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日]上田早夕里
翻译/曹凯瑜
KUSABIRA NO MICHI by Sayuri Ueda
Copyright Sayuri Ueda,2007
All rights reserved.
Original Japanese edition published by Kobunsha Co.,Ltd.
This translation rights arranged with Kobunsha Co.,Ltd.
天公就像是在助长病毒的气焰似的,车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密布的阴云仿佛就要从天上落下。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降下倾盆大雨,洗刷这整座城市了吧。
但这并非净化之雨。
而是一场会扩大受灾范围的灾祸之雨。
“马上就到检查站了。”驾驶座上的三村雄司说,“再往前就得步行了,不然车子会被污染的。”
眼前出现了一群员工,他们身着覆盖全身的防疫服,一脸厌倦地踏过路障前进。三村在他们附近停下了车,朝员工们挥起了手。我们打开车窗,掏出两个人的身份证。那些员工应该是事先收到了联系,很快就批准了我们通行。
打开车门迈出车子的一瞬间,我就感受到了一种错觉——似乎有一股暖流注入了防疫服。这错觉使我不由得一阵颤栗。我告诉自己:不要畏惧,我戴了防毒面具,也穿了防护服,完全不用担心。
三村开口道:“走吧。我目前的权限只能争取到很短的视察时间。”
我们横穿四十三号国道,往北走了约十五分钟后,终于抵达了阪神电铁的车站。车站周围空无一人。公交始发站里没有一辆公交车,商店街也阒寂无人。信号灯黯淡无光,广场上的梧桐树上也看不到一只鸟儿。这条街陷入了一片死寂,如同时间静止了一般,冷峭阴沉。路上堆积着一些细碎的残骸,只要有人经过,就会扬起白色粉末。过午时分,无比忧郁。这儿明明就是故土。此刻,我发现路边躺着两块褐色物体。或许原本是猫或者小型犬吧。它们跟包成球形的干瘪包装纸似的,皱巴巴的,表面零星点点地长着一些白斑状的菌类。
三村一脸厌恶地斜眼瞥向这两团物体。“这一带应该已经处理完了。”
“可能是之前藏在什么地方,结果现在才跑出来的吧。”我说,“也没必要怪那些工作人员,毕竟大家都尽力了。”
“也是。”三村重新振作般地念叨着,“抓紧吧。就算穿着防疫服,这儿也不宜久留。”
我们又穿过一条国道,进入了公寓楼和独栋住宅林立的区域。我朝一栋房子看过去时,发现有人正从围墙上盯着我们。那人男女莫辨,也难分年龄,只是从院子里伸出双手扒着围墙,直勾勾地盯着我们看。这人的眼睛泛着黑红色,皮肤仿佛覆盖着蛋白石鳞片一般,闪烁着奇妙光彩。这我还是头一回看到。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幽灵”吗?
突然,我的鼻腔深处嗅到了一股有些清凉的甜甜香味。这香味就像是在煮过糖水的锅里滴入了一滴薄荷香精一般,令我十分怀念。
“别和它对视!”三村尖声阻止道,“不管它跟你说什么都不要回答!忍过去就好!”
当我们经过围墙时,只有双手和脑袋的幽灵就保持那样的姿势幽幽地横向移动着,并跟着我们。就好像是一直纠缠着我们似的,还不停地在我耳边低声唤道:救救我,救救我……
我强忍住回头的欲望,一直盯着前方延绵不绝的建筑物,徒步向前。
“快!”三村催促道,“幽灵变多了。”
正当我移动视线,想回答三村时,不小心看到了围墙上不想看到的东西:无数白色物体正时而变大、时而缩小,嘴角露出抽搐般的笑容飞奔而来。
它们的嘴里则永远只会重复那一句话:救救我,救救我……
“你要是觉得恶心的话,”三村问道,“要不要跑起来?”
“跑起来就能甩掉它们吗?”
“只要离开一定距离就行。它们看起来像谁?”
“目前看来还不像任何人。”
“要是它们变成你亲近的人的样子,记得马上告诉我。这是危险的信号。”
大概一个月前,我在东京和就职于国立感染病症研究所的旧友松冈见了一面。我和松冈已经多年未见。双方都忙于工作,大概有十年没见过面了吧。
我提议去银座喝一杯,但松冈却说:“能不能来我家?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就算在餐厅包厢说都不太好。”
于是我来到松冈住的公寓。我们吃着我带去的河豚干,喝着京都产的当地美酒,开始叙旧。
没多久,不痛不痒的话题就聊完了。于是我们聊起了工作。
松冈问我:“你们公司对AUR症了解多少?”
“我们是制药公司,”我回答道,“只会对药效进行调查。其他就不太清楚了。”
“那你应该知道这个病症已经出现抗药性了吧?”
“是的。”
“这次的抗性很强,估计国内的有机化合物系的药会全部失效。国外那些还没审批通过的药目前还不清楚药效。”
“那接下来就等新药了吗?希望到新药上市为止,受灾情况不要再扩大了。”
“我觉得还是趁着现在赶紧逃到国外去比较好。”
“你说什么?”
“尽量逃去干燥的地方。最好去找找不适合AUR症发病的环境。当然,也要做好放弃在日本生活的思想准备。”
我一边把玩酒杯,一边笑着说:“这种事你能往外说吗?”
“是你我才说的。我知道你不会随随便便说出去。不过如果你想把这个消息卖给媒体也没关系,反正迟早有人会发现的。我不过是想让你早点知道情况,可以早做准备而已。”
“你不逃吗?”
“我会逃的。我才不想和日本一块儿完蛋。你家人在东京吗?”
“对。”
“我记得你老家是御影,东京这儿的是后来买的房子吧。”
“嗯。”
“那就趁早卖了东京的房子,拿这笔钱当活动资金吧。趁着一切还都来得及,赶紧也告诉你父母。”
“你是认真的吗?”
“我之前去视察了九州,真的是惨不忍睹。很快全日本都会变成九州那样。”
我在国内的制药公司上班。兵库出身,现在则在东京总公司下的附属研究开发中心上班。
AUR症的起因是一种新型真菌。病名取自木耳学名的英文中前三个字母。日语中的官方名称是“木耳状全身性真菌症”。正如字面意思,这是一种被类似于木耳的寄生真菌所寄生且全身养分被其吸收的病症。
寄生真菌会形成一些褐色果冻状的伞叶,这些伞叶上会附着一些类似人耳的白斑,只要让伞叶上的孢子飞散到空气中,它们就能不停地增殖。它们喜欢将蛋白质作为营养来源,所以以人类为首的哺乳动物最容易受到感染。
感染者会浑身长满菌类,直到看不到分毫皮肤。如果放任不管,一般在四到七天就会死亡。菌丝会透过眼皮,直接扎根在眼球之中,而这些菌类会慢慢占领口腔、肠胃甚至肺部,且无法使用外科手术彻底摘除这些菌类。
这个病症于一年前初次在日本确诊。其迅速的生长力和奇异的形态,一度让人以为它是某种生物兵器,且谣言四起,但各国政府马上出面否认了这一谣言。现在,东南亚和南美也出现了该病症的患者。
对于这一病症,人们使用了抗真菌药进行治疗。一种药物并不能有效控制这一病症,故我们采用了多种药物并用的治疗方式。我的工作,就是调查哪几种药组合在一起才能最有效地治疗这一病症。
令人欣慰的是,多种药物并用的治疗方式起效了。一开始的恐慌迅速平息。但专家对此并不乐观,因为多种药物并用的治疗方式容易让病菌产生抗药性。所以有必要迅速投用新药。
最令人期待的新药就是其抗菌肽。它能扩大抗菌谱,在真菌的细胞膜上穿孔,并攻击其DNA,效果也十分显著。但现行的抗菌肽只作为外用药进行投用,如果注射入血液之中则会产生毒性,故还不能进行注射或者内服。国内外的制药公司针对其改良展开了激烈的争论。
终于有一天,人们担心的事发生了:九州地区开始出现一些对多药并用的治疗方式产生抗药性的真菌。而目前还未出现任何新药已经完成的消息。
松冈隶属于国立感染病症研究所的生物活性物质部第一研究室。第一研究室是一个主要研究真菌的部门。由于蘑菇属于真菌类,所以在第一研究室新建了一个AUR症专门研究班。
“我是从临床那边转过来的,”松冈说,“现场状况马上就引起了我的注意,所以就去参加了现场视察。”
“九州那边真的有那么严重吗?”
“是的。”
“我听说只要彻底烧毁了这些真菌,九州那边的限制措施也会解除的。”
“现在这状况想解除限制根本遥遥无期,除非跟打仗时那样投几个燃烧弹。而且,那些城市已经到处都是‘幽灵’了,你觉得那副光景,像人类这种拥有智慧的生物能忍受得了多久?”
那时,无论九州的灾情有多严重,东京这儿的人还能悠然自得地生活。虽然人们在街头采访或是闲聊时都会说“好可怕啊”、“要是蔓延到东京估计要出大乱子了”之类的话,但知道其恐怖之处的人寥寥无几。
对此,人们反倒是乐此不疲地说着“AUR症患者死后会变成幽灵”这种怪谈。
“那是真的吗?”我妻子也如此问过我。
“怎么,一把年纪了你还害怕幽灵吗?”
“我是不怕,可孩子们会怕啊。小学已经闹得沸沸扬扬的了,有传言说东京这儿也看到了幽灵,这事儿都传开了。还有些孩子被吓得不敢出门了呢。”
九州的感染者被隔离在了禁区内,未受感染的人则被要求撤离。这些人抛下家人朋友撤退之时,依依不舍地回头望着自己曾居住的城市,他们在城市上空看到了一副光怪陆离的景象——如柿子般橙红的天空中,飘浮着无数个透明的人影,如同燃起的阳炎一般。幽灵们像是被长长的绳子绑在城市中的气球,又像是扎根海底、左右摇晃的巨型海草,摇曳在夕阳西下的天空中,朝人们呻吟道:救救我,救救我……
呻吟声越过头顶,朝四处蔓延开来。与此同时,又有一些看不到的人影伸手抓住离开这个城市的人的脑袋,晃着他们的肩膀,紧紧抱住他们,并在他们耳边吹气。人们抱头惨叫“放过我吧”,哭嚎着“原谅我吧”,捂着耳朵逃离这个地方。也有露出扭曲的笑容骂骂咧咧的人。
来取材的媒体也目睹了眼前的光景,转眼间,这一冲击性的新闻就传遍了全国上下。照片没能拍到幽灵,摄像机也没有录到它们。然而所有人在现场看到了幽灵这一事实,加速了流言的传播:被真菌寄生死后会变成幽灵。无法进行除魔,死后也无法安息,而是会一直被束缚在死去的地方。
转眼间这个传言就传遍了千家万户。
我当时觉得这传言实在是愚蠢至极。医护人员正在废寝忘食地研究其特效药,而不明真相的老百姓却不停地说着幽灵的传言,俨然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国家电视台在报道时,用浮游物体代替了幽灵这个说法,并对为何人类会看到所谓的幽灵进行了科学的解释。还在特别栏目中提醒人们注意,不要上那些借幽灵之名进行灵能诈骗的人的当。
“电视台的解释就是以我们的研究成果为基础的。”松冈告诉我,“那种寄生真菌会在感染者死亡二十四小时之后向大气中释放挥发性的化学物质。这种化学物质的构造和神经肽很像,会让人类大脑中的突触进行过度反应。海马体、颞叶、枕叶18区和19区受到这种化学物质的刺激后,会从记忆深处唤起‘人的样子’。幽灵的样貌会被随机替换成记忆中的人的样子,但印象深刻的人、最近接触过的人或是深爱的人的样貌更容易被替换到幽灵身上。也就是说,人们看到的幽灵未必是死者的样貌。听到幽灵的声音或是感觉被幽灵碰到了都是一样的道理。因为听觉和触觉也受到了刺激。”
“反应的强烈程度会因人而异吗?”
“对。这毕竟是大脑中的错觉。当然这和真菌放出的化学物质浓度也有关。另外,在产生这些反应的同时,鼻腔深处还能闻到一股像是在煮糖的香甜气味,并感受到薄荷般的清凉感。”
“糖和薄荷?”
“因为嗅觉也受到了刺激,所以会让人产生错觉,误以为自己闻到了这两种气味。有可能是为了掩盖尸臭。当然,也有人闻到的是其他气味。”
“但是,在研究室培育实验用的真菌,也不会出现幽灵,更没有这样的气味。”
“那是自然啊。在琼脂培养基或者老鼠身体上培养,和在人体上进行培养是不同的。就和养殖的河豚不具有毒素是一个道理。”松冈咬着河豚干继续和我说道,“真菌会吸收人体身上的所有养分。其结果就是,通过吸收人体养分而形成的物质,其复杂性远高于实验室培养的。培养皿的真菌是完全无毒的。而这些只能是有权进入禁止区域、并对实际的遗体进行调查的国立研究机关才能了解的事实。为了防疫,一般家庭和机构只能举办没有遗体的葬礼。”
“可并不拥有智慧的真菌是怎样释放这样的化学物质的?”
“估计是和食肉植物类似的原理吧。不是有很多即便没有脑髓,也能使用异于寻常的形态和反应抓捕昆虫的植物吗?真菌让人看到幽灵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为了让感染者和未感染者进行接触。”
“是为了将孢子附着到未感染者身上吗?”
“是的。毒素的扩散范围比孢子的释放范围更广。它们让相隔较远距离的人也看到幽灵,并让那些看到幽灵的人来到自己的‘领地’。”
“如果是通过这种方式的话,肯定有人会因为害怕反而不敢靠近吧?”
“只要几次中能成功一次就行了。人类就是一种恐惧与好奇心并存的矛盾生物。真菌就是运用这种巧妙的办法来扩散自己的毒素的。”
松冈沉默了一会儿,和我碰了个杯,缓缓开口继续说道:“政府的说明乍一看没什么问题。但是,有些现象却解释不通。”
“比方说?”
“我在视察的时候去看了焚烧现场。感染者的遗体并没有被抬出焚烧区域外,而是直接在内部进行的处理。光靠一个火葬场怎么都处理不过来,所以干脆就把遗体集中堆放在广场上,一次性焚烧了。并且还以防止感染的名义禁止家人将骨灰带出去。政府允许相关机构对遗体进行任意的处理。”
“这件事好像引起了不小的抗议。”
“毕竟是个牵涉甚多的敏感问题。要在政府和民众之间寻找妥协点非常困难。灾情现场到处都是幽灵,不停地喊着‘救救我,救救我’。即便防疫面具能隔离掉孢子,但却不能过滤掉真菌的毒素。大概是在给遗体点火的那一刻吧,之前一直在呐喊着‘救救我’的幽灵们,一齐开始惨叫。它们痛苦地扭曲着身体,叫喊着各种各样不同的内容:住手快住手!熊熊大火烧起来了!好热啊!爸爸妈妈好热啊!救救我!太热了别再烧了!要烧起来了别再烧了!”
松冈闭上眼低下了头。痛苦而喘息般地用手指抵着鼻根。
我疑惑道:松冈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感伤了?常年从事临床医学的人,内心会因为这点事就动摇吗?还是说,现场的状况比我想象得更糟糕?
松冈继续说道:
“空气发出隆隆巨响,看到我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处理班的人员拍了拍我的肩,让我不要在意。他告诉我这也是幻觉,这些幽灵早就死了,已死的幽灵是不会感到热的。但我却感受到了那些紧紧抱住我的手,还听到了那些在熊熊烈火中扭曲摇晃的幽灵惨叫着‘救命,我还没死’。如果我能当作是真菌的毒素正在肆意摆弄我的脑髓,才会让我看到那些幻觉的话,那眼前的景象也就没什么大不了了。但如果幽灵们说的话是‘真的’,要是那些真菌并没有杀死人类,而是让人陷入假死状态,和人类共存的话……”
“这从何说起?”
“AUR症的患者乍一看好像死了,但他们的大脑说不定还有一部分还活着。这些活着的部分并非以人类的形态活着,而是与真菌的菌丝和神经细胞交错,传递着种种信息。所以幽灵们才能如此敏感地对活生生的我们产生反应。说不定它们将感染者作为活体传感器,所以才能感知到我们正在接近它们,同时还会借此控制它们所放出的毒素的分量,以便让我们看到‘最合适的幻觉’。”
“你有什么证据吗?”
“目前为止还只是我的空想。我称它为空想,正是因为我听到的那些幽灵的惨叫声太逼真了。”
再说了,就算真的能证明这一点,真相也会被无视的吧——松冈如是补充道。“你在九州还有认识的人吗?”
“没有了。”
“是嘛。但总有一天其他地方也会变成禁区的。到时候,这些地方也会采取我之前看到的那些措施吧。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就算你知道了这一切,也无能为力。”
松冈是个靠得住的男人。但这次他给我的忠告还是让我很疑惑。逃去国外非同小可,并非能轻易下定决心的。而且世界各地都在研究抗菌肽。新药一成功,就能获得巨大的收益,所以无论是哪里的大型制药公司都在不遗余力地进行研发。到时候国内的审核应该还需要不少流程,不过进口药倒也不是不能用。要不再等等吧?希望疫情不会再蔓延开吧。
现在想来,当时的我应该是疲于工作,导致作为生物想要求生的本能的感觉变得十分迟钝了吧。松冈好心给了我一个忠告,我却选择对此持保留意见。
在和松冈喝完酒之后没多久,厚生劳动省宣布在九州地区得到控制的具有抗药性的真菌,突然出现在了近畿地区。
针对疫情扩散的原因,流传着种种猜测。有人猜测是强风将这种真菌吹到了近畿地区,也有人猜测是受到感染的鸟类飞到了本州地区,更有人猜测是离开禁区的人身上携带了这些真菌……无论是哪种猜测,都看似有几分道理。大家都觉得疫情扩散只是时间问题。第二个疫情暴发区在近畿地区只能说是个巧合。
但也因此,我父母和妹妹也感染了AUR症。我被禁止进入禁区。父母打电话给我时,曾多次恳求我,让我至少把妹妹带出禁区。电话里,父母说:“既然是一家人,你就想想办法吧。”禁区里的医院已经满床了,大部分人都被要求在家接受治疗或者等候治疗。而我父母和妹妹已经出现了感染的初期症状。
我托了所有能托的医院关系,想走个后门。但上面的人却用一句“既然是相关人员就更明白AUR症的可怕之处,更应该理解概无特例了吧”就关上了所有的后门。
终于,老家再也不打电话给我了。大概是政府开始实施信息管制了吧。这令我坐立难安。我和妻子也因为老家的事争吵不断。我每晚都能梦到还活着的父母和妹妹活活被大火焚烧的惨状。
在禁区内开始实施焚烧处理后不久,我突然接到一个自称是感染对策本部员工的男子的电话。我很气愤他们马后炮的行径,但男子的提议,有那么一瞬间让我无比心驰神往。
“虽然这不是一个正式行动,但我有办法可以去禁区。虽然不能把感染者的遗物带出来,但至少可以去自己家里看看。”
我就是这么认识三村雄司的。
这一刻,我才知道他准备和我妹妹结婚。他们从三年前就开始交往,正当他们准备将结婚这个喜讯告诉父母之前,就遇上了这次疫情的扩散。他知道我妹妹已经过世了,但他觉得妹妹很有可能还留有一些书信,所以想去我老家看看。
三村十分冷静。为了把我妹妹救出来,他用尽了一切手段,但最终没能成功。我能感受到他身上那种和我一样的绝望,那种眼泪流尽后彻底崩溃之人特有的冷静。
我问三村,喜欢妹妹身上哪一点。
“应该是那种似是似非的感觉吧。”三村答道,“和她说话的时候,总能给我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而且是她让我了解到还存在着这种可能性……高野先生对绘里花怎么看?”
“有些少年老成吧。她让我觉得我这个哥哥不像哥哥,反而像个弟弟。毕竟不能打骂妹妹,所以躲起来偷偷哭泣的总是我。小时候身边的人经常说我们不知道谁才是年长的那个。”
“看来她有时候还挺强势的嘛。”
“只不过在你面前假装柔弱罢了。结婚之后她早晚会暴露本性的。”
三村有些苦笑道:“还真想见见强势的绘里花啊。不过,她已经永远地离开了……”
我老家所在的区域好像已经被彻底消了毒。但即便如此,要进入其中,还是需要穿上防疫服。我问三村:“那一带是不是应该不会再出现幽灵了?”三村则是惊讶地问我:“你害怕幽灵吗?”
“以前倒不怕。但现在有些怕起来了。”
“就算遇到了幽灵,它们也不会对我们造成伤害的。”
我话中的真意似乎没能传递给三村。我若无其事地探了探他的口风,发现他并非负责现场处理。他只是和上级一起去现场视察过,所以对幽灵并不怎么恐惧。
幽灵的真身如果真像松冈所说的那样,那只要我们接触到真菌的毒素,我就能猜到我们会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了。当我内心的恐惧幻化成具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真的能承受住吗?
三村对我说,只要谎称此行的目的是调查,就能得到进入禁区的权限。但时间非常有限,最多只有两三小时。不过只要我们选择最近的检查站,应该就能去老家的房子了。三村坚定地告诉我,谁都阻止不了他。我仿佛被他的决心所吸引似的,也下定决心和他一起走一趟。我心想:最后再回老家一趟,估计就能死了这条心,再也不做那样的噩梦了吧。
即便我们往城市里面走,也能看到些许幽灵。虽然不像刚踏入禁区时那么多,但电线杆和围墙后面常能看到和人一般大的幽灵在朝我们这边看。可能由于真菌毒素的分布情况,我们看到的幽灵数量也会随之改变吧。
“它们还真是无处不在啊。”我对三村说,“你不觉得奇怪吗?明明已经消过毒了。”
“这里的环境说不定很适合真菌生长。这里很多都是带庭院的独栋住宅,在潮湿的地方就算没有遗体它们也能旺盛地生长吧。”
“但我还是有些在意。”
“都来到这儿了,你还想反悔不成?”
“我不是想反悔。”
在意的东西始终会令人在意,小心为上总不会错。但我不想和三村争吵,所以并没有再解释什么。
我们终于来到了我老家的房子。房子的外观并没有什么变化。原本我担心屋子里可能会被这些真菌弄得一团乱,但没想到金橘树和南天竹都长得好好的,毫无变化。反而是这番原本的面貌,使我有些热泪盈眶。
我问三村:“你是头一回来这儿吗?”
“是的。虽然我想来这儿拿点能留作纪念的东西,但由于防疫的要求,始终没能来这儿。”
“听说有一部分骨灰流到了外面。大概是有那些专门把骨灰做成钻石的公司,偷偷按照遗属的要求将家人的骨灰做成钻石的吧。虽然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进入禁区的。”
“听说有些人会等到深夜偷偷闯入禁区,为了去那些空无一人的房子里偷值钱玩意儿。这些人应该有很多路子能进入禁区。孢子应该就是附着在这些人身上,传播到外面去的吧。”
玄关的门锁已经被毁了。应该是员工为了进屋确认父母和妹妹的遗体,才撬坏的吧。
进入屋子之后,回忆如涟漪般向我袭来。这是我每年只会带着孩子回来几次的故乡。虽然我想再次赤脚感受走廊与和室榻榻米的触感,但我也不能在这片被污染的地方脱掉鞋子。虽说为了保命,不过我还是不太情愿穿着鞋子走在几年前才刚装修过的房间里。
一楼的厨房和客厅都收拾得一尘不染,给人一种在门口喊一声,就能看到父母和妹妹探出头来的错觉。我本想再去看看起居室,但三村催促着想去看看妹妹的房间,所以我们径直朝二楼走去。
这个孩提时代记忆中狭小的楼梯,现在已经装上了扶手,变得十分宽敞,甚至还装了防化装置。正当我们上楼时,三村“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之后,我顿时屏住了呼吸。
父母和妹妹就并排站在楼梯上方,露出安详温柔的表情。他们与我们一路走来看到的令人恶心的幽灵们完全不同。
“绘里花……”我一把推开紧紧握住扶手、嘴里嘀咕着妹妹名字的三村,一口气冲上了楼梯。正当我伸出双手,试图触碰三人身体的瞬间,他们的身体却如同融入空气里一般,突然消失不见了。
鼻腔深处闻到了一股掺着清凉感的甜甜香味。这香味就像是在煮过糖水的锅里滴了一滴薄荷香精一般,令我十分怀念。
我对呆呆站在楼梯下方的三村说:“你那个位置还能看到他们三个人吗?”
“三个人?”
“我父母和我妹妹。”
“我只能看到绘里花一个人。并没有看到你父母。”
只有妹妹?
一开始我还觉得奇怪,不过马上就反应了过来。三村并未见过我父母,幽灵在他眼里根本不可能变成素未谋面之人的样貌。
我继续说道:“从你那儿都能看到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高野先生和绘里花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但绘里花瞬间就消失了。你那边现在还能看到她吗?”
“不,已经看不到任何人了。你上来吧。我带你去屋子里转转。”
三村上楼之后,我先打开了妹妹房间的房门。八叠[1]大小的西式房间和楼下一样,打扫得一尘不染。三村来到书架旁,将所有的日记和相册全部抽了出来,迫不及待地翻看了起来。穿着防疫服的三村戴着手套进行这项作业并不顺利,这使他有些焦躁。他这股如同强盗般的拼命劲头,让我有些无法直视,我只好一个人环顾着房间里的墙纸。
终于,三村开口对我说话了,并递了一本笔记本给我。两行泪水从他眼里落下来。他没法从防疫服内侧拭去泪水,只好任凭眼泪濡湿了脸颊。
“我找到了。”三村沙哑地说道,“绘里花给我们写了留言。”
我接过记事本,视线落在了其中一页上。
父母和妹妹分别留下了他们的留言。留言并没有写什么特殊的事,最后写着一句“真可惜没能再见上一面,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我把笔记本还给了三村,三村静静将它抱在胸前,双膝跪地,痛哭流涕。他扭着身体,用尽全身力气呜咽道:“对不起,都怪我没赶上,原谅我吧……”
我有些愣神儿地看着三村,有些后悔来到这儿。虽然原本也是我自己想来的,但没想到会令我感受到如此空前绝后的悲伤。此时此刻,即便痛声哭泣也无济于事了。
我把三村留在妹妹房间里,一个人来到了走廊。
正当我准备下楼时,我看到了走廊一角的人影。
是父亲的幽灵。
他穿着黑色的和服外套,伫立在日式拉门前,直勾勾地看着我。他慢慢举起一只手,上下摇摆着示意我过去。我马上跑了过去,但他的身影却消失了。
我在日式拉门前犹疑了好一会儿。
他刚才的意思,应该是让我待在这个房间吧。
二楼另一个房间是用来招呼客人的。原本那是我的房间,但现在已经整理出来,被用于我带孩子回家省亲时临时居住的房间了。
为什么这个房间前会出现幽灵?
我把手放在日式拉门的金属把手上,但拉门却怎么也打不开,就好像被粘在了地板上似的。它纹丝不动,仿佛在告诉我:不准进这个房间。
这怪异现象令人愈发好奇,更加想打开它。
虽然理性已经响起了危险信号,但我们既然在遗体已被搬走的家里看到了幽灵,就证明这屋子里一定还有其他能让真菌寄生的物体存在。大概是寄生在了之前养过的猫身上,或者没彻底处理的食物或者是垃圾上了吧。既然是寄生在蛋白质上的,那它们释放的毒素成分应该也和蛋白质差不多。来这儿之后,我满脑子都是父母和妹妹,所以看到他们的幽灵也不算稀奇。
尽管如此,我还是没能下定决心迅速离开这儿。我想起了松冈对我说过的话:人类就是一种恐惧与好奇心并存的矛盾生物——一针见血。虽然内心某处已经响起了警报,但我就是迈不开脚。
我更加用力地拉着拉门把手。三村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背后,试图和我一起打开拉门。他已经不再哭泣,而是和我一起用力使劲,想打开这扇门。
“咚!”随着一声巨响,拉门坏了。房间里喷射出了白色尘埃。直觉告诉我这些白色尘埃就是孢子,所以我马上往后退了几步。我立刻闻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香味——掺着清凉感的甜甜香味。这香味就像是在煮过糖水的锅里滴入一滴薄荷香精一般,令我十分怀念。与此同时,我的视线一下子被横倒在室内的东西吸引过去,久久无法离开。三村的惨叫声萦绕在耳边,久久无法散去。和室里有三组棉被,上面长满了寄生真菌。这些真菌上分布着点点白斑和黏糊糊的褐色伞叶,如同扭曲的人耳——就好像马上要说出恶毒话语的邪神的嘴巴似的。
我的大脑一下子宕机了。即便不走近看也知道,躺在被子里的是什么。
为什么父母和妹妹的遗体没有被搬出去?
他们被真菌寄生,身上的养分被吸食殆尽之后,为什么不对他们进行任何处理,而是放在这儿任他们自生自灭?
是回收失误吗?还是说回收的员工们实在是忙不过来了?
或者说,是有其他原因?
放任不管的遗体成了完美的真菌温床,它们将孢子释放在整个房间里,不停地进行着繁殖。连拉门下的门槛里都积满了孢子。
被子上出现了父母和妹妹的幽灵。母亲穿着淡紫色的经向绉条浴衣,妹妹则是穿着一条向日葵图案的白色连衣裙。那应该是某年夏天的回忆吧。三人叫着“贵史、贵史”,父亲微笑道:“终于来啦,快过来!”
三村失神地缓缓向前走去,我马上抓住他的手,想把他拉回来:
“不行,可别被它们骗了。”
“绘里花在对我说谢谢我能来见她。”三村带着哭腔说道,“真庆幸我来了,果然没有白跑一趟。”
“你在说什么啊!我根本没听到她在说这些啊!”
“我要留下。”三村继续说道,“看了日记和相册、听到绘里花的声音之后,我就明白我再也离不开这儿了。”
“你胡说什么!你留下就等于是白白送死啊!”
“我知道。但我撑不下去了。”
“这一切都是幻觉!它们不过是幽灵罢了!”
“是吗?可我不这么想。我能感受到,躺在被子里的三人都还活着。高野先生也和您父母说说话吧。说了之后你就能明白我的感受了,大家都还没死。只不过是真菌的菌丝连接着脑神经,并和全身细胞缠绕在了一起——他们只不过是变成另一种生物罢了。变成了一种与我们意识相通的生物罢了!”
“你清醒点!我们在这个房间里吸入了大量的毒素。你的所见所闻,全是你自己内心所想的,并非外界真实的样子!”
突然,三村甩开了我的手。他解开了自己防疫服上的密封拉链,露出了脑袋,试图撕破袖子似的将双手伸了出来。这套保护他生命的防疫服,就如同蛇皮一般被三村扔在了脚边。
我愣住了。但三村却是一副灵魂得到救赎般的清爽表情,笑着对我说:“你还认识回去的路吧?”
三村跑向妹妹的幽灵,双手抱紧了它,直接趴倒在了长满真菌的被子上。他四周飞舞着无数孢子,甚至给人一种时间在那一瞬间变慢了的错觉。妹妹露出了我未曾见过的笑容,父母也笑了起来。我无比愤怒,将三村撞离了被子,并一个劲地踩着脚边的真菌。虽然感觉脚底传来了恶心的触感,但我依旧疯狂地踩着这些恶心玩意儿。三村死死抱住我的脚,惨叫着让我住手:“你知道你自己在踩什么吗?知道你踩烂了什么吗?”
我知道!这些我当然知道!但是……我的记忆如同烟花般炸了开来,散落到脑海的每一个角落。夏日的回忆,儿时的回忆,真菌的毒素,让这些回忆变得尤为鲜明。即便是悲伤,甚至是后悔的情感,都如同金丝一般被渲染得分外美丽。我就是讨厌这一点,对这一点深恶痛绝。悲伤就是悲伤,我不需要用任何虚伪的假想去掩盖悲伤。
我一脚将碍事的三村踹开,之后也不再去踩那些真菌了。我什么都不想看,也什么都不想说,只记得自己感到极度的恶心,逃也似的冲出了房间。我跑下楼梯,连滚带爬出了玄关,直接跪在马路上,双手撑地,大口喘息。眼前有一片黑压压的云朵转来转去,整个人就像被绑了起来似的,拼尽全力发出些许不成声的声音叫喊着。
在地面和双手的空隙里,长出了如人偶般的、小小的妹妹,用小孩的声音叫着“哥哥”。我立马纵身跃起,像驱赶飞蛾一般挥着双手,驱赶妹妹的身影。之后,防疫服里面缓缓升起了一个巨大的人类脑袋。它逐渐一分为三,变成了父母和妹妹的样子。他们用双手抚摸着我的脸颊,抓着我的身体一个劲地晃着我,嘴里还不停地重复着同样的话:贵史贵史,为什么不来救我们?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我闻到了一股强烈的糖香为和薄荷味。
我拼尽全力,飞速逃离了老家。
我喘不上气来,倒在了路边。父母和妹妹的幽灵不知何时消失了,但全身的触觉却多次恢复,每次恢复都让人我一阵颤栗。
我回头望向自己走过的路,发现已经看不到自己家了。
三村应该已经在那里变成真菌了吧。真菌以惊人的速度用菌丝吞噬他的身体,总有一天他会成为“幽灵的温床”,然后呼唤其他人。对他来说,即使变成那些吸食妹妹血肉的真菌也无所谓吧。某种意义上说,他和妹妹合为了一体。
此刻我才意识到,来到这儿之后幽灵出奇得多。估计周围那些房子里有不少像三村这种被引诱过来的死者遗体吧。那些想再看看自己的家、回来带些遗物的沉溺于感情之人,就是这样被那些寄生在某些东西上的真菌所引诱,最终被他们吞噬。
此刻,我才意识到那真菌和幽灵真正的可怕之处。
有一点松冈没有提到。
真菌能让人看到的幽灵,正因为是以每个人的记忆为基础所呈现的,所以才显得格外夸张,并十分理想化。恶心的东西会显得更加恶心,恐怖的东西会显得更为恐怖,而深爱之人会令人更为怜爱。父母兄妹、恋人、未婚夫妻。只要生而为人,就一定会有一些致命的缺点和丑陋的一面。日常生活让我们对此了解得非常透彻。
而在记忆之中,一切记忆都被夸张和理想化,都被过滤掉了。很多人都会无条件地产生年轻时的记忆和年少青春时代非常美好的错觉。真菌为了引诱新的食物送上门来,正是利用了大脑的这一机制。
松冈,那天你究竟看到了什么?在熊熊大火中苦苦挣扎的幽灵究竟是你的什么人?一定是不能对我说的人吧。现在我终于能明白,你为何会如此动摇、饱受折磨了。
寄生真菌总有一天会借着风雨席卷全日本。到了那一天,设立禁区也将变得毫无意义。真菌毒素沉淀之处,就是出现幽灵之所。整个日本都会布满幽灵。那时候,人们听到幽灵的声音之后,就会受到其引诱,无论是什么地方都会以身犯险,甚至还会出现像三村那样,明知是幽灵的温床还要扑上去的人吧。
为了逃离禁区,为了回到在东京等着我回家的妻儿身边,我低着头继续前行。
但刚才暴露在了高浓度的毒素之中,想要平安无事地回去还需要不少的体力。
因为回去的路上还有很多幽灵在等着我:那不会落下雨点的厚厚云层里,还有不少幽灵会朝我挥手,并喊着“救救我,救救我”。
那些幽灵都长着我父母、妹妹、三村和妻儿的样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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