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2017年第05期
栏目:北漂故事征文选登
北京人管那些比自己父亲大的男人叫大爷,记住喽,发音是爷的轻声;如果发音是二声,那就不是一个意思了,那是称呼有地位有钱或是有影响的人,和年龄没有太大的关系了。有一年,我和已故的相声演员笑林一起吃饭,席间他问我,北京人爱拿大爷开涮,经常地骂大爷是怎么回事?我笑了,那是北京特有的文化现象。这么跟您说吧,您看北京人打架,相互骂街的人,骂对方甚至有的混球骂对方的父母,甚至祖宗,但是,从没有见过骂大爷的。只有特别熟悉的发小朋友之间开玩笑时,才不时地蹦出一句,操你大爷!有时候更简单,只说三个字,你大爷!因为北京人爱逗,常调侃,不时地挤对别人一下,对方一时答不上来,只说三个字就可以转移话题——你大爷。语音语调里得透着一股亲近劲。不信是不是?那您就慢慢地琢磨北京人是怎么调侃骂大爷的,别急,慢慢来。
说到这里我就想起了我的大爷。
我大爷是个练家子,专攻形意拳,据说是我们家传的功夫。我有点不信,没看到我爷爷练过,我们这一辈儿也没人会。但是,我大爷确实是一身的腱子肉,一米八的大个子,两只胳膊伸出来看着就那么结实。我亲眼看到过我们家有倍儿大个的石锁,二三十斤重,我抡了一下,岔气了,蹲在地上直不起身。我大爷看见了说,看这点出息,不是练武的料。然后一搭我的后腰,左手扽着我的右手,我的身体在他的后背上转了一圈,扑倒在地上。我爬起来,嘿,好了。您看,我大爷神吧。自那次以后,我就专心读书,再也不敢有当武林高手的梦想了。
我们这一片的人家都知道,我大爷打小就不是省油的灯,干的淘气事就多了去了。我家的后院是一家腌咸菜的作坊,一排一排的大缸,上面用石板盖着,足有上百个。老板是个中年汉子,大脑袋,两撇黑胡子,挺着个大肚子,常常约上几个人在一起喝酒吹牛。别说,他家的咸菜有特点,吃到嘴里,别有味道。不是齁咸,而是咸里带着一股香味,吃了一口还想再吃上一口。
有一天,老板和几个人在院里喝酒,也搭上是多喝了二两,老板腆着大肚子,又吹上了。我腌的菜北京一绝,什么六必居,不行。这么和你们说吧,我打缸边上一过,不用掀开石板,就知道缸里的作料够不够,腌得到不到火候。不是吹牛,今天,你们背着我往菜缸里撒把茶叶,明天我都能闻出来。您说,就是老板一个人吹牛就行了吧,偏偏还有一位较真的,八成也是喝高了,立刻说道,我不信,你转过身去,我兜里刚买的高末,明天,我约几个哥们儿一早来,你要猜对了我请中午饭,要是没猜对,你请大家吃全聚德。说着话还真是拿着一包茶叶,找了个菜缸扔了进去。按说,这都是酒话,当不了真的。可是,就这么巧,我大爷正好上房玩呢,让这个小魔头听见了还有好吗?半夜,约了俩半大孩子看着,拣着最大的两个菜缸,掀开盖,就往缸里拉了两泡屎。然后回家睡觉去了。
第二天,打赌的人来了,当着这些个朋友,老板顺着大缸边上一走,就觉着不大对劲,有股子生屎味儿窜鼻子。看看缸周边的地上,没有狗屎呀。打开缸一看,好家伙,鼻子气歪了。像这个,我大爷就应该顺着房子蔫溜了吧,找地方乐去吧。他不是,在房顶上一顿大笑,还唱呢,大肚子蝈蝈吹牛皮,一吹吹到三十里。您想啊,大肚子老板这个气呀,肯定找家里大人呀。据说,我爷爷把他吊在院里的枣树上,一顿臭揍,赔了人家胖老板的钱不说,还得低声下气的给人家赔不是。您看见了吧,这就是我大爷。后来我大爷失踪了好几年,为这事,腌咸菜的胖老板倒觉得不好意思了,拿着东西来我们家好几趟,跟我爷爷说,您看这是怎么话说的,我挺大人了,跟人家一个孩子较哪门子真儿啊。
大爷逃跑的时候,还没有我。我妈说,我爷爷特意到朝阳门外东岳庙,找老道算了一命。老道抬眼皮看看我爷爷,心里有底了。说,没什么大事,放心吧,过几年就回来了。我爷爷问,得过几年哪?老道不耐烦了,俩眼睛一闭,说,回家等着去,等几年就是几年。好家伙,合着等于没说啊。老道闭上眼再也不说话了,我爷爷也没辙,走吧。爷爷给了他一块银元。回到家里宣布,我大爷没事,过几年就回来了,不是被拍花子的拍走了。全家总算踏实了些日子。
五年以后,我大爷带着一身的功夫回来了。全家人可高兴了,我爷爷笑得合不拢嘴,连着请了好几天的饭,还特意到东岳庙找了一趟那个算命的老道,扔了两块钱算踏实了,这为何许呐您说。我大爷回来后,闭口不谈这几年到哪里去了,大家问,他也不说,只是笑。我妈在家就看不上我大爷的所作所为,我妈判定,我大爷的笑也不是好笑,没准又会给家里带来什么祸端呢。后来大爷超出常人的做法,证实了我妈的判断是无比正确的,我佩服我妈的眼力和判断力,我妈是预言家。不信?我就给您说几件我大爷做出的惊天大事。
我家的院子挺大,北房五间,没有南房,院子里有五棵枣树、一棵桃树。我姥姥来到我们家说,枣树和桃树不能在一起,那叫早逃——早点逃跑。我爷爷就信了,姥姥刚走,爷爷就让大爷把桃树刨了。大爷不愿意刨,又惹不起爷爷,指着我说,就你姥姥事多。我妈听见了打心里不高兴,好几天也不理我大爷。第二天,大爷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棵杏树,栽在桃树的地方。
院子大,那是存放杉篙的地方。对了我还没告诉您,我家祖上是开棚铺的,谁家要是有个红白喜事,在院里搭个大棚就得找我们家。我爷爷曾经给皇上家搭过棚,那是慈禧从外地跑回来的时候。爷爷说的,八成是真的。我大爷回来后,张罗着棚铺的买卖,到处打听谁家要办事,娶媳妇的最好,给钱多。照现在的说法,我大爷是总经理,管业务。所以,老看到大爷和朋友喝酒聊天。东直门里路北有家大有酒馆,再往西有家易顺茶馆,那都是大爷常去的地方。爷爷一有什么事,肯定是叫我:强子,去,到酒铺把你大爷叫回来,告诉他我找他有事。我乐意去,因为我大爷最疼我,只要我一露面,他就朝掌柜子一招手,伙计就把一盘猪头肉往干净的黄草纸上一倒,拿纸绳一系,送到我手上。我走到当铺胡同拐角的地方,看看没人,打开包装,先把最好的几块肉垫补喽,然后再把它包好。有一次大意了,没擦干净嘴边的油,挨了我妈一巴掌,偷吃东西长大了是个贼。
大爷是我们这个大家庭的台柱子,挣钱的主要来源。所以,总是满世界地跑,不是找买卖家,就是和人家结账收款。这一年的春天,天气热得早,人们把棉袄脱掉了,去享受太阳带来的温暖。很多人到郊外去听小草嗞嗞的成长声,看看农家地里桃花盛开的景色。我大爷也待不住了,说要去城南海慧寺附近收一笔钱款,带着一个伙计就出了永定门。赶车的把式是附近的农民,看来是常走这条线路,认人多见识广,就像现在的北京的哥,关心天下事,天南地北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我大爷也爱聊天,倒也不寂寞。
永定门外的苇坑不少,泛绿的水草,吸引了一群一群的水鸟,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两旁的水田里已有勤劳的庄稼人在整理田埂,远远望去,蓄水的稻田在阳光的照耀下,像一面一面的镜子闪闪发光。我妈爱吃的南苑小站稻就产在这个地方,蒸好的米饭油亮油亮的,像玉石一样透着光,什么菜不就也能吃上两大碗。可惜,现在这些地方都盖上了房子,再也没有我大爷看的这些景色了,也没有南苑小站稻了。还说我大爷吧,收了钱款,当地的大户请我大爷吃了顿羊汤大饼,还喝了二两当地的自制小烧。我大爷美不叽儿的,坐在大车上,嘴里没闲着,哼哼着空城计里诸葛亮的唱段,我坐在城楼观山景,忽听得城外乱纷纷。我大爷什么都行,就是五音不全,唱得车把式实在忍不住了,拉住牲口,停了车,跳下辕子不走了。大爷忙问,怎么回事啊我说?车把式说,您这两嗓子,这牲口直尥蹶子,您先歇歇怎么样。这时候已经到了天桥附近了,人也多了起来,路边三三两两的做小买卖的。我大爷跳下车,说道,你还别来这个,我还不给你这棒槌唱了,我前面溜达着,你跟着我就行了。
我妈和我讲这段的时候,特意说,看到没有,诸葛亮的空城计不能随便唱,那里都隐藏着危机呢。你大爷就是因为唱了这一嗓子空城计,怎么样,出事了吧。我大爷往前溜达,越走越热闹,人越多。从心理学上分析,我大爷就是个不安分的人,越是人多的地方越能刺激他老人家的肾上腺素的分泌,他越兴奋,他就是个出事的专业户。
在他的眼前,围着一群人。我大爷嘴里念叨着,劳驾了老几位,我看看,我看看。一边用双手分开众人,挤到前面一看,一块空地上用白灰画了一个圈,一个高大魁梧的汉子站在白圈的中央,这人大大的脑袋让肉挤满了,向外拱着,眼睛似乎看不到,脸蛋子就像一个屁股一样。旁边放着一张条案,条案上堆着几袋洋面,后面坐着几个穿军装的人。这时,一个小个子站出来,对着白圈外的人,作了一个罗圈揖。高声说道,各位,看到没有,谁要是有能耐,把这个大个子打败了,或者打出这个白圈就算赢了,条案上的洋白面就是谁的。不过咱得说好喽,要是让这个大个子打出个好歹来,可得自己担待着。怎么样,哪位上来试试?
那年头,洋白面可不是谁都可以吃得上的呀。这小个子说得真对,我妈说,那时候谁吃得起雪白的洋白面呀,整天能吃上棒子面的家庭就不错了。这时已经有人跳到白圈里去了,圈内的屁股大汉三脚两拳就给打趴下了,绝对不像电影里演的那样,胸口被人踢了好几脚,愣能爬起来把对方打败的,胜负就在一拳两脚之间。一会儿的工夫,好几个人被打倒了。再也没有人敢站出来挑战。小个子开始用话挤对众人。我说,还有那站着撒尿的没有,站出来试巴试巴。嗨,就是你。他用手一指我大爷,出来比画比画,我看你也有几块腱子肉。旁边有人开始起哄,记住喽,什么时候都是看热闹的巴不得事弄大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