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出世——传说怪兽的现实倒影
文/张雨晨
导言:
各国的神话传说中都不乏一些现实中闻所未闻的怪物。它们要么以猎物的身份成了英雄的垫脚石,要么作为自然力量的化身接受人们的顶礼膜拜。那么,这些造型光怪陆离的家伙,难道真的只是我们祖先拍脑袋凭空想出来的吗?就让我们透过这些传说怪兽身上笼罩的迷雾,一探它们在现实中的原型吧。
一、龙吟沧海
说起现实中不存在的“幻想生物”,我们最为熟悉的自然是——龙。
不过作为中华民族的象征,我们今天见到的龙,实际上是很晚才定型的。在华夏文明迎来曙光的上古时期,龙的形象与现在迥然不同。以新石器时代后期的红山文化为例,在其墓葬遗址中出土的龙形玉饰,虽然外观高度抽象,但依然表现了突出的吻部、向后延伸的鬃毛以及形似胚胎、细长蜷曲的身体。在此之后,龙的形象随着时间流逝在中国不断演变。到了汉代,龙的形象已经出现了四肢甚至双翼。而在佛教传入中原后,吸收了印度那伽(源自眼镜蛇和蟒蛇)形象的龙,终于成了我们现在熟悉的样子。
虽然现实中从未出现过能够腾云驾雾的“真龙”,但如此瑰丽神奇的幻想生物也不太可能凭空想出。那么,先祖生活的华夏大地上,到底有没有龙的原型呢?
纵观上古时期的中国,当时存在的动物中能与龙搭上关系的,倒也不是没有。比如说,在生产生活中有着重要作用的马,就是很多早期龙的形象原型。红山文化的玉龙,头部的特征(长吻与鬃毛)就非常接近一匹骏马。而在语言上,龙与马也经常并列,出现了诸如“龙马精神”这样的成语。
另外一个龙的形象来源,可能是曾经广布于中国南方水系的扬子鳄。这种被古人称为“鼍(音“驮”)”的爬行动物有着近似龙的轮廓,而它们潜伏水下、只露出眼睛和鼻孔的样子也确实颇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韵。有些时候,扬子鳄甚至会被沿河的渔民称为“鼍龙”。早在《易经》中就有记录的“见龙在田”,描绘得恐怕就是扬子鳄游进稻田觅食的场景。
无独有偶,在西方的传说中,鳄鱼的形象也和龙有所纠缠。在著名的“圣乔治屠龙”传说中,圣乔治为村民们猎杀了一只“盘踞在水源的食人恶龙”。结合故事发生的背景,如果历史上确有其事,那么这个屠龙故事的真实版本很可能就是一名信仰基督教的罗马骑兵军官为村民们消灭了一条占据河滩的食人巨鳄。
当然,论起后期定型的“真龙”,那么不管是马还是鳄鱼,都缺少龙那源自印度大蛇的细长身躯。若是硬要在自然界找寻神龙的影子,就只能把目光投向更加古老的历史之中。
在两亿年前三叠纪的温暖浅海,生活着一类有着细长身形的原始海生爬行动物。这些长脖子、长尾巴的四足海洋捕食者们,为了适应浅海捕鱼生活,演化出了狭长的吻部和突出的利齿,全身上下除了缺少一对皇冠般的龙角,已经与人类想象的神龙颇为神似了。它们所在的家族,也有一个非常奇幻的名字——“幻龙”。我国大量出土的贵州龙,就是一种比较原始的小型幻龙。当然了,这些有着几分“真龙之相”的游泳好手,并不属于现实中的“真龙”——恐龙,而是与其平行演化的另外一支爬行动物。
而到了恐龙统治陆地的白垩纪,另一种有着细长身体的“海龙”粉墨登场,这就白垩纪的海洋霸主——沧龙。这些由海生蜥蜴演化而来的巨型海怪,身形蜿蜒矫健,其中最大的霍夫曼沧龙全长足有十几米。这些巨龙在白垩纪大洋中捕杀猎物的样子,想来确实就像“海龙王”在翻江倒海。
在18世纪的荷兰,霍夫曼沧龙的头部化石被白垩土矿工们偶然发现,当时的人们在震惊之余,纷纷认为这就是传说中的巨型海怪“利维坦”。最终,还是由著名的生物学家居维叶亲自出马,才将这些化石准确地鉴定为一种巨型蜥蜴。
到了新生代,新兴的哺乳动物占据了爬行动物大量灭绝后留下的“空位”。其中一支偶蹄目动物选择了下海发展,成了现在庞然巨鲸的祖先。而在鲸类演化早期拔得头筹的,就是被称为“龙王鲸”的新一代海怪。这些多少与沧龙存在着趋同演化的大家伙,同样拥有适应温暖近海环境的修长身体,以至于龙王鲸的化石在刚被发现时,同样被误认为是传说中的海中巨蛇。
龙王鲸的化石资料非常丰富,广布世界各地,仅在埃及的“鲸鱼谷”一地,就发掘出了好几百条比较完整的化石骨架。显然,这些甚至不需要人工发掘就能自然暴露的化石,在被古人看到后“脑补”出何等瑰丽的奇想,真是一点儿都不奇怪。
和我们今人以为的不同,人类对于古生物的系统研究虽然始于近代西方的科学革命,但古人对化石的发掘、描述以及推想,却从未间断。比如说,一些古代头足类动物的细长螺壳化石,就经常被印欧民族认为是天神手中的雷枪;而遍布世界各地的巨龙传说,其灵感来源也可能包括原始巨型爬行动物化石。这么看来,我们华夏子孙在接触现代古生物学后将各种古代爬行动物翻译为“龙”,搞不好是让神龙的传说走完了一个宿命般的轮回呢。
二、鹰扬虚空
相比于腾云驾雾、“不翼而飞”的中国神龙,在现代奇幻作品中更加常见的“西方龙”,往往只能老老实实地用背上的翅膀扑腾着飞。除了这些源自印欧大蛇传说的巨龙,在西方的传说怪兽中,同样背生双翼的四足动物还有不少,仅在现代流行文化中依然活跃的,就有源自中亚游牧民族传说的“格里芬(狮鹫)”、源自古埃及但因希腊悲剧而闻名世界的“斯芬克斯”,以及同样在希腊神话中大放异彩的飞马。而在社会影响更加广泛的宗教领域,就连上帝的“代理人”——天使,也往往被描绘成背上长有一对甚至几对翅膀的人类。
这种为四足动物加上额外翅膀的行为,究竟有没有现实的依据?被加上翅膀的动物,是否真会获得“如虎添翼”的加成?
古人的这些幻想,同样离不开现实。作为四大飞行动物之一的昆虫,就在身体中段的胸部一口气集成了三对足以及两对翅。这种泛用性极强的身体结构,让昆虫在自然界获得了强大的竞争力,一跃成为霸占整个动物界80%物种的庞大家族。
不过,当我们把目光转向另外三种能够主动飞行的动物时,我们却发现,不管是翼龙、鸟类,还是蝙蝠,都只能从仅有的两对肢体中腾出前肢来进行扑翼飞行,在地面上的适应力多少打了些折扣:翼龙和蝙蝠的后肢都难以独立支撑身体,落地之后只能手脚并用地爬行,样子多少有些狼狈;继承了兽脚亚目恐龙祖先大长腿的鸟类,虽然尚可和祖先一样用双足灵活地奔跑跳跃,但前肢毕竟已被翅膀“占坑”,原本用前肢就可以完成的各种觅食动作,都只能交给头颈部去代劳。
那么,为什么即便有诸多不便,脊椎动物中的三大飞行类群却都没有像神话传说中的怪兽那样再多长一对额外的前肢呢?
这就要牵涉到生物演化的机制了。
不同生物的特征发育,都是由基因来控制的。这些DNA分子链如同一行又一行的程序命令,指导所在的细胞分裂、分化,最终让看起来大同小异的受精卵成长为庞大的蓝鲸或者娇小的鼩鼱。
而在这些“程序命令”中,有一些是比较“外围”的特征,即便突变了也不影响整个程序的运行。但另一些程序,就是位于系统底层的“核心代码”,哪怕改动一点点儿,都有可能让整个程序在运行时突然崩溃。
还是以脊椎动物中的三个飞行家族为例,它们的翅膀结构各有不同,翼龙是以一根极度发达的“无名指(第四指)”撑起狭长的翼膜、鸟类则是在前肢上长满源自鳞片的飞羽、而蝙蝠则是将拇指以外的四指全都延长,用“大手掌”来支撑飞翼;但是,哪怕这三种翅膀看起来形态迥异,却都有着完全一致的基本骨骼结构:一根连接肩关节的肱骨、组成小臂的尺骨和桡骨、连接手部的腕骨以及最多五只的手指。
这就意味着,手臂的基本骨骼连接结构是脊椎动物基因组里的“核心代码”,不论前肢为了适应环境而演化成什么千奇百怪的样子,都有着同样的基本结构,甚至连人类的手臂和鲸鱼的鳍脚这样形态差异悬殊的肢体,也都遵循着相同的基本规则。
单是上肢结构就已经如此牢不可破,决定肢体数量的基因,更是在演化中不动如山的“老顽固”。除了演化上很早就出现、缺少成对附肢的圆口纲鱼类,整个脊椎动物家族,躯干上伸出的成对附肢就只有两对:从鲤鱼和鲨鱼的胸鳍腹鳍到暴龙和雄狮的前腿后腿,脊椎动物的形态再怎么丰富多彩,这有且仅有的四条腿都是雷打不动的。
因此,想要让肢体数量高度定型的脊椎动物再额外长出一对翅膀来,就必须要对它们的“核心代码”进行风险极高的修改,一不小心就可能导致“系统崩溃”。或者说,那些在演化中“胆敢”让这些基因突变的个体,都已经被自然选择高效淘汰了,甚至连胚胎期都可能熬不过去。
即便从更宏观的形态学角度看,陆生脊椎动物的肩关节也是一个牵涉前胸后背多个肌群、甚至还可能需要锁骨“弹性悬挂”的复杂解剖结构。就算脊椎动物有办法绕过“基因锁”的限制,那这样长出来的翅膀也只能是根本无处附着的累赘。我们灵活有力的肩膀,在解剖结构上已经接近完全饱和,再也塞不下一对多余的翅膀了。
不过,若是在四肢以外的地方打一打飞行的主意,还是有可能兼顾翅膀和四肢的。比如飞蜥属的成员,就不乏将肋骨延展、在体侧形成可折叠滑翔翼的种类。哺乳类中的鼯鼠和鼯猴,则是在前后肢之间撑起了由皮膜构成的“滑翔翼装”,同样可以在充分利用四足之余进行林间高速滑翔。不过,这些飞行结构因为缺少直接来自肢体的动力,所以只能进行被动的滑翔,而不能主动地振翅飞行,效率上比起直接由前肢演化而来的翅膀要差上不少。
正因为生物学揭示了肢体发育的规律,在一些新近创作的奇幻作品中,作者们为了凸显作品的现实感,往往会对原本约定俗成的奇幻怪物进行“截肢手术”。写下奇幻巨作《冰与火之歌》的“马胖子”——乔治·R.R.马丁就曾明确说过,他的故事里那几头对人类冷兵器军队“怒火燎原”的巨龙,都是只有一对翅膀和一对后足的“双足飞龙”,因为这样的外形更符合科学规律。而在同样强调现实感的著名游戏《巫师3》之中,出现的狮鹫也没有专门用于行走的前肢,被猎魔人击落在地后只能借助翅膀上的爪子四足爬行。
不过,也并非所有传说怪兽都是生硬拼凑的“奇美拉”,另一些怪兽虽然本身也不存于世,但却和现实有着更加千丝万缕的联系。
三、最后一只独角兽
相比于之前这些仅仅活在传说中的怪兽,另一种怪兽的境遇就比较微妙了,它虽然不曾真实存在,却出现了货真价实、甚至一度让人们信以为真的存在证据。这种在现实与神话中同样神秘的生物,就是高贵优雅的独角兽。
相比于现在影视作品中在脑袋上顶着化妆道具的白色骏马,中世纪传说中的独角兽体型并不大,而且有着明显属于偶蹄目的双瓣蹄子,看起来更像山羊。不过抛开这些随时间变化的特征之后,独角兽传承至今的标志,还是它头上那根螺旋形的笔直独角。
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虽然人类在自然界中从未观察到独角兽,但它的螺旋独角却在历史与考古研究中屡屡发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难道这种奇异生物真的存在过吗?
事实上,这些所谓的“独角兽角”,除了一些骗子有意为之的赝品之外,大部分都来自于一种生活于北极冰海的精灵:一角鲸。这些圆头圆脑、浑身布满“小雀斑”的极地萌物和其他鲸类一样,源自古老的偶蹄目祖先,与独角兽的偶蹄目形象恰巧对应。而一角鲸的最显著特征,就是雄性上颌那颗笔直的螺旋长牙。这个主要用于求偶炫耀的第二性征,才是独角兽传说的现实面目。在历史上,这些源自北大西洋的长牙沿着贸易路线一路南下,在层层转手抬价后最终被西欧的皇室贵胄收藏。在当时,一枚长牙的价钱甚至足以换来一座富丽堂皇的城堡。曾经盛极一时的哈布斯堡家族,就收藏了不少一角鲸的长牙,并用这种“独角兽角”制作了包括权杖和剑柄在内的奢华饰品。
同样,在中华大地上,也有一种传说中的高贵动物,这就是我们所熟知的“麒麟”。在先秦时期,麒麟这一概念尚未完全脱离现实,包含了很多对驯鹿等大型鹿类的艺术加工。而到了佛教传入中国后,麒麟的形象逐渐与狻猊(狮子)和龙产生了混合,这才出现了我们现在熟知的麒麟造型。巧合的是,在很多墓葬和文献中,麒麟也被描绘为生有独角的偶蹄目动物,其形象与遥远西方的独角兽竟然有所重合。因此,也难怪在现代流行文化中,很多作品都有意将独角兽与麒麟这两大神兽的形象进行融合。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当郑和的舰队从索马里海岸将一只长颈鹿带回中国后,早已不知麒麟原型的明代文官,竟然将这种体态高大优美的非洲动物指认为麒麟,甚至在今天,日语中对长颈鹿的俗称依然是Kirin(キリン)。麒麟在历史中从现实到虚幻,再错位落回现实的命运,也可算是文化演变的一段有趣插曲了。
然而,当我们回望怪兽的历史原型时,一个古怪的空窗期出现在我们面前,如同一个刻在时间轴上的黑洞,成了传说怪兽都无法生存的禁区。
四、逝去的巨兽
我们的先祖曾经与很多货真价实的巨型怪兽共同生活在地球上,其中很多物种,甚至活到了文明曙光出现的时代。
然而,当我们翻阅人类文明对怪兽的传说时,看到的要么是根据古老化石脑补的“利维坦”、要么是用已知生物七拼八凑的“奇美拉”、要么就是对现实生物以讹传讹的“比蒙巨兽”(原型为非洲的河马,也译为“贝希摩斯”,或由阿拉伯语转译为“巴哈姆特”),而那些货真价实的冰河巨兽,却在文明时代的诗歌画卷中不见了踪影。
比如说在额头长有巨型独角的板齿犀,原本可以成为独角兽的直系原型,甚至连石器时代的人类先祖都将其形象绘于壁画之上。但这些巨兽却随着人类的崛起而完全消失,最终被进入文明时代的人类彻底遗忘。同样为我们祖先所熟悉的猛犸象、刃齿虎、大地懒以及雕齿兽等极具传奇色彩的史前巨兽,也都没能逃过这样的结局,纷纷在人类文明黎明前的黑暗中黯然退场。
我们茹毛饮血的先祖,在面对巨兽时不加节制地捕杀尚且情有可原,但作为他们更加文明的后裔,我们这些现代智人,对于所生存的环境是不是应该多一些敬畏?地球上与我们共存的万千生灵,究竟有多少会在未来仅仅剩下传说,又有多少甚至连传说都无法留下?
也许这才是怪兽传说最重要的启示吧。
【责任编辑:刘维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