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江南》2012年第05期
栏目：中篇小说
冉续芳偶然抬头发现窗外男子的时候，已经是这个上午第三次看见此人了。她不由得对此人多加了几分关注。此人正站在四医院的门口，手里夹着一支烟，不时地吸两口，眉头微蹙地望着远方。粗看似乎是在等什么人的样子。但冉续芳此时已明白他不是在等什么人。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和人一起步入四医院的大门，边走还边与那人说着话，那次她以为他是陪那人来治疗的。第二次，她发现他正在前院里徘徊游走着，手里已经夹上了烟。而这一次，连跟他说话的那人都走了，他却还在医院门口徘徊着。
冉续芳不由得对男子仔细端详了一番。男子生有一张瘦脸。这张瘦脸上，鼻子、颧骨和下巴都给人以突出印象，可以概括为三个字：瘦、硬、挺。只有眉峰微蹙下的一双眼睛，显得心不在焉。或如冉续芳形容她的病人时常用的一词：不在现场。似乎他的头脑中正被什么挥之不去的问题困扰着。男子上身着乳黄色休闲服，下身是柔软合体的烟灰色休闲裤，脚下是一双黑绒绒的运动鞋。整体印象是，服装整洁、颜色醒目。不知怎么，令冉续芳联想到表演性、刻意、完美主义等词汇。至此，冉续芳初步判断，此人是前来求治的病人。想到这一点，冉续芳不知怎么的就感到精神为之一振。
借着上洗手间，冉续芳果然看到该男子已经坐等在走廊的休息椅上。当一名大夫从他面前走过时，冉续芳注意到，他的脸一直跟着那个大夫转，直至大夫消失在走廊拐角处。结合刚才的观察，冉续芳估计他当前有两种心态：一方面有求治的迫切，一方面却又紧张不安、甚至犹豫不决。但她明白，今天上午，他迟早会来到她面前的。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当她再次坐回诊室时，心中竟有了一丝隐隐的期待感，以至当那名男子推开诊室的门时，冉续芳感到自己的心脏竟有力地跳动起来。
冉续芳所在的科室名为睡眠专科，实际上若干年前曾经叫心理科。它的治疗对象，如果用专业术语来讲，叫作神经症患者。但经过很多年的实践之后，发现许多人不敢面对自己有心理疾病（神经症）的事实。更有一些人，因为不了解神经症与精神病的区别，愈发加深了他们对神经症的恐惧。因而他们不愿踏进心理科就诊。因此，才把心理科改称为睡眠专科。承认失眠总比承认心理疾病或神经症要容易得多。
“姓名？”
“石韬。”
“年龄？”
“30。”
“职业？”
“报社记者。”
“您什么问题？”
“睡眠不好。”
“怎么个不好法？……入睡困难？早醒？多梦？”
冉续芳微笑地看着对方，使用尽量亲切、周到的语气询问病情。
男子苦笑着说“都有”。然后，他翻着眼睛仔细地思索了一番，使用尽量精确的措辞解释道：“大约有70%属于入睡困难，有30%属于早醒。即使睡着的时候，也是一刻不停地做梦。”
冉续芳笑着反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你一刻不停地做梦？”
“我在夜间的任何时段都醒来过，每次醒来都能回忆起刚刚做过的梦。”男子边说，边紧张地眨动着眼注视着冉续芳的反应。
冉续芳明白，他想通过她的反应揣测自己病情的严重程度。有些病人为了求得一个心里有底，甚至不惜向医生夸大自己的病情。他们的基本心态是，如果夸大了的病情都能从医生那里得到某种保障，他们的心里就更踏实了。
“为什么睡不着呢？自己分析过原因吗？”
“也不知为什么，就是脑子里老静不下来。”
“想什么心事呢？”冉续芳用开玩笑的口吻问道。话一出口，那种戏谑轻薄的语气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不过，她马上辩解地想道，这是为了让过度紧张的病人尽量放松，而且也是为了把谈话引向深入，因为治疗的第一步就是要揭示病人深藏的心理冲突。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心事，如今社会你说谁能没点压力？我觉得我可能就属于神经衰弱吧。因为老睡不好，白天情绪就受影响。如果能开些管用的药，让我连续好好睡几觉，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是呀，如今的人普遍压力大，睡不好觉的人是越来越多了。你看外面，有多少人到我们这里来看病啊。”
男子向外面略瞟一眼，说：“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的，主要就想开点药。”
冉续芳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她的最后一句话适得其反了。她本意是通过暗示“睡不着觉的人很多”，让病人进一步放松，以缓解表层心理冲突，并把谈话引向深入。然而，却意外地引起了病人的防御心理。看来，此人属于个人耻感十分强烈的类型。稍有不慎，就会触发其防御机制。
接下来的谈话，冉续芳始终想通过暗示让病人理解他的问题恐怕不是靠简单的药物治疗能够解决的，从而慢慢触及到深层的心理冲突。但谈话稍稍向深入发展，病人立刻采取回避态度。病人始终认为他的问题仅仅是“睡眠问题”，只要能通过药物治疗帮助他从当前“越想睡，越睡不着”的恶性循环中走出来，他的问题就解决了。
冉续芳渐渐认识到，病人的防御机制很复杂，或许人格上比较偏。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让他一面之交就产生信任，谈出深层问题是不现实的。外面的病人已经开始不耐烦了，频频地向窗口窥探，这引起了男子新一轮的紧张。冉续芳无奈之下给病人开了些帮助睡眠的药物，再三交待不可长期服用。有什么问题再来复诊。
临别时，冉续芳特意将联系电话留在他的病历扉页的右下角。按惯例，病人无明显求治动机，医生是不会主动开展心理治疗的。但不知为什么，冉续芳可不想对这个病人放任自流。并且她预感到，病人迟早还会来找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