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7年第11期
她被抗日组织改造成女特务,从此开始了传奇的一生。可是再传奇的岁月,一段一段剥开,也不过是生活中最平凡的喜怒哀乐。
她去早了,酒楼尚没几个食客,跑堂伙计放下一壶茶就匆匆下楼了。这家名叫大华酒楼的饭庄位于繁华的正太街,规模不大,却顾客盈门。
邱先生约她的地点,大多选择在僻静场所。这次例外,上回见面时,她无意中说,好久没吃鱼了。邱先生当下便许诺,下次我们吃鱼。大华酒楼有道招牌菜“一鱼三吃”,就是把一条新鲜肥硕的淡水鱼,沿脊骨分开,分成三份。一份切成薄片,浇豆豉汁清蒸;一份剔骨剁碎加鸡蛋挤成鱼丸,与丝瓜煮汤;另一份连同鱼头切大块放辣椒和酸菜,做成红烧酸菜鱼。鱼的品种不同,价钱也不同。菜单是一张折叠起来的卡片,毛笔写就的小楷,字迹不甚清晰。她的目光只在价格便宜的种类里筛选,邱先生的钱看上去很多,可是,再多的钱都有用处。邱先生用钱的地方太多了,远比吃一条鱼重要得多。她自幼生活在太行山深处的小村庄,认识邱先生以前从未吃过鱼。几年前,第一次跟着邱先生吃鱼,一下就爱上了。那次吃一道清蒸鲈鱼,鱼肉像裂开的白色花瓣,挑一筷子吞下去,独特的鲜香瞬间俘虏了她的胃。天下竟有如此美味,她兴奋地直呼好吃。邱先生笑着说,你适合去江南水乡,那里的人天天吃鱼。以后我可以去吗?她问。邱先生顿了一下,你想去,就能去。邱先生经常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她仔细品咂,也未必明白其中含义。
你想去,就能去。这是什么意思?她自然想去。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江南水乡不就是苏杭二州嘛。可是,怎么才能去?除非离开邱先生。怎么离开邱先生?邱先生出钱供她读书,可不是让她离开的。当然,这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的。不仅为邱先生,也为她自己。除了这些,她还有更为宏大的理由。对于一个怀有家国仇恨的少女,那些宏大的理由足以让她赴汤蹈火、肝脑涂地而不悔。
客人渐渐多了起来,邱先生还是没有来。她从筷笼挑出两双筷子,将筷头伸进茶水里涮了涮,然后用剩余的水冲洗另一只杯子。残水隔窗泼出去,两双洗净的筷子并排竖在杯子里。窗外是酒楼后院,院子里有棵花椒树,刚刚结出米粒大花椒。她探出身子,掐了几片嫩叶,掰碎了,含进嘴里。浓郁的花椒味弥漫在口腔,带着乡村的记忆。每年这个时节,母亲都会煎花椒叶荞麦面饼,摊熟了一层一层摞起来,吃时蘸辣椒汁。咬一口,满嘴留香。母亲死后,她再也没有吃过那么香的煎饼。她自小就是个馋嘴丫头,又因家贫,对食物怀有赤子般的痴心。几枚红枣,几个核桃,都会令她舌尖沉醉。母亲东藏西掩的粗糙零食,柿饼、果干、榛子,总能被她翻箱倒柜找出来。母亲几乎怕了她,你这孩子,怎么能这样呢?女孩子嘴巴太馋会招惹祸端。回忆令她羞惭,她吐出花椒叶的残渣,新鲜的麻香味儿,依旧留在口腔。
伙计拎着木桶上楼,桶里是几尾欢快肥大的鱼。其他桌的客人各自选了他们要的鱼,捞出来,装进网兜,记上桌号。伙计让她也选一条。她有些犹豫,等的人没来。伙计催促,早些定吧,等会儿人多了,厨房做不过来。她便自己捞了条草鱼,足有二尺长,肉滚滚的鱼身在网兜里扑腾翻跃。它马上就会变成食物,塞进自己肠胃。这是一条鱼的宿命,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死去,方能保留最鲜美的味道。鱼总要死的,就像人一样。选择最好的方式死,就是死得其所,死得有价值。邱先生说过,他不怕死,就怕死得没有价值。她何尝不是?他们这样的人,最怕的就是不明不白地死,窝窝囊囊地死。
她又倒了一杯茶,抿嘴细细喝了。一只手搭在壶盖上,感受渐渐凉下去的温度。已是暮春,为见邱先生,她早早穿上这件阴丹士林的半袖旗袍,簇新的靛蓝色衬得她肤色雪白,裸露的手臂觉出了凉意。幸好出门时,带了条围巾。她把围巾从手袋里取出来,抖开,披在身上,宛似搭了条披肩。她眼角眉梢不太像学生,透出一点风情,倒像少妇。实际上,她只有十八岁,就读于省立女子师范学校,即将毕业。
那段从她履历里剔除的往事,到底还是留下了些痕迹。
她只知邱先生姓,不知他全名。她十四岁认识邱先生,邱先生是她的恩人。她曾被卖入青楼,邱先生救了她。她运气不错,第一次接客就遇到邱先生。邱先生问了几句她的身世,得知她进过学堂,便来了兴致,让她写几个字。房间备有纸墨,原本是个摆设,没想到派上用场。她认真铺开纸,镇尺压住两头。取了半截墨锭,砚池里兑了些清水,手握墨锭慢慢研墨。从小为父亲研墨,习惯了。每年春节,全村对联都是父亲一个人写的。
墨研好了,她问,写什么?邱先生说,随你。她略一思索,俯身写下八个字: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她用的是正楷,字迹端庄,工整有力。
你喜欢《诗经》?邱先生问。
嗯。她点点头。
《诗经》是世界上最美的文字。
她心头一怔,父亲也说过同样的话。
为什么写这两句?
这两句很美。
美在哪里?
这个,我也说不上来。她自然不会讲出真话,邱先生只是陌生人。面对陌生人,任何解释都显得多余。
《诗经》里还有更美的诗句。邱先生说。
荷华就是荷花,古人偏写作荷华。她把话题绕开。
这是通假字,古文中很多这样的例子。
我看就是写错了,传下来,便成了通假字。她掩口窃笑。
邱先生挽起袖子,接过毛笔,该我写了。
她揭起自己写好的字,为邱先生另铺纸张。邱先生沉住气,挥毫泼墨,写下四句唐诗: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她轻声念出来。
你知道这首诗?邱先生侧转头看她一眼。
嗯,杜甫的《春望》。
那你知道这首诗的含义吗?
当然知道,眼下,我们的国家就如同诗中所写,山河破碎。她的眼里蒙上一层灰,彼时,邱先生尚不知道,她的父母家人皆死于日寇之手。
可惜了。邱先生叹口气,搁下笔。
可惜什么?她大着胆子望向邱先生。年长的姑娘教过她,第一次很重要。如果有幸遇到好客人,就有机会飞出青楼。在这里,就算锦衣玉食,也不如去外面做一个柴门小户的良家。这其实是悖论,普通人哪里舍得花一大笔钱替一个妓女赎身?肯出钱的,必定是阔人。跟着阔人出去,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当人家的小妾。民国政府早就立法废除了纳妾制度,但那不过是一句空话,民间纳妾之风仍旧盛行。富商土豪家里没有几房姨太太,说出去都没面子。
她第一眼看见邱先生,其实是失望的。邱先生穿着洗得陈旧的蓝色长袍,外面套着黑色对襟马褂,脚上的布鞋破了,盖着一层补丁。这样衣着寒酸的人竟然肯出价买她初夜,她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她表面上是处女,但身子早不干净了。最初遭遇的两个人贩子,除了没有侵犯她,能做的龌龊事都逼她做了。进了妓院,她再次被剥得赤身裸体,任人揣摸品相。他们对她,就像检验一口牲畜。她对自己这副肉身既厌恶又鄙夷。她甚至为这个买她初夜的男人不值,尤其——看上去,他还不太阔绰。
你想离开这里吗?邱先生问这话的时候,漫不经心的样子。在她听来,却如雷贯耳。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听错了。
送你去学堂,继续念书,你不应该在这里。邱先生语气不紧不慢。
屋里燃着一炷香,是檀香,邱先生的脸庞隐匿在幽暗的香气中。她躬身一问,我要怎样报答先生?
你说呢?邱先生微笑地看着她。
先生不会是让我去杀人吧?她挑衅地抬起头,语气像是开玩笑。先生不是普通人,身上有枪,刚才写字的时候,我不小心碰到了。
邱先生听了这话,右手不自觉地往腰间顺去。他猛地站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大踏步走了出去。很久以后,邱先生告诉她,就是她那句玩笑话,让他下了决心。
在当时,她以为自己说错了,恨不得拔脚追出去把刚才的话追回来。继而,她又想到这男人或许只是戏弄她,赎身的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那个晚上,邱先生没有回来,她独自在锦罗绸缎的被褥里躺了一夜。
第二天,管事的张妈妈亲自送来早餐。张妈妈说,丫头,你好命,吃了这顿饭就走吧。她不解地看着张妈妈。张妈妈亲昵地抚了一下她的脸蛋,论姿色,你也不算出众,这就是命吧。外面不比这里,凡事得靠自己,你要学会看人眼色。张妈妈推心置腹的口吻,似乎真把她当成即将出阁的女儿。她一时愣住了,半晌没动桌上的饭。张妈妈俯下身,亲自端起碗,碗里是金黄的小米粥。张妈妈说,吃吧,这可是正宗的沁州黄。
邱先生把她带到省城,送她进了国立女子学校。她摇身一变,从一个青楼女子变成了短发蓝衫的女学生。从前的事,就像一场梦。邱先生说,既然是梦,就不要再想了。邱先生甚至没问她从前叫什么名字,就给她起了新名字唐明慧。为何姓唐?姓唐不好吗?她表示不解,总得有个原因吧?
你父亲唐得水,代州人氏,在你出生不久因病去世,母亲远嫁他乡。你自幼随祖父母长大,祖父母过世后,给你留下一笔钱,你拿着这笔钱赴省城念书。这是填在学籍表上的,千万不要记错。记住名字,记住身世。邱先生一一道来,仿佛讲的是旁人的事。
这与她原来的身世有何差别?她本就是孤儿。
当然不一样,只有这样,你才能抹掉青楼那段经历,你总不希望它一辈子跟着你吧。
她的人生就这样被邱先生改写,第二年,邱先生差人带她长途跋涉,去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军政培训班训练。她在那里待了三个月,学会使用各种枪支器械,擒拿格斗。训练班里的年轻人,大都是热血青年,怀着报国救亡的牺牲精神,时刻准备上战场。她与他们不一样,她报的是邱先生的恩,救的是自己的命。但是,另一种意义上,她与他们没有区别。邱先生的恩恰好与她身上背负的仇恨重叠,没有什么可畏葸,也没有什么可惧怕。她聪慧机敏,胆略过人。再次回到省城后,顺利考进省立女子师范。表面上依然是个纤弱文静的女学生,实则,已经是训练有素的女特工。
她幻想有一天嫁给邱先生,心里却清楚,她只是邱先生手里的一枚棋子。邱先生肯在她身上花钱,无非是想让她为他做事。但是,邱先生能够选中她,说明还是对她另眼相看。她委婉打听邱先生家事,夸张地说,邱太太一定是个美人。邱先生笑了,我没有太太。她脱口而出,那我以后嫁给你。邱先生冷冷道,你要这么想,就错了。邱先生这句话浇灭了她心头念想,女子报恩惯常以身相许,这一招,在她与邱先生之间,派不上用场。
邱先生每次约她见面,都在学校对面的告示栏贴广告。有时是中医世家治疗疑难杂症,有时是钟表铺让利销售。这些广告和普通广告略有差异,右上角会有一片晕染的墨色,就像印广告时不小心染上去的。她曾好奇地按照上面提供的地址找过,果真有那么一家医馆,也确实有那么一家钟表铺。医馆一位老中医坐堂诊脉,她请老先生看病,老先生说她脾虚脉弱,开了几味中药。她问起邱先生,老先生一脸茫然,这里从没有姓邱的人。她住学生宿舍,中药买回来没处煮,受了潮,扔掉了。钟表铺也去过,门厅阔大,人来人往。她只在门外一隅看了一会儿,没敢乱打听。
她养成每天傍晚散步的习惯,经过校门时,扫一眼对面的告示栏。只要右上角带着浅墨色印迹的新广告贴出来,她就知道,邱先生要见她了。贴广告的是什么人呢?她从未遇见过。邱先生背后的组织就像一张错综复杂的网,她只是其中一个点。邱先生是她上线。她也有下线,一个四位数的电话号码,她打过几次,通知对方获取信息。电话里说暗语,对方若不是她找的人,她会说,打错了。每次打电话她都会跑到离学校很远的地方,通话结束后,立刻离开。这些是邱先生教她的,她只知道接电话的是个沙哑的女声,声音明显经过修饰。他们这些人彼此依附,又相互戒备。贴广告的未必知道他贴的广告有什么作用,接电话的未必知道打电话的是什么人。即使这样谨慎严密,一旦有人被捕变节,还是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牵累很多人。她设想过,假使自己被抓,扛不住酷刑,能供出的就是邱先生以及四位数的电话号码。倘若被捕消息短时间传不出去,敌人就能顺藤摸瓜,找到有用的东西。
邱先生告诉她,一旦落到敌人手里,他们会剥光你衣服,羞辱你,折磨你,就像对待一只蚂蚁、一条虫子。他们会拔掉你指甲,割掉你乳房,脚骨敲成碎末。他们还会把蛇放进你的衣服里面。她听得面如死灰,手脚冰凉。邱先生问,你怕死吗?她摇头,我怕疼,更怕蛇。邱先生给了她一只箍着银饰的玉镯,里面有个小巧开关,用手一扳,滚出一粒药片。邱先生说,一旦暴露,就把这片药吞下去。会疼吗?问这话的时候,她语气平静,仿佛它是一片普通的阿司匹林。不疼,很快失去知觉。邱先生说这话的时候,转过头,避开她的视线。他一定想到了这个可能的结果,他不想让她死,虽然他亲手给了她一片毒药。她接过镯子,心满意足地戴在手腕,仿佛里面藏的不是致命的毒药,而是救命的稻草。这片药就是她的护身符。这只镯子从外表看不出任何破绽,镶了金属的玉,都是为了遮掩瑕疵或裂缝,镯子价值大打折扣,连窃贼都不屑动它心思。从那以后,她长期戴着这只镯子,只有洗澡的时候才摘下来。很庆幸,邱先生给她的药完好无损,她至今没有机会品尝。这次见面,她准备问问邱先生,她从去年开始执行任务,这片药在镯子里藏了一年,她担心药效是不是过期了。
邱先生约见她的时间不固定,有时数月无音信,有时十天半月就出现了。每次见面结束时,都会提前定好下一次见面地点。邱先生安排她做的事,她都会全力以赴完成,没有失过手。
有个名叫素娟的女同学,父亲是天水商行老板。她刻意讨好素娟,送对方小礼物,两个人很快成了好朋友。周末,素娟邀她去家中小住。她借机掌握到素娟父亲行踪,通过那个神秘电话透露给她的下线。第二天,素娟父亲遇刺身亡。看到哭得死去活来的素娟,她很难过。可是,邱先生说,天水商行暗地里与日本人勾结,干的是昩心事,发的是国难财,这样的人死不足惜。
邱先生派她杀一个人,姓邵,供职于警局特务科。这么大任务交给她,邱先生顾虑重重。邱先生说,万事开头难,这一步你总要迈出去。邵警官的太太是女子师范教务处主任,这也是邱先生把任务交给她的主要原因。她处心积虑接近邵太太,委婉表示,毕业后想留校工作。这当然有难度,她的真诚示好便显得顺理成章。她带着礼品登门拜访,伏低做小,把一个女孩子小心翼翼的谄媚巴结表露得淋漓尽致。邵警官见过她几次后,终于记住了她。她探听到邵太太礼拜天带孩子回娘家,佯装不知此事,拎着一盒糕点守在附近。待窥到佣人挎着菜篮子出门,便敲门拜访。邵警官懒洋洋的,似乎刚从床上爬起来。看到她,虽然有点不耐烦,还是礼貌地请她进门。她的衣服袖子里藏着邱先生给她的一把匕首,邵警官对这个文弱的女学生毫无防备。任务完成后,她迅速离开邵家,现场没留下任何痕迹。
邱先生夸她天生就是干这行的,真的是这样吗?当她看到邵太太中年丧夫,形容枯槁,还是有些不安。她渴望的是,亲手杀几个日本人。这样的梦,她做过无数次。学校里有日语课程,她学得格外认真,就是希望有朝一日,接触到真正的日本人。
邱先生曾说,再过几年,如果你遇到合适对象,想结婚嫁人,我会放你自由。听了邱先生的话,她伸出自己的手。她说,这是一双杀过人的手,你认为它还能洗干净吗?无论杀的什么人,血溅在手上,就再也洗不干净了,就像我。她抬起头看着邱先生,我也回不去了。事实上,她的人生,在父母猝亡的那一日,就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