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滇池》2014年第08期
栏目:小说家
细脸儿超强的正义感仿佛与生俱来。即便是跟自己毫无相干的一则马后炮似的纠错新闻,他也会替遭冤屈的一方愤愤不平叨咕几句方才解恨。要是他自己身上遇到一丁点儿不平事,更会纠结半天,直到问题解决,或者纠结成心病,隔三差五地拿出来念叨一阵,像块永远无法痊愈的溃疡。
只要不喝酒,细脸儿绝对是个正常人。只是眼神有些飘忽、灰暗,常常看着一样东西发呆,这对一个急性子的人而言,多少有点儿性格分裂的迹象。他的不正常基本上都是在喝酒后。
细脸儿的酒量并不大,就是爱喝,也就二三两的量。每次喝醉后,就会干些不靠谱的事儿,爱撒酒疯,比如给手机通讯录里每个人打一遍煽情电话、抱着一棵大树痛哭流涕、跳进广场喷泉里裸泳、在绿化带里打滚儿、深更半夜对着路灯鬼哭狼嚎地唱五音不全的山歌……
最离谱的一次,大白天穿着条破洞百出的内裤在大街上狂奔。被警察拦住送到医院一检查,没事儿,各项指标全正常。后来听说他写过诗,办案民警的脸上立马露出恍然的神情。洛城就那么屁大点儿地方,从事文学工作的人很少,自由撰稿人更是成了稀有动物。以后但凡接警听说哪儿闹出点儿稀奇古怪的事儿,警察往往会条件反射般地蹦出一句“不会又是那位诗人吧”。
范超是细脸儿的智多星,他的口头禅是“总会有办法的”。对时不时把“穷得只剩下骨气”挂在嘴边的细脸儿而言,上范超家是件需要勇气的事情。要是社会救济站不用实名登记,又可以蒙面领东西的话,恐怕打死他也不愿意轻易上范超家。何况两人的亲戚关系,原本就很遥远,范超的奶奶跟细脸儿的姥姥是亲姐妹。
每次只有在家里揭不开锅又身无分文时,细脸儿才会登范超的门,才会暂时绑住自己的书生意气和文人情结,一言不发地承受他的各种人生建议和数落。但一出门,立马忘得一干二净,依然故我地埋首在那间二十平方米不到的小平房里,没日没夜地敲打键盘,外带搜索自己投出去的稿件在哪块儿不开眼的地缝里开花结果。
细脸儿也不是全然地不懂营生,不食人间烟火,时不时地也会写点儿小散文、小评论投到报社副刊,赚点儿零星稿费,甚至不惜放下文人的尊严,一稿多投。渐渐地在圈儿内也有了点儿小名气,前几年还混进洛城作协捞了个理事。但他跟见个邮箱就发的稿贩子、写手还是有着本质区别的,始终坚持着每个省份只投一家报纸、杂志全国只投一家的底线。他的这一底线的坚持,后果是不少彻底撕开脸皮的自由撰稿人过上了有车有房有存款的潇洒日子,而他,依然处于三餐不继的困境。
范超总觉得细脸儿生错了时代,一米八五的身材,面容白净,天生一副奶油小生相。以他现今这样的状态,若生活在唐宋时期,绝对算得上是一风度翩翩的才子,不知道有多少大家闺秀夜夜春梦里惦记着呢,吃喝自不是问题,一不小心还能捞个一官半职,那活得该有多滋润啊。即便是在当下,他要是肯放下面子,找家地下黑诊所截掉那根多余的手指,去宾馆饭店从事某些特殊职业,冲他这副模样身板,顾客还不得排成长队等着。
千万富翁满大街都是的年月,寂寞春深的少妇仅靠QQ上的你侬我侬是无法望梅止渴的。倘若不信,不用费人口普查那么大的劲儿,只需要随便查阅一家星级酒店的钟点房就可见一斑了。还有更简便有效的方式,组织一次豪宅家政从业人员见闻分享会,保证让一帮成天在外花天酒地的暴发户大小老板心急火燎地回家安装摄像头。
一个人生错了时代,跟脑袋被卡在尿壶里差不多,那滋味儿,自己憋屈,别人看着也难受。但细脸儿似乎并不急于改变这样的生活现状,他甚至有些故意,范超怀疑他有了自虐倾向,程度还不轻。
在范超眼里,细脸儿的一切都很正常,只是过于敏感和自尊心太强,喝点儿酒后容易情绪化。但在有件事情上,他认为细脸儿是绝对的不正常。都快奔五张的人了,还活在理想中,咬牙切齿地发誓要写出一部当代文学的惊世之作。这年头,理想有多轻,文学有多瘆,抬头望望天空飘着的浮云,低头看看黝黑流淌的河流,就知道了。连领着国家薪水的体制内作家对文学都是一副懒心无常的德行,何况他这么个一穷二白三餐难继的无业苦主。
眼下,靠写纯文学作品能养活自己的大仙儿能有几个?先甭提发表文章有多难,即便发表了,先别提见到迟到一年半年的那点儿稿费和邮局柜台人员的神情是否会脸红,不少报刊甚至连这点儿让人脸红的稿费都没有。耗费十块八块的长途电话费三番五次地索要,结果往往是白搭之余,还惹来一肚子怨气。
“老表,你这样活着有劲吗?苦憋一天码出的字儿,还不抵工地上一个泥瓦匠半天的收入。你还是干回老本行,找所学校教书吧,或者考个校对资格证,跟我去报社当个校对吧。收入不多,好歹稳定……”很多时候,范超感觉自己像是在扮演细脸儿爹妈的角色,或是欠了他几辈子人情债的苦主。
比如此刻,细脸儿除了像饿死鬼一般埋头那一大钵面条和一盘油汪汪的回锅肉外,对范超苦口婆心的劝说,居然毫无反应。吃一顿饱饭,似乎是他每次上门的惟一目的。人的一生中,总会遇到一二时常为之怒不可遏却又每每巴心巴肺对他好的人。恨铁不成钢和犯贱,在某些时候居然能搭配成同义词,范超只能在心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一脸的无可奈何。
若按照痴迷的程度颁个奖,细脸儿绝对能领到“文学中年痴心奖”特等奖,他在四十岁时,突然迷上了文学。起初写诗,写着写着就没尽头了,说现在写诗要想混出点儿名堂,多半得靠上半身写作、下半身发表,而且现在的诗歌刊物,无论官刊还是民刊,都是男编辑居多,他不具备这样的先天优势。随即改写散文和小说了,发誓要整出一部惊世巨著,说中国现在还在喘气儿的作家,没一个具备整出部代表这个时代的作品的才气和实力,“都他妈的打着文学的旗子混操混饭吃,能整出个啥球来”。话虽偏激,却也并非全无道理,看看文学网站里那些纷扰的论坛争吵和相互揭短就可见一斑。
范超一直没见着细脸儿的巨著,不知道进展如何。但细脸儿的坚持在最近两年总算有了点儿起色,他的小文章开始在全国各地的报刊频频开花,搞得他整个人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成天猫在小屋里写作。这年头,报社的日子明显地好于文学杂志社,尤其是都市报,效益好点儿、名气大点儿的报纸副刊上发一篇豆腐块文章的稿费,甚至能超过在纯文学杂志发一部中篇小说的收入。因此,细脸儿到范超家蹭饭的频率,也降低了很多。
人怕出名猪怕壮,自打细脸儿在洛城文学圈儿小有名气后,日子依然窘迫,但也并非全无滋润时刻,偶尔也会有不开眼的文学女青年到他的小屋请教写作秘籍,捎带窝一晚,搞得他越发的斗志昂扬。
忙于创作的细脸儿很少再有时间喝酒,耍酒疯的频率自然就少了。人遇到顺境,心气儿一高,酒量也会见长。细脸儿上次跟范超一起喝酒,两人对吹了一瓶52°的洛城大曲,他居然没哭没闹,一点儿事儿没有,倒在沙发上就睡了。种种迹象表明,各项身体指标正常的细脸儿,行为也正在一天天正常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