奇峰是他的老上级,他最终躲过一劫。邹书记在常委会上力排众议,一双慧眼在常委们的脸上严肃地扫过,说,何文栋是西川的笔杆子,政治上可靠,办报纸还是要这样的人。

现在,事过境迁,他感觉他经过了惊涛骇浪,又活过来了,并且自我感觉更加良好。他坚信自己永远是一个强者。他战胜了向泽远,战胜了那些若明若暗的挑战者。他也战胜了自己,那个病恹恹的何文栋。

现在,徐志红面对的,是与他远不是一个段位的何文栋。这些年,他一直在何文栋的阴影里战战兢兢地过日子。而今,不幸撞见了自己千不该万不该撞见的事情,一个惊天的秘密。

他知道何文栋一定是要出招的,而且是狠招。

他到底要出什么招呢?徐志红感到背心冰凉,再也不敢看何文栋。

廖苇终于来了。她是何文栋悉心栽培的接班人,所以现在报社开会都由她主持。廖苇是一个不会正经讲话的女人,但这也难不倒何文栋。他总是在会前向她详细交代。如果会议复杂,或者重要,还事先亲自把主持人需要说的每一句话都写好,让她照着念。

今天,何文栋也把主持词写好了,刚展开,推到她面前,马上又改变主意收了起来。

他迫不及待,要直接讲。他照例用锥刺一样的目光先扫视了一下会场,连开场白也不要,直接就严厉批评起今天的报纸来。一是,漏发了一位常委的活动,晚报、商报都见了报,我们不上,这是什么道理?二是,今天头版头条关于杜书记和下岗工人座谈的消息,这么重要,为什么不配发评论?更严重的是,照片上的书记,为什么没有在中心的位置上?编辑是这么当的吗?值班的老总在干什么?你们的新闻敏感在哪里?政治敏锐性在哪里?

徐志红一听,知道何文栋在找他的岔了。他正在想如何过关,手机响了。在鸦雀无声的会场上,“两只蝴蝶”的彩铃声变得比警报还要刺耳。他一看是老婆的小灵通号码,忙打开翻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只听何文栋把手上的杯子重重一顿,厉声说,我再次宣布,开会必须把手机调到震动上,不然……

本来,徐志红这时已经紧张得头上冒汗,突然何文栋不说话了。原来,他看见特稿部的何流鬼鬼祟祟地从外面进来,挤在吴星星的身边坐下,还亲热地在她背上拍了两下。何文栋一直对吴星星很欣赏,何流这个动作正好拍到了他那根敏感的神经上。他吼道,只要我还在《西川日报》当家,就容不得什么公子哥儿习气!接着把手向办公室主任谢刚一指,办公室给我记住,现在才进来的,扣100元!

何流的父亲何立衡是市公安局的常务副局长,很强势,现任市委书记杜森林也是他家常客。副市长兼公安局长吴蜀生又是外地人,公安局的大半个家倒是何立衡在当了。在很多事情上报社有求于公安局,再说,廖苇老公张凯还在他老子手下。因此,他是报社极少数不怕何文栋的人之一。他不怕扣钱,但一听说他“公子哥儿”,心中的火呼地一下蹿了上来。何文栋话还没完,他就站了起来,很牛逼地说,你扣吧,不扣是龟孙子!

何文栋完全没有想到何流会有这样激烈的反应,一下子僵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这时的廖苇倒还聪明了一回,她用手碰了何文栋一下,将他叠起来放在一边的那张纸又拈了起来,展开,看了一眼,大声说,下面,请本月的值班副总编辑徐志红同志,讲下星期的编采工作。说完了,看下面还是乱哄哄的,又补了一句,大家欢迎!

于是,掌声响了起来,很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