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燕子飞过屋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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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来源:《黄河》2006年第02期

栏目:小说世界

赵桂贞和李世清要在三月初八订婚,这个日子是介绍人苏安乐定的。

苏安乐绰号“老红”,“红”字取自红娘,这个绰号已有十几年的历史了,准确地说是在她介绍成第三对的时候得此殊荣的。十几年来苏安乐还真是没有辜负这个光荣称号,先后介绍成9对,而且这9个家庭都过得不错。赵桂贞和李世清是第10对,他们的订婚对苏安乐的“老红”生涯意义重大,所以苏安乐亲自选了三月初八这个日子,因为十几年前她介绍成的第一对就是这天订的婚,她认为这个日子挺吉利。

赵桂贞是苏安乐的同班同学,离婚了。李世清是苏安乐丈夫单位的副局长,妻子病逝了。用苏安乐的话说这俩人是天赐良缘十分般配。

三月初八这天,苏安乐起了个大早,把屋子仔仔细细收拾了一番。她估计订婚宴之后,肯定要有同学朋友来家里玩。吃过早饭,她又特意把自己收拾了一番,她的头发是烫过的,平时扎在脑后,这次她把头发放开了,用电吹风吹出花型,再打上定型啫喱水,脸也仔仔细细洗过,又仔仔细细抹了好几层护肤品,连平时很少用的口红、眉笔都拿出来描画了一气,打扮完看看镜中的自己,果然比平时添了几分气色,也显得年轻了不少。后来她又打开衣柜左挑右选了半天,选定了一身套装,穿起来在镜子前走了两圈,自己感觉挺精神。

“这样还行吧?”她问丈夫。

“老婆,搞那么复杂干什么?咱今儿是配角,打扮得太那个了会让人说咱喧宾夺主。”丈夫说。

“放心你,赵桂贞是什么女人?绝对在衣着打扮方面是高手,你老婆这点技能,在人家面前是小儿科。”

苏安乐对着镜中的自己笑了一下,然后找出钥匙开了床头柜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笔记本,就是八十年代非常流行的那种塑料皮本子,浅蓝色的底子,上面有粉色兰花图案。她打开本子,一页页翻看着,一边看一边笑。丈夫说又看你那宝贝,四十多了还像个孩子。她说去你的,嫌我老了?因为是你送的我才当宝贝呢。她把写过的一页页翻过去,翻到空白处,工工整整地写下李世清和赵桂贞二人的基本情况,接着又把两个名字写在另一页上,中间画了一个大大的同心结,把名字连了起来,同心结用红笔仔仔细细描过了,仿佛红丝带结成的,描完拿起来仔细端详了半天,并且走到丈夫面前让他看。丈夫逗她说安乐小朋友真不错,今天又得了一朵小红花。两人笑了一阵。

临出门前,苏安乐分别给李世清和赵桂贞打了电话,两人都说准备得差不多了,中午准时在饭店见面吧。

出门时的苏安乐,一边哼着歌儿,一边望着明媚的春阳,心情非常愉快。

院子里的两株梧桐树已绽出了新叶,嫩绿的叶子在春风中缓缓摇曳,弥漫一派使人颤抖的料峭春寒。墙外的柳条在春日的阳光下柔美地摆动着,枝头有两只燕子飞来飞去。她回头望了望自家的屋檐,去年燕子筑的窝还在,是那两只吗?她对它们友好地摆摆手:“回来了?”

一进办公室,同事们便你一言我一语地逗开了乐。

老红啊,今儿可是你大喜的日子呀,这身行头倒也挺像那么回事。老红,中午好好喝几杯吧,有功之臣啊。

安乐,你这辈子肯定长寿,成全了这么多对,什么时候搞一次讲座,辅导一下大家怎么当红娘,我们也学一学。

苏安乐站在大家中间,这边答几句那边应几声,接受着大家众星捧月般的礼遇,心里也涂上了一种美妙的感觉。

美妙的感觉让她想起自己订婚时的情景,其实她和丈夫也是别人介绍成的,不过他们差不多是一见钟情,钟情后就轰轰烈烈地谈起了恋爱,她的恋爱日记曾经在同学中传为佳话,其中的某些语句广为流传了好长时间,当然日记内容是她同宿舍的赵桂贞给公布出去的。订婚前一个月,他们回过一次丈夫的老家,还只是男朋友的他晚上带她到村边散步,走出不远两人就抱在了一起,那晚没有月亮,农村的夏夜有无数的虫声,最响亮的是蛙鸣。她记得蛙鸣声中他们亲得透不过气来的感觉特别美妙,就在那种美妙的感觉中他拉着她回了家,那夜他们住在了一起。订婚的时候,她一看见他,心里就有了那种美妙的感觉。

后来,同事们议论了一阵赵桂贞的婚事,又扯到当红娘上,苏安乐被大家问了许多问题,还把10次当红娘的经历又给大家复述了一遍。

10点钟她给赵桂贞打了个电话,问她准备好了没有,赵桂贞说有啥好准备的,半辈子了,又不是头一次。她说那也得对得起观众吧,你最好赶紧去吹吹头发然后直接去饭店。赵桂贞说行,我这就去。

12点,苏安乐和园林处的同事们准时去了饭店,李世清已经在那里了,丈夫和一些同事正坐在那里吃瓜子聊天,几个老同学也前后脚走了进去。

赵桂贞还挺能沉得住气呀。

在化妆打扮吧,等着看吧,肯定让咱们眼前一亮。

那也不应该到现在还不露面呀,打电话催她。

苏安乐打她手机,服务小姐说您拨的号码已关机。给家里打,响了好长时间也无人接听,大家说大概在路上吧。

李世清说大家都入座吧,她也该来了。

饭店的音响在播放《老鼠爱大米》,虽然声音不高,却也字字入耳。大家顺着歌声议论起来。

这种歌竟然能流行起来,这是人类的悲哀。

我觉得挺好听的,唱起来也顺口,没什么不好。

老鼠爱大米是一种动物的低级本能,爱情如果没落到这种地步那还叫爱情吗?

现在的爱情跟过去不一样了。

主要是现在人跟过去不一样了。

大家都在说笑,苏安乐没说也没笑。她看看表已经12点半了,就拉过李世清说:“咱得差两个人去看看。”她心里有点担心,想到了最近看见过的几起车祸,想到了急病什么的。她偷偷看看大家,怕别人窥见自己的内心活动。

李世清说再打打电话,不行就去理发店看看。

家里依然没人接,手机还是关机。

来宾们也都嘀嘀咕咕开始议论起来。苏安乐心有点乱,六神无主地站在门口向外张望一会儿,然后叫过丈夫和一个平时要好的男同学,吩咐他们一个去赵桂贞常去的理发店,一个去她家,顺便注意路上。他们正要走,赵桂贞来了。不知道是因为急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一脸慌乱,脸色也有点发红。

苏安乐看着她,心里忽然飘过一种不好的感觉。按赵桂贞平时的心态,绝不应该是这样的衣着打扮,并且连头发都没有去做。

“桂贞,你干什么去了现在才来?”

“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赵桂贞走到苏安乐跟前欲言又止,然后对着大家说了一句。

李世清说:“来了就好,咱们开始吧。”他大概也注意到了赵桂贞的反常,但他只是在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疑问。

酒席终于开了,李世清在单位人缘很好,同事们自然很捧场,场面热烈而有序。酒过三巡之后,有喜欢热闹的人便活跃起来。再一番杯盏交错你敬我劝后,大家都放开了。有谁先喊了一句:“咱们都举杯祝贺李局长梅开二度婚姻幸福!”

大家纷纷响应,举杯站了起来。苏安乐听了这话,当时心里忽悠一下闪过一片迷雾。李世清与赵桂贞能不能成在她心里已没一点底了,从赵桂贞进来的那一刻起她就失去了信心。她放眼望着四张桌上的宾客,大家的兴致都隐在浓浓的酒气中,高涨而热烈。她特意看了看李世清,他的脸有点发红,但笑容一直挂着。苏安乐闭上眼把杯中酒倒进嘴里,听天由命吧。

酒气弥漫的厅堂给人一种梦幻般的感觉。有人开始在四张桌子间穿梭,杯盏交错,人声沸腾。开始,大家耍笑的中心自然是李世清和赵桂贞,后来不知怎么苏安乐也成了主角,不少人过来同她碰杯。苏安乐酒量不大,总是讨价还价半天,然后少喝一点点。但一点点一点点积起来就有了一定的量,她感到脸有点发烧了,心想这样喝下去怎么了得?

“大家静一静,我有个提议,咱们这样吃喝没意思,不如搞点节目,大家难得一聚,热闹热闹吧。”她想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少喝点酒。

于是就有人吆喝让她先带头出节目,说你是媒婆大人,是今天的主角,你不带头谁带?

“今天我是配角,还是先让主角出节目吧,赵桂贞是我们班的歌星,让她唱一首。”苏安乐说。

于是,有人就去拉赵桂贞,有人又提议要李世清和她共同表演《夫妻双双把家还》。赵桂贞有点不愿意,大家都不让,有人说不唱歌就每人灌一大杯酒。拉扯了半天,还是唱了,但俩人合作的很勉强,赵桂贞的表情极不自然。不知道别人看没看出来,反正苏安乐心里很别扭。

唱完歌,大家还要逗他们。赵桂贞说她要去一下洗手间,便离开了大厅。

于是人们又把目标转移到了苏安乐身上,要她和丈夫表演节目。他们夫妻俩在唱歌跳舞方面都不行,而且丈夫素来沉静,不太善于在这种场合出头露面,躲着不愿意。大家死活不肯放过,夫妻俩只好喝了一个鸳鸯酒。

“赵桂贞怎么还不出来?”李世清拉了苏安乐的衣襟示意她去看一看。

苏安乐到洗手间看,哪里有赵桂贞的影子。问门口的服务员,说她早离开了。苏安乐赶紧给她打电话,她只说家里有急事,苏安乐问她需不需要帮忙。她说:“不需要,你代我向大家道歉,招呼大家吃喝好。”然后便挂断了,再打已关机了。她怎么能这样呢?这事怎么向大家解释?苏安乐的情绪一下落到了最低点。空出来的胸腔里仿佛塞进了一把半湿不干的烂草,揪也揪不出咽也咽不下。她走到饭店门外,望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男男女女,忽然就想大哭一场。她强迫自己注视眼前走过的每一个人,仿佛极力要找到一个能分去自己心中烂草的人。

“安乐,赵桂贞怎么了?”李世清跟出来问。

“她说家里有事回去了。”她无助地望着李世清。

李世清听了脸一下涨红起来,僵在那里好一阵儿才慢慢缓过来:“咱们去吃饭吧。”

他们从外面进去时大家都盯着他们。苏安乐使劲儿笑了笑:“赵桂贞有点特殊事先回去了,你看这事弄的,这个赵桂贞。”

苏安乐知道这事对于李世清来说简直就是耻辱。他是很要面子的人,在单位很有人缘。原因呢一方面是他性格随和肯帮人忙儿,另一方面便是他做事沉稳有章法,常常被称为滴水不漏。苏安乐的丈夫就非常佩服他的为人,不止一次在苏安乐面前表扬过他。这样的人遇到这种事,可真够难为他了。

“咱们继续吃喝,改天让赵桂贞好好给大家赔礼,今天我和安乐代表她吧。”李世清的话说得轻描淡写,但苏安乐能感觉到他话语背后重重的心事。

“是啊,我代表赵桂贞,向大家道歉,这杯酒我自饮了。”苏安乐一仰头把一杯酒倒进了嘴里,呛得流出两眼生泪。

“行啊苏安乐,够意思。”

“这样的媒人真该好好奖赏啊,让新郎背媒人,李世清,背苏安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小县城闹婚宴加了一个必修项目叫“公公背媳妇”,谁家要是没背,会被人认为朋友少人缘不好。后来又演化出“背亲家”、“背媒人”等,现在都发展到订婚宴上了,其实不管怎么叫,反正就是让一个男人背一个女人吧。

让李世清背自己,这算什么事呀?先不说“背媒人”有没有道理,关键是这个媒人还当得成当不成。赵桂贞今天心神不定十有八九是有了变故,大家怎么就没看出这点来呢?苏安乐虽然喝酒喝红了脸,但心里很清楚,说:“别胡闹,今儿还不是时候。”

她的话被大家的吵闹声淹没了。有几个人已经摩拳擦掌地向她走来,今天这个事情还真是不好对付呢。喝上酒的人个个豪情万丈,她那点苦衷谁会放在心上?她用眼示意丈夫,向他求救。丈夫赶紧起来阻拦,说:“我来背行不行?我背媳妇行不行?”大家说不行,今天你想背也不用。有人把他推到了一边。

不由分说,一伙人七手八脚就把她抬到了李世清的背上。

事态发展到这里,苏安乐也就身不由已了。她和李世清越挣扎,人们闹得越起劲儿。后来他们干脆不反抗了,由着人们簇拥着绕桌子转。到她从他背上下来的时候,她发觉自己的手紧紧地环绕在他的脖子上,而他的双臂也紧紧地抱着她的腿。她忽然觉得有点难为情,好在脸原来就已经是红的了。她心虚地偷眼寻找丈夫,在人群里看了几个来回也没有看到他,他躲到哪里去了?

李世清端了杯子站到大厅中间说:“我敬各位三杯,第一杯感谢各位捧场,第二杯祝各位夫妻和睦,家庭幸福,第三杯就算我替桂贞敬大家吧。”说完同大家连干了三杯。

干完了有的人说这样敬酒没意思,成双成对地敬酒喝起来才有味儿。苏安乐赶紧拉丈夫过来说我们俩口子敬大家吧。人们说又不是你们订婚,谁要你们来敬?有人起哄让李世清和苏安乐给大家敬酒,就是那种夫妻式的敬酒。

闹到这里整个场面已完全失控。

苏安乐脑子里忽然闪过今天宴会的主题,再看看身边的李世清,心里非常歉疚。豁出去了,只要李世清愿意,敬酒就敬酒,她想。李世清也喝了不少酒了,但他的脸一点也没红。反倒有点发白,他说:“你们不要为难安乐,还是我一个人来吧。”

“不行,一个人敬的我们不喝。”

“女一号A不能上场,女一号B就得顶上,苏安乐上场吧。”

是啊,喝红了眼的人脑子里只有酒,哪里还会想到女一号为什么不能上场。苏安乐和李世清晕晕糊糊就被大家推到了席间。

敬酒的过程是很复杂的,大家纷纷给他们出难题,有的让他们斟鸳鸯酒,有的让他们喝鸳鸯酒,还有的居然让他们表演高山流水,就是让女的站在凳子上把口里的酒流到下面接着的男的口里。这样的节目对于他们俩人来说,实在有点过分,但当时大家都喝了不少酒,只顾趁着酒劲儿热闹,他们俩人也只得被迫做了。

在被大家簇拥着做那些节目的过程中,苏安乐脑子轻飘飘的,仿佛在做梦,许多情景似真似幻。但事后回想起来,一些感觉却又愈来愈清晰。比如李世清背上有一种热烘烘的气息,让她想起了母亲家暖暖的炕头。比如喝鸳鸯酒时李世清和自己的手都在微微颤抖。比如高山流水让她的唇如同初吻般热烈。最让她脸红心跳的是她感到做这些时李世清是非常认真非常投入的。有几次她都能感觉到他的热情甚至是激情,当时她心里有点吃惊,也有点高兴。许多年后,苏安乐总把这些情景当成了自己婚礼上的情节,以至于当初真正的婚宴都记不清是什么情形了。

订婚宴进行了三个多小时,对宴会最后的一些事情苏安乐记忆模糊。自己是怎么回的家,是谁送自己回去的,她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但回去后丈夫的几句话她却一直记得很清楚。丈夫说:“你怎么回来了,没去入洞房啊?”她当时虽然脑子里一片混沌,但这话的意思还是钻进了她的心里:“你鼠肚鸡肠了吧?我不就是想将功补过吗?这个死桂贞,害死我了。”她含含混混说了这些话就倒头睡了过去。

半夜醒来,苏安乐发现丈夫不在床上。脑子里模模糊糊想起白天的情景,觉得心里怪怪的。他生气了?没回来睡觉?去哪里了?酒醒了,头有点疼,起来去厨房喝水,才看见丈夫把沙发床放开了,好好地睡在上面,被褥都整整齐齐铺着盖着。这倒是她没想到的,以前闹别扭,也只是背对着背睡,结婚快20年了,还从来没有分床睡过。

苏安乐全然没有了睡意,躺在床上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白天的事情一幕一幕映上脑海,虽然此时此刻非常清晰,却总感觉如梦境一般不太真实,一件好好的事情怎么会弄成这样了呢?赵桂贞究竟发生了什么?苏安乐做了几种设想都觉得不能自圆其说,赵桂贞怎么能这样呢?她越想越生气,也不管是什么时间,起来就给赵桂贞打电话,铃声响了半天就在她要挂断的时候,对方才接了起来:“谁呀,半夜三更的。”是赵桂贞懒洋洋的声音,她居然没生气。“赵桂贞,你还能睡得着啊?你把我们害死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安乐,对不起,不过没什么大事,睡吧,明天我去你家跟你慢慢说。”赵桂贞说完就先挂断了。

苏安乐心里很窝火,这叫什么事,好像我姓苏的打搅了你似的,她又拨了赵桂贞的电话:“赵桂贞,你真睡得着吗?”“求你了,安乐,咱们明天再说,好吗?”

苏安乐好不容易才把涌到嘴边的话压了下去,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