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9-09 22:23:22)
明天是教师节。
我曾经是一名教师,至今回想起来仍然很怀念。
1983年大学毕业,我重新回到部队成为一名军官。那时部队的大学生还很少,当宝贝,组织上找我谈话时,给我两个单位让我选择,一个是地处成都郊区的司令部教导队。一个是在成都市区的部队机关。我几乎没什么犹豫就选了后者,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觉得教导队单纯,我害怕进机关面对复杂的人际关系。加上我本来学的就是师范,当老师很对口。
教导队果然单纯,你把你的课讲完,就可以呆在你房间里想干什么都行,看书,听音乐,发呆,或者写小说。而且教导队对教员很优待,每人一间大房子,配好了家具,吃饭还有补助。我觉得很满足。我们的大队长是个能力很强的干部,他自己就是大学本科毕业,非常懂得怎样使用人才,只要你教书好他就对你好。不用管其他的。
教导队的学生都是成人,具体说,都是些部队的营连军官,也有团职的。年龄自然都比我大。他们到这里来是补习初中或高中课程的,然后拿文凭。因为年纪大基础差,所以课得一门门地上,比如这两个月先上语文,考试完了再上数学,免得他们顾头不顾脚,按了葫芦起了瓢。这样一来,我们做教员的就辛苦了,要上连堂课,一讲就是四节,每天都有课,还是大课,下来还要辅导。那时我身体很瘦弱,有时一上午四节课讲下来,连洗手的力气都没有了,一手粉笔灰就扑倒在床上。学员们形容说:裘教员上课,声音越讲越小,脸色越讲越白。
但我喜欢当老师。当老师的乐趣是其他职业所不能替代的。特别是当你看到学生们在你的讲授下学会了某些知识或技能,你的成就感油然而生。最明显的是教写作,刚来时学员写的作文和走的时候写的作文,那差距真是巨大。他们毕竟是成人,有些事一点就通,作文讲评一次进步一次,很明显。
有些东西教起来就费劲了,比如拼音。你想他们从小没学过,如今都三四十岁了,舌头都硬了,怎么学嘛?我们有个女教员,教学员拼音时学员总也不会,她烦了,就让他们反复跟她念“笨”字:下面跟我一起读:波-恩-笨!笨!笨!结果被学员们告到了大队部,让大队长刮了胡子。
我不敢这样,只好耐心再耐心,一遍遍地领他们读。那天也是教声母b,我带他们读:“波艾白(b-ai-bai),白菜的白”。念了几遍之后我让他们自己念。有个学员就在那个地方一字一顿地念:波、艾、波、艾,然后喊我:裘教员,我怎么念不出来白啊?我走到他身边教他:你要连起来读,波艾白(b-ai-bai)。可我一转身,他又开始“波、艾、波、艾”,真把我给气的,只好又回头去教。
还有一回讲逻辑知识,我写了几个病句让学员改。其中有个病句是这样的:“春节那天,我们公社连演了三晚上的戏。”
我一看这个错误很明显,就找了个基础比较差的学员来回答。他站起来大声说:这话是错的。我说错哪儿了?他说,我们公社春节从来不连演三个晚上的戏,我们年初二就要下地了。
全场哄堂大笑,我也控制不住地笑,只好转过身去面向黑板。但我忽然意识到那学员还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呢,三四十岁的人了,我赶紧止住笑转过身去请他坐下,然后我说,刚才这位同学是从生活出发谈了他的看法,现在我们从逻辑出发来看它错在哪儿了。
这才把局面扭过来。
我讲课常常脱离教学大纲,扩展内容,并加入我自己的观点,学员们因此很喜欢听。记得讲莫泊桑的小说《项链》时,我就自由化了一回。按教学大纲上讲,它的中心思想是,通过这个故事,揭露了小资产阶级的虚荣心和资本主义社会的不平等之类。我不想这样讲。我说我从这个小说里读出三点意思,第一,那个女人不必为那个晚上后悔,因为那个晚上让她的人生有了亮点,每次回味都令她愉快,否则她一辈子都平淡无奇;第二,由于这件事,令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得以增强,所谓患难见真情;第三,生活要有目标才有乐趣,原先他们很盲目,后来他们就有明确目标了:挣钱还项链。这让他们的生活变得充实,未尝不是好事。
我的胡言乱语让学员们感到很稀奇,也很有乐趣。毕竟那是八十年中期,人们的思想刚刚开始开放,大概因为这些原因,我的课被学员们很认可,每次让学员们评教评学时,我的得分都很高。
但有一回我上课时,有两个学员睡觉,一个把课本立起来挡着脸,一个低垂着头,脑袋不时砸到桌子上。也许那天讲的是说明文,有些枯燥。他们都比我大,年龄和职务,我不敢批评他们,就只好进行讽刺打击。下课时我说,今天课堂上有个别同学睡觉,不知是不是昨晚熬夜读书了还是加班工作了?我希望以后各位如果要在我的课堂上睡觉的话,一定趴在课桌上睡,而且要尽可能趴舒服了。不用拿书挡着,反正也挡不住,也别支棱着脑袋,那怎么睡啊?搞不好还得磕破头。
学员下来说,没想到裘教员这丫头说起话来棉里藏针啊。
以后真还没人在我课堂上睡觉了。
我当教员的第二年,就被评为我们军区的优秀教员,还立了个三等功,还被破格提拔为教研室副主任。(这下知道我为什么怀念教师生涯了吧?)一直到1985年百万大裁军,我们教导队被裁掉了,我才结束教书生活。刚好当了三年的老师。
十几年后,我在某个场合遇见一个大校军官,他喊我,裘教员你还记得我吗?我抱歉地摇头。他说有一次你让我们写一篇关于守株待兔的议论文,你说我写得很好,还在课堂上念了我的作文呢!我真是记不清了,他着急地说,嗨,你忘了?我那篇作文的结尾是:同志们,收获是等不来的,让我们拿起猎枪上山去吧!
全场大笑。我再当了一回老师,我说,嗯,你确实写得好!
至今我仍常常盘算着,某一天到一所乡村学校去教书,当然,这回一定要教那些可爱的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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