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晚上,应朋友之邀去看京剧《杨门女将》,中国京剧院莅临成都演出。我这个人很少做随意性的事,那么一个不懂京剧的人架起势去看京剧,肯定是有原因的,其一,附庸风雅,想想那是国粹,自己一个文化人应当对之有兴趣才是;其二,怀想逝去的青春。
其一就不用说了,大家一看就明白。文人难免做附庸风雅的事。其二就有点儿暧昧了。有暧昧就有文章哦。我坦白。
我当兵时,在军区通信总站四营一连,我们连住在某野战军大院里。于是就有了双重领导,通信总站管我们,军里也管我们。我们连有一小半儿是女兵,想来他们也是愿意管的。管的一个具体标志,就是要我们参加军里的集体活动,比如看电影。
那个时候能有多少电影啊,我说的是七十年代末,《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加上个《英雄儿女》,最新鲜的也就是阿尔巴尼亚的《宁死不屈》。几个英雄翻来覆去地在我们的眼前晃,晃得我们无比渺小。当然,那个时候生活枯燥,没有电视,鲜有书报,有电影看总比没电影看好。所以一通知看电影,值班的就叹气,不值班的就欢呼雀跃。
但唯有一部电影是例外,那就是《杨门女将》。
第一次看时,多少有些新鲜,看了后,回来还学着寇准说了几句“挂得挂不得”;第二次看时,就有些不耐烦了;第三次看时,觉得好难熬;第四次看时,知道了什么叫痛苦;第五次就愤怒了,大家一起叫:怎么又是《杨门女将》啊?!你想想我们当时也就十七八岁,哪里会喜欢那样慢慢吞吞的咿咿呀呀的戏文?
在我当兵的两年半时间里,我一共看了五次《杨门女将》,其中因为值班还逃脱两次。由此可见该军是多么喜欢放映《杨门女将》!因为我们是话务兵,消息灵通,很快就搞明白了军里为什么总喜欢放这部片子,原因很简单:军长喜欢,不,是酷爱。
军长喜欢,我们就没了脾气,我们和军长隔着千山万水,有脾气也没辙。只盼着放这部片子时,自己正好值班。因为不值班的一律不得缺席。全连集合,拿着小凳子,排着整齐的队伍,在连长的带领下,唱着《大刀进行曲》前往操场——我们连长只会唱《大刀进行曲》,而且只会前面三个字:大刀向,预备唱!
其实我对这个军长的印象颇佳。有一年军区来了个大首长,接见军直属单位,就把我们捎上了。大首长的文化水平有限,给我们作指示时啰里啰唆,絮絮叨叨,不知所云。当时军长就站在旁边,大首长一讲完他就讲,干脆利落地说,刚才首长作了三点指示,第一……第二……第三……我一听,佩服得不行,因为他说的三点,的确包含在大首长的絮叨里,他只是把它们扼要地提溜出来了。虽然军长个子不高,可我一下子觉得他很了不起。
1979年春,该军上云南前线去打仗,由军长亲率。我们守着空空的营院等他们回来。那个期间,我还亲自转接过从前线打来的报告噩耗的电话。当时线路不清晰,我在中间帮助传话。当我告诉后方这边,某某牺牲了,请他马上去烈士家看望他母亲时,这边的电话“吧”地一下掉在了地上,让我间接地体验到了战争的滋味。
后来他们得胜回营,东方歌舞团前来慰问演出,场面热烈。我们也应邀去观看。有个叫远征的女演员,给大家唱陕北民歌,一首又一首,怎么也下不来。无论她怎么鞠躬谢幕,大家都使劲儿鼓掌不停,啪啪啪地猛拍。也许是穿过枪林弹雨之后,对甜美的歌声格外迷恋。我记得远征大概唱了十几首,有些唱不动了(那个时候又不兴假唱),大家仍不放过她,我都有些替她担心了。这个时候,我看见前排观众席上,站起来一个矮墩墩的人。他转过身,面向大家。我看清了,正是军长,尽管他的脸色已变得黢黑。他抬起他那两个粗短的胳膊,张开大巴掌,轻轻向下按了按。顿时,满场的掌声倏地消逝,安静得让人感动。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一幕仍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你说这样的军长,他喜欢看《杨门女将》,我们能有多大意见呢?何况他只是喜欢个《杨门女将》,他要是喜欢紧急集合,我们不更惨?更何况在反复观看《杨门女将》之后,我们全连战士的文化水平都有所提升,至少都认识了一个生僻字:“佘”,佘太君的佘。
一晃很多年过去了,那句话怎么说的?二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在我离开那个大院二十八年后,我认识了该军长的儿子——一个大校军官。当我知道他就是那个军长的儿子时,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爸是哪儿的人啊?他为什么那么喜欢看《杨门女将》啊?
让我意外的是,他并不知道他爸爸有此爱好。他们家的孩子从小就很少跟父亲在一起。当然,他告诉我他父亲是山西人,这多少让我释然。于是我给他讲了我记忆中的他的父亲,好的不好的都讲了。在我这样跟他讲的时候,他的父亲已经去世多年。有些事情,就这样永远无法破解了。他到底是因为喜欢京戏而喜欢《杨门女将》,还是因为喜欢杨门女将的故事而喜欢《杨门女将》,还是因为喜欢那些演员而喜欢《杨门女将》?不得而知。
无论因为什么,对我来说,都不再有怨气了,它只成为一个插曲,留在我青春的记忆里。
可是,这个周末的晚上,当我在隔了几十年之后再看《杨门女将》时,却迷惑不已,我怎么对这出戏那么陌生啊,除了记得佘太君挂帅之外,其余全忘了,忘得之干净,不要说不像一个看过五遍《杨门女将》的人,就连看过一遍的都不像。
我只记得那是部黑白片。
如同我的青春。
于是,在演员们卖力地念唱做打时,我不断地在反省自己,那个时候,我说的是我当新兵的时候,每次看《杨门女将》,我的心都在哪儿?我不可能打瞌睡,不可能私下聊天,更不可能玩儿手机。那么,眼睛盯着银幕,我的心在哪儿?我确定我的心不在银幕上,不然不会在看了五遍之后还记不住里面的情节,我一定是在胡思乱想。想些什么,已无从知晓。
虽然我还健在,但这件事,也已经成为无法求证的秘密了。就好像你忘记了存单上的密码,你去挂失,银行给你解密,但你忘记的那个数字到底是什么,永远都无法知道了。
呵呵,我的懵懂的糊涂的无法再来的青春啊。
谨以此文怀想之。
2006年10月
从往事门前走过
夏天最热的时候,我去重庆采访。采访完成时,接待我的小韩再次问我想不想去哪儿玩儿一下。他问得很诚恳。他已经是第二次这样问我了。头一次问我时,我想也没想就说哪儿也不去。除了太热之外,就是我对重庆太熟悉了,熟悉到了解它的一切缺点而忽略优点,如同对丈夫。可小韩再次问我时,我犹豫了。看得出他不是敷衍我,很真诚。然后他主动提出建议说,去北温泉怎么样?可以让你的小孩儿游泳。我说是不是太远了?他说不远,汽车1个多小时就到了。我说,那就给你们添麻烦了。
其实在我嘴上说路远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些想去了。语气里是半推半就的味道。一到重庆时我就想过,此行除了北温泉,其他什么地方我都不去。当然,我想去北温泉,并不是像杨贵妃那样喜欢温泉浴。虽然我们同是女人,我哪有条件养成这等喜好?乃是因为二十年前,我们一家因父亲的命运迁徙到了北温泉所在地北碚,我在那里读完了初中和高中。
这二十年来,我从未专程回北碚去看过,虽然它与我现在居住的城市只有几百公里的距离。我也不知道我在回避什么。甚至有两次从它边上路过,我也没有下车去看一看。北碚在我的记忆里,似乎越来越遥远了。
汽车在公路上奔驰,很快就驶上了那条我热悉的路,准确地说是我熟悉的风景之中。路已经是新路了,修宽了不少,也平坦了许多。怪不得小韩说只需要一个多小时,原来的路程需要多一倍的时间。我一直盯着窗外,如同那些叶落归根的老华侨一般。同行的儿子有些晕车,坐在我的身边一言不发。从重庆到北碚,所经之处全是丘陵地带,坡坡坎坎上种着稀疏的庄稼。这里的土地少而贫瘠,农民的日子不大好过。但不知为何,包围在这些坡坡岭岭之中的北碚,却一点儿没显出穷困相。二十年前就是个很像样的小城,现在一定更繁华了。汽车到了北碚,街上的景色果然是热闹而又艳丽,乍一看和重庆已没什么区别,唯有那个汽车站依旧。因为我一眼就把它认出来了。旧的水泥大门,旧的候车木椅。读中学时,我做为班干部,曾带着同学去那里做好人好事,打扫卫生、扶老人上下车什么的。
我并没有对小韩说起过我曾经在这里生活过五年,所以此时此地也不好意思叫他们把车停下来多看两眼。于是这些新的和旧的景色都从我眼前一晃而过。
车过我们家曾住过的那个地方时,我心里居然有些激动。我伸长了脖子往外看。可惜我们家住的那栋房子不在路边,而路边已被花花绿绿的广告牌遮住了,连我每天放学都要走的那排长长的台阶都没看清楚,车子就一晃而过。
心里的味道一下长起来。
小韩坐在司机旁边,不时地给司机点烟。他们谁也没注意到我的心情。他们已习惯带着客人去这种风景点游玩儿,习惯在熟悉的景色中赶路。他们是为了完成任务而来。儿子因为晕车,除了沉默只反复说一句话:妈妈还有多远?他也在赶路。只有我在漫游,或曰梦游。一种陌生的滋味儿悄然地蔓延开来。
这是一种什么滋味儿呢?你说不好受吧,又似乎还有那么一点惬意;你说好受吧,它又令人非常感伤。我想了半天,想出一个词:怀旧。
尽管我没有看清楚那排阶梯,我却清晰地看到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背着个花布书包在阶梯上低头走着,她总是喜欢低着头走;还看到转过弯之后,那栋楼的四楼上,有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在焦急地张望。女人的丈夫,少女的父亲,在距北碚200公里的地方修铁路,每月回来一次。女人的大女儿,少女的姐姐,则在更为遥远的北方农村插队,所以女人和少女相依为命。
女人把少女盼回家之后,她们就吃晚饭。晚饭非常简单,一个菜,最多两个菜,放在一张方木凳上,两只小凳摆在两边,就成了饭桌。她们总是吃得沉默寡言,如同她们那没有多少色彩的日子。
女人总是皱着眉头,用手拄着她花白的头,陷在一张破藤椅里发呆。美好的往事让她心酸,悲惨的往事让她心痛。她不明白自己是如何落到这样一个境地的。她曾是那样一个令人羡慕的才华横溢的女记者……但少女毕竟是孩子,她无法明白母亲那一代人所遭受的风暴,无法理解母亲心里的辛酸苦闷。面对母亲那愁苦的模样,她只能认为母亲的不快是自己造成的。于是她变得十分自卑,低着头走路,寡言少语,尽管学习很好,却从来不敢有一丝骄傲的模样。
她学会了生活在内心世界里。
岁月一晃而过。少女高中毕业了。因为待业,母亲领着她回故乡去了。离开的时候,她竟然没有依依不舍的情感,很容易就走掉了。是因为这里留下了太多的灰色的记忆,还是因为待业的苦闷使她渴望到一个新的天地去看看?至今也很难说清楚。
总之,她一走就是20年……
一个绿阴掩映的大门……汽车忽然驶过一个绿阴掩映的大门,我差点儿忽略了它。
那是煤矿工人疗养院。没有任何修饰的大门丝毫未变,连门上的几个字也依旧,只是水泥门柱更加斑驳陆离。不知那门里的景色变了没有,斯人是否依旧?
上初三时,我们班上转来一个女生,姓李,说着一口好听的北京话。我到北碚五年,一直固执地讲着带有北方口音的普通话。她的到来,使我感到自己有了同类,就和她十分亲近。
她大概也如此吧?一个星期天,她邀请我去她家玩儿。她的家,就在这个疗养院里。她说她母亲刚调到这儿来工作。我就去了。我没有见到她父亲。她妈妈,一个疗养院的女医生,非常客气地接待了我。我感觉她是把我当作成人来接待的。除了招待我吃糖果外,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带我们去赏花。
当时是冬天,院子里有许多茶花正在开放。她走在前面,我们两个少女跟在后面。她告诉我们茶花的种类和特点,告诉我们院子里其他的花将在什么季节开放,都是些什么颜色和香气……以我当时的年龄,是不懂得欣赏这些的。但我为受到如此郑重的接待而认真地聆听着。我不愿轻慢了她对我的那份尊重。
但我心里始终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那样对我。
现在,在20年后,当我从往事门前走过时,我却忽然明白了。因为我似乎清晰地感受到了她20年前的寂寞。
是的,她一定是寂寞的,因为寂寞,才把我这个不谙人事的女孩子当成客人,当成来看望她的朋友。她从北京城来到这样一个小地方,独自和女儿相依为命,这中间,一定有着与我母亲相似的人生磨难。突然落入这样一个环境——依山傍水,远离都市,周围是陌生的面孔,她一定不知如何是好,她一定有过无数个不眠之夜。她是个知识女性,一定也和许多知识女性一样多愁善感。当她见到我时,就把我当成了她的同类,即使明知道不是,也想从中找些许安慰。当她走在花丛中向我们讲述那些花时,她并不在乎我们听不听,她需要的只是这种生活方式,她在讲给自己听。
可惜这一切,我却是在20年后的今天才明白到。而此时明白到,已完全不可能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了。我甚至忘了那女生的名字,只隐约记得姓李。因为只同学了半年,她就又转学了。她的家离我们学校实在是太远了。
也许对我来说,不需要弄清真相。就好像那女生的母亲不需要我真的能和她交流一样。很多时候,我们都只在乎形式。
可是我是多么希望知道那个女人后来的情况呀。她重新回到北京了吗?如果没回去,她适应那个偏僻的环境了吗?她重新找到感情的归宿了吗?我想如果我们此刻相见,我一定不会再一言不发地跟在她的身后了,我会和她聊得非常投机,我会告诉她我明白她的心情……
不不,又错了,我忘了一个最简单的规律……如果此时相见,她已不再是中年女人。该淡漠的已经淡漠,该忘却的已经忘却,该消解的已经消解,那不能淡漠、不能忘却、不能消解的,也已经沉淀为一颗颗心的结石,无法倒出。或许她会静静地坐在一边,听我和她的女儿诉说我们自己的心境。
岁月已将往事定格在那一刻,定格在茶花丛中。
不要去追寻。
车速忽然慢下来。我抬头,看见了北温泉的大门。终于到了!但我并不惊喜,也没有轻松和胜利的感觉。怎么回事?
我原来一见到它,总是有这两种感觉的。
小韩对我那急于想下车的儿子说,到了,到了,进门就是。但儿子脸色苍白,已很难坚持。他央求我陪他先下车。我望着他一时反应不过来,脑子似乎出了问题,但还是机械地领着他下了车。下车后他就吐了,我这才回到现实世界中来:我带着儿子来北温泉,他晕车了。我不是和我的同学们沿着江边走来的,不是来搞班队活动的。我已越过了20年的岁月。
牵着儿子我们步行进了公园。它居然还是老样子,一点儿没变,也许是因为20年前它就很像样了,所以人们不认为还要对它花什么、钱费什么工夫。我为儿子买了一罐冰镇饮料,安慰他的晕车,然后就漫无目的地走着。
一切都是熟悉的,一切又都是与我无关的。小韩赶上来,问我准备怎么个玩儿法,我半天回答不上来。他就介绍说,这里有钟乳洞,有温泉游泳池……他不知道我曾无数次地来过这儿,熟悉他所介绍的一切。我说,去游泳吧。我想我总不可能再蹲到河沟里去翻开石头逮小螃蟹,总不能再跑到江边去比赛扔石子,总不能再钻进钟乳洞里去捉迷藏……唯一适合我现在做的,就是游泳了。
泉水仍和20年前一样的温度,大概有30度吧。它们抚摸着我,浸透着我,使我无法自制地再次进入往事。我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走进那个大门。我不想伤感,我是来散心的。可那是多么困难,往事的大门似乎有着一股强大的吸力,将我卷了进去……
我将脸埋进水里,为的是让泪水和泉水混为一体。我不明白我何以如此脆弱?在20年后,在一切都变得顺心如意之后,我为什么还要伤感?不是吗,我已经顺利地走过了青春岁月,成家立业,想得到的,差不多都得到了。我甚至觉得老天给我的,已远远超过了我所祈盼的,我为什么还要伤感?
儿子在温泉池中欢天喜地,一路上晕车的折磨已被抛在脑后。他不是往事,他是未来。记得他刚上一年级时回来对我说,我是祖国的未来。我和他父亲被他那份儿严肃、正经逗乐了,就开玩笑叫他熊未来。他不太好意思,但也没拒绝。和“未来”在一起,你不该陷入往事,你该从往事中走出来,走进新的生活之门。
傍晚时分,我们离开了北温泉。
于我来说,是结束了一次情感经历。那种浓郁的、快感与伤感夹杂的滋味儿,久久不能散去,绵延至今。仿佛一扇大门突然打开,将我吸了进去,我迷失其中,找不到出来的门……
也许我是心甘情愿迷失的。
因为并不是任何时候,你都能从往事门前走过。
1996年夏
黑白人生
成都人喜欢下棋,尤其好围棋。他们在黑白子之间,悟出了许多常人不可得的妙处。
丈夫算是其中之一。据他自己讲,上此道始于中学。眼下已经30出头了,十几年的功夫也没有见他入个级升个段什么的,可见不够高明。但他自己颇知足,围棋书是见一本买一本,40来块的云子都买了两副,就是“棋”鼓相当的对手难找。高了,输得太难堪;低了,又提不起劲儿。
说起来家里下棋的人不少,可都略逊他一筹。
有一次,我见老父亲坐在家中十分寂寞,就怂恿丈夫去陪他下一盘。丈夫宣称:让九子我才下。做父亲的哪有被儿子如此轻视之理?!本着士可杀不可侮的态度,老父亲予以坚决拒绝。儿子过意不去,改口说让五子,于是就坐下来“摆”。好像没多大功夫就了结了。收场时,做父亲的一脸羞愧的笑容,聆听做儿子的在棋盘上指指点点。殊不知,父亲此刻就断了和儿子的棋缘。
老父亲有女婿两个,皆宽厚人。所以老父亲偶尔也能赢上一盘或接近赢上一盘,颇鼓士气。但这时候,儿子往往讨厌地站在那儿指手划脚,说哪一步错了,哪一子是臭的。老父亲一般是不予采纳的,独立自主,自力更生。但儿子却像是自己要输了一般,脸色骤变,像吵架似地嚷嚷。我走过去把他推开。下棋这东西本来是自得其乐,都听你的,人家还有什么意思?儿子嘟嘟囔囔地转到别的房间去,但心神不定,不出1分钟又踱回到棋盘旁。这时老父亲的“失误”往往已造成严重后果,捉襟见肘。儿子便会哼一声,露出既心痛又幸灾乐祸的,有时还会很残忍地雪上加霜,指点姐夫几步好棋,加速老父亲的“覆灭”。
这种时候,大姐夫一般会将最后一盘棋输掉,即使赢也赢得很温和,让老父亲高兴高兴;而那个带着瓶底厚眼镜的二姐夫则表现出非凡的执着,以寸土不让、寸土必争的抗日精神和老父亲一拼到底。哪怕二姐在一旁拽衣角,老父亲拈棋的手发颤,也要杀到他不堪数子才罢手。
各人的德性,都在棋盘上显露无遗。
其实老父亲自己有一个固定的棋友,他棋友是同院子的另一位老人。“文革”中在“五七干校”放牛摔断了腿,行动不便。所以每次下棋,都是老父亲抱着棋子棋盘去他家,一去就是大半日。回来问他战绩,他总是说:最后一盘是我赢了。
丈夫戏称他们是“臭”到一块去了。我倒觉得这两位老人每日凑到一起下棋,很有些令人感动的意味。常常是那位老人的老伴儿,一个小巧整洁的老太太,上门来找老父亲。“我们老张请你去下棋”,只这一句话,老父亲就连连点头,放下手中一切的事情,抱上一套棋具就出门。母亲做好饭,见屋里没了人影并不疑惑,径直去张家唤就是了,老头儿十有八九坐在那儿。
后来,老父亲索性把两盒棋搁在了张家,自己又买了一副。张家老人原本有棋具的,只是棋子非云子。老人觉得,棋技虽然不高,但该享受的还是要享受到。单是摸着云子那感觉,听云子落在木盘上的声音,也是一种快慰。
这对老棋友在棋盘上互相给予的慰籍,我想,外人是无法体会到的。
丈夫有位表哥,是个围棋好手。前些年他与他的表弟对弈,总要让上两三子,做表弟的还常输。
有一回他来到家中,大叹人生没有意义了。众人笑问何故,他答曰:新近得了儿子,入了党,升了官,马上又要去党校读书,理想都已实现,所以人生没有意义了。
众人都大笑,知道他是高兴而戏言。
他却极认真地说:只剩下围棋的快乐了。
但不知怎么,棋艺却骤然衰退。他的表弟竟意外地赢了两盘。以后不让子,又赢了一盘。这意味着他的技术水平已降于表弟同等。
这下人生又有意义了。每日一得空,他就骑车奔来,叫嚷着“摆一盘”,同时一个劲儿地解释上回输是因为头天没睡好觉、旁边有人说话干扰、或者烟抽完了茶没泡上等等无数客观原因。他的表弟则因为棋艺突然进入一个新纪元而激动万分,有邀必应。
战了几个回合,虽然也赢过,但技术水平等同与表弟已成为不可改变的事实。终于叹出口很长很长的气,认了。
但看着表弟喜形于色的样子,心里实在难受,就邀了一位好友来一煞表弟的威风。这位好友是真正的高手,当然是就业余爱好者而言。表哥与他下,都要他让两子。做表弟的想,自己先摆上三子,总会有赢的可能吧?
不料却输了,似乎还挺惨。再退一步,先摆四子,又输了。表弟于是心悦诚服,并感叹:围棋这东西真说不清楚。
这位围棋高手,是个30好几的“大龄青年”,在市政府机关工作,父亲是位社会名人,照说条件蛮不错的,可总也找不到称心如意的对象。表哥曾介绍过几次,都未成,据说多是在围棋上有分歧。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女子。此女子不仅会下围棋,且常翻译些日本棋书。大家都为他高兴,他本人也兴奋不已,并且表示要从市府机关调出来,调到群艺馆的棋苑当工作人员,沏茶扫地都愿意,只要每日能摆上几盘。
那迷棋的人下起棋来,可就真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家事国事天下事”,统统置于恼后。就算你容忍了他不做饭,可做好了饭唤他吃唤不动,还是免不了要生气的。
难得老母亲脾气极好,做好饭就一声声喊。可你好不容易将人喊离了棋盘,棋盘上的风风雨雨却上了饭桌。争不清楚了,又端着饭碗去看,用筷子指指点点。就这么着,一顿饭下肚,都不知吃了些什么。几个不下棋的女人们就骂,又无可奈何。
下棋时为了提神往往不停地喝茶。可灌一肚子茶水却忍不住去上厕所,有时实在是憋得影响思维了,只好去,一步三回头,站在卫生间里还大声嚷嚷,出来后一边提裤子,一边大踏步返回战场,皮带还没勒紧就腾出手来拈住一子落下。好在都是家里人,虽可笑也由他们去了。
丈夫有个同学,属大器晚成类。30出头才学棋,长进却颇快。起先根本不是丈夫的对手,很快就变得不分胜负了。处于这个阶段的棋迷,如走火入魔一般,每日脑子里除了黑白厮杀再无其他。有时找上门来对手不在家,他就如困兽一样在房里乱转。
偏偏他的妻子又极烦他下棋。在家里下,她唠叨不止,躲出去下,更是一顿饱训。她还特意跑来和我订“攻守同盟”,揭发我丈夫某日在他家下棋一整天,要我也随时揭发她丈夫。我笑着应允,自然只是应允而已。老实说,她丈夫在这种条件下还长足进步,真可算是逆境成才的又一例了。
我虽然支持丈夫下棋,可也不是没有原则的。这毕竟是业余爱好,况且我估计他也出息不到哪儿去,所以在时间上有所限制。丈夫于是就欺瞒我,下棋回来晚了,就云工作如何如何。可要不了几天,街头遇见一棋友,马脚就露了出来。棋友得意洋洋地问他服气不服气,3:2。我当然知道这3:2、5盘棋需要多少时间了,但却急于问他为何输:“你不是说他根本不是你对手吗?”丈夫傻笑:“下棋的人是这样的,先吹了牛皮再说。”我这才责问他为何骗我。他却两眼发直一声不吭,原来满脑子正琢磨着何日再打上门去,报这一盘之仇。
成天生活在棋迷中,不免受影响。
“十月怀胎”时,那位表哥就劝我读些棋书,说是可以修身养性,对孩子的智力发育也极有好处。反正闲着,我就买了本《围棋七日入门》来看。每日看一章,7日之后果然也明白黑白之间是怎么回事了。于是,就摆上棋盘与老父亲对弈。没想到一上棋盘,我就如坠云雾之中,什么“打劫”、“粘”一概糊涂。这才知道下围棋实在不是件容易事,不是随随便便能学会的,而且还得打心眼里热爱才行。只好袖手旁观了。
当然,时间久了,自然也知道些名堂,懂得那输赢的道理就在于抢占地盘。慢慢又发现,紧张了一两个小时之后,点子时,双方不过就是多占或少占了一两子乃至几分之几子,差别极小。
如此想来,真不如一开始就坦坦然然地“摆”,不慌不忙地下,何苦那么紧张、那么焦躁不安呢?
可说是说,恐怕谁也做不到。也许就是这一两子之间,就见出不同的层次等级来。
人生大抵如此吧。
1989年11月
全家福
我的父亲是个生活有规有矩的人。这也许是长期军队生活造就的,抑或就是他的职业——铁路工程师造就的。比如夏天来了,他会先从工资里拿出10元钱,作为一个夏季的西瓜经费。当然,那时的西瓜几分钱一斤。再比如,无论我们家处于什么样的情况,只要在一起,每年必照一张全家福。
说全家福也就是4个人,爸爸、妈妈,姐姐和我。我姐姐很会照相,尽虽然她不像现在的孩子那么会做表情,但至少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照出来挺可爱。她像我妈,这个意思是说,我妈也会照相。我妈在照片上总是神采奕奕的,其实她心情并不好。较差的是我爸,尽管这事是他提出来做的,但并不等于他能出色完成任务。他一坐到镜头前就紧张,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照出来的表情就有些古怪。我像我爸,但比他更糟,所以我说较差的是我爸,那意思是说,最差的是我。
我的糟糕之处在于,只要一照相,我就会闭眼睛。我爸再紧张,至少还睁着眼呢,我却像个瞎子。每次照完照片,我就会忐忑不安,等着一周后取回照片看结果,那心情就像等考试成绩一样。我爸一取回照片来我就看他的表情。当然,他不会为我照相闭眼训斥我,但也不会为需要重新补拍而欢笑。所以,我只要一看到他没拿回照片,拿回的是一张补拍的纸条,我就知道自己又闭眼了。我无比歉疚,真的。我知道无论从经济上、时间上,还是心情上,我爸和我妈都不想一年去拍两次全家照,可也只能是去了。
所以一到拍照的时候,全家人站好了,摄影师调整镜头时,我妈就开始提醒我,山山,别闭。我爸说,山山,放松点儿。我姐说,山山,你可别又让我们浪费表情。我就在他们的一次次提醒中手心出汗,努力地瞪大眼睛。但凡是我瞪大了眼睛的时候,摄影师总是不按快门,等他按快门时,我已经坚持不住了,一眨,一瞬间的事,全家人的表情又被我浪费了。那时候不像现在,谁感觉自己眨眼了,都可以理直气壮地大喊一声:哎呀,我眨眼了,重来一张!
由于我的缘故,我们的全家福很少有一次成功的,即使是那些补拍出来的,由于太紧张,我的表情也不好,有些滑稽,好像我的全部聪明才智都被调动起来瞪眼睛了。偶尔有那么一两回,我的神态比较自然,我爸我妈就会非常高兴,一个劲儿地说我是多么好看。我爸还会加印很多张,分别寄给我们的亲戚朋友和他的同学战友。我爸是个很重感情的人。
但我们的全家福却没能一直延续下去。“文革”中,被打成“白专道路典型”的父亲,被下放到很远的山沟里去工作,剩下我们母女3人;然后是姐姐下乡去了陕北,剩下我们母女2人;再然后是我当兵去了重庆,剩下母亲;再然后是母亲平反,回了杭州……有一段时间,我们全家“四分五裂”,4个人各自在一个地方垒窝,东西南北中,即使是过春节,也很难聚齐了。若干年后再聚齐时,人口已大大增加,刚好翻了一番,成了8口人。4个人的全家福就成了永远。
现在的我,已经“会”照相了。尽管还是做不出什么妩媚的姿态,但毕竟不会再紧张得闭眼了。有那么一两回,照出来的照片居然“看上去很美”。我还学会了掩饰,不管心情好坏,我都能面对镜头微笑,很高兴的样子。
可我是多么怀念和珍爱我们的那些“全家福”啊!
在那一张张的黑白照片上,充溢着往事的温馨和幸福。照片上,我先是坐在父母的怀里,后来站在父母的膝前,再后来站在他们的身后,我就在那些照片上渐渐长大。不管照片上的我是什么表情,我的心里都是快乐的。我真想用现在的一切,换回照片上的一瞬。因为那一瞬里,有我年轻的父母,有我天真无邪的姐姐,还有我遥远的童年。
2001年秋
不曾发生
1970年春,被打为“白专道路典型”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黑干将”的父亲,终于得到了重新分配工作的通知:离开学院,去四川修铁路。在此之前,父亲一直以为部队会开除他,所以听到这一安排他感激涕零,那时的知识分子太容易满足。接到通知一个星期后,他就率领我们全家,母亲、姐姐和我,迁徙到了四川。
我们在招待所一住下,父亲就赶到铁六师去报到。师干部科科长对父亲说,现在师下属有两个团需要工程师,一个是A团,一个是B团。父亲一听,脱口说去B团,因为B团是他的老单位,在调到学院之前他一直是B团的,包括抗美援朝的三年。可科长接下来说,B团因是临时配属给他们师的,故在此地没有基地,他们的家属一直住在工棚里。而A团是本师的,进入四川已多年,早在这里扎了根,有家属楼,孩子也能在当地上学。
这下父亲犹豫了。当时我和姐姐还小,一个读五年级,一个读初一。母亲身体也不好。父亲就说他再考虑一下。科长说,好,你好好考虑一下。明天早上我要去开会,但是我会把两个团的介绍信都放在这儿,你自己来拿一封去报到好了。
父亲回去后把情况和母亲一说,母亲马上表态道,当然是去你的老单位好了。母亲太了解父亲了,他是个只知道工作而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的人,这两年又被整得够呛,太需要到一个信任他的老单位去工作了。父亲说,可是B团的生活条件太差了,你和孩子怎么办?母亲说只要大家在一起,苦就苦点。父亲又说,那孩子上不了学怎么办?母亲说,实在没学校我可以教她们两个。
父亲就下决心去了他的老单位B团。
父亲到B团后果然如释重负,心情愉快。更让他高兴的是,一个月后B团就奉命迁回了东北。这样我们全家又随着父亲来到了黑龙江的加各达齐市。我和姐姐进了那里的学校,有了新的伙伴和同学,继续延续着我们快乐的童年。
当时正值夏季,是东北最好的季节。天空晴朗,大地辽阔,一扫在四川的潮湿和阴郁,和我呆了7年的华北平原一样让我感到亲切。尽管我是个地道的南方人,但骨子里热爱北方。我常觉得我的前世是个北方农妇。尽管东北的冬天经常冻得我不敢出门,但那种烤着火炉听着窗外飘雪的感觉是非常美妙的。我尤其喜欢那里的桦树林,置身其中时,那一双双注视的“眼睛”让你眩晕。我在那里一呆数年,直到高中毕业。有一年冬天大雪之后,我和一个高个儿的、开朗的东北男孩儿一起去坐雪橇。结果在桦树林里迷了路,后来我们找到一座看林人的小木屋,看林人给我们喝了热热的茶,把我们送了出来。那男孩儿就把此事写成诗,写在桦树皮上送给了我。
也许那就是我的初恋?
不。这一切都不曾发生。
请原谅我的杜撰。
事实上是,父亲当时并没有和母亲商量,他独自在外徘徊良久,最终拿定了主意。他觉得在那样的形势下,自己根本不可能干什么事业,那么,就尽可能地给妻子和女儿们提供一个稍好些的生活环境吧。A团毕竟有像样的家属楼,孩子也可以顺利入学。于是第二天早上他来到师部,看到办公桌上果然放着两封介绍信。科长开会去了。父亲在稍稍顿了一下之后,拿起了那封去A团的。就在他选择A团后的一个月,B团果真调回了东北加各达齐市,那边有他们的基地。父亲心里很后悔,但他没吭声,也没有告诉母亲我们错过了什么。
我就这样被留在了四川,一直留到今天。有意思的是,这些年我跑东跑西去了很多地方,却至今没去过东北,好像我和那里绝了缘。
自从父亲告诉了我这段往事后,我总在想,如果当时父亲拿起的是另一封介绍信,我会是另一种人生吗?那种人生会比现在的更好吗?
我们对不曾发生的事总是充满了向往。
我们在这样的向往中弥补我们满是缺憾的一生。
2001年
小钱大快乐
我一直以为,一个人花钱的气度并不和她挣钱的多少成正比。所谓“能挣也能花”是少数,多数情况是不能挣但能花、能挣却舍不得花。比如我,虽说不是富婆,比起身边几个朋友来,算是收入高的,但我在花钱上的气量比她们小多了。我若是哪天买了件比较贵的衣服,便会好些日子惴惴不安,像做了错事。不像我的女友,工资到手第一天,就敢买一件相当于一半工资的衣服或鞋或包,剩下的日子就在等下个月的工资中度过了。又比如,很多女人情绪低落时,往往以疯狂购物来调节,这招对我也不灵,我要那样情绪会更糟。所以我总想,自己的前世一定是个穷人,穷怕了,穷习惯了。
这么一推理我发现,曾给我带来快乐的钱都是小钱。真的。
第一笔让我开心的钱是一毛八分,我自己挣的。那年我12岁,读初一,班上一个女生约我去打牛草,卖给他爸爸的单位。我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汗流浃背,且浑身痒痒,打了大半背篓牛草去卖。过完称人家把钱递给我时,我不好意思数,一把捏住就塞进口袋里,然后边走边悄悄用指头去捏。有张1毛的纸币,另外几个硬币我只好靠大小判断,最后确定一个1分,一个2分,一个5分。摸到5分时,心中竟涌起一股暖流,因为我一直以为是1毛3分钱。回家时路过水果店,看见人们在排队买西瓜。那是70年代,物资极其匮乏,水果店早已形同虚设了,偶尔来点儿水果必排队。我也跟着去排,排到了,只剩3个最小的。售货员一下称给我,就那么巧,刚好1毛8分。我乐滋滋地拿回家。妈妈和姐姐都喜出望外,西瓜虽小也是西瓜啊,我们已多日没吃过水果了。那天真是老天照应,3个小西瓜,每个都很甜,吃得我们母女3人幸福不已。
此生我的第一笔存款是5块,也是上初中。我们家那时每个月要烧200斤煤球,请人挑的话100斤5毛钱。但我妈要我去挑,省钱是一方面,更主要是为了锻炼我。我妈常说我们家不能养小姐。那时我们住在山城,到处都坡坡坎坎的,路很不好走。我一次挑50斤,挑一次我妈给我1毛钱。当然不能说是工钱,只说是买冰棍儿吃的。我舍不得买,除非天气实在太热,都存下来。加上父亲每星期给我的3毛零花钱(一个月1块2毛),一个夏天我就存到5块了。若不是有时嘴馋买了点儿零食,眼馋买了几块儿花手绢儿,我还可以存更多。
存到5块时我就沉不住气了,到底是穷人的底子,成天都念叨想买个什么,被我妈得知后,打起了“歪主意”。我妈告诉我百货商店里有很好看的花布,5块钱就可以做一件新衣服。我被说动了,跟她去百货商店买花布,做了件新衣服。上了当都不知道,还美滋滋的。一直到成家后我才明白,衣食大事本该由“政府”出资的,不该征用“民间”的钱。当然,我老妈也已为此事专门向我“致歉”了。
我的第二笔存款就多了,60元。那时我已经当兵,每个月津贴7元7角5分。需要说明的是,7角5分是女兵的卫生费,同年的男兵就只有7元。指导员上政治课动员我们勤俭过日子,让每月存5元。我也就听话,每月在司务处存5元,一个月剩下不到3块钱,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到了年底,从司务处一下领到60元,真觉得发了大财。我拿着钱,跑到军人服务社:给爸爸买了两瓶茅台酒,当时茅台酒9元一瓶;给妈妈买了两瓶花生酱,妈妈喜欢吃花生;给姐姐买了件的确良衬衣,大概十一二块;剩下的给自己买了个半导体收音机。哈,觉得自己就像个富翁,很开心。
再说说我的第一次旅游,也是小钱带来的快乐。1979年我考进大学,依然拿部队的津贴,一个月10块。因为要买书什么的,简直不够花,每月都得从伙食费里退一点儿出来聊作弥补。有一年春天我们3个女友相约去卧龙玩儿,3个人都是穷光蛋,就各自找了几件旧衣裤去附近的村子里卖,也没卖多少钱,大概七八块钱吧,又去退了点儿伙食费,凑了20多块钱,加上另外3个男生也凑了些钱,总计不超过50块,交给我保管。一路上我们能搭便车就尽量搭便车,能吃素面就吃素面,能睡车站就睡车站。6个人用那50多元玩儿了整5天。到卧龙后还假装社会调查,吃了公家的饭。这应该是有文字记载的最早的“自助游”了。
结束时,我把每个人坐公共汽车回校的钱一一分给大家后,就剩1分了。我一扬手,将那分钱扔进了锦江,然后开心不已、身无分文地回到了学校。
第二次旅游是母亲赞助的。放暑假前我收到我妈的信,信里竟然夹了50元钱,说为了奖励我学习好,让我这个暑假先到北京去玩儿几天再回杭州。把我高兴的,当时就跳了起来。那时我们家正处于“春秋战国”时期,四分五裂,我爸在长沙,我妈在杭州,我姐在西安,我在成都。每次放假,我们都要商量半天怎么集中。
我以这50元为基础,退了点儿伙食费,用一个北方同学的学生证买了张学生半票,就去了北京。在北京期间,我表弟提供住宿,他在北京国际关系学院读书,给我找了个女生宿舍。我每天坐公交车出游,去了颐和园、圆明园、八达岭、北海、香山,还有王府井,差不多北京有名的地方我全去了,最后还留下了够买回杭州车票的钱。可以说那次在北京是我玩儿得最开心的一次。后来再去北京,遇到的讨厌事就越来越多啦。
说到钱带给我的快乐,肯定要说到稿费。我现在差不多已经是个靠稿费谋生的人了。我拿第一笔稿费时是20岁,在连队当兵,在《解放军文艺》上发了一篇散文,稿费7元。那是我第一次拿到津贴以外的钱,属“意外之财”,不知如何是好,大概是从小家庭不顺的缘故,已学的很乖巧,便主动拿这7元钱去书店买书,捐给了连队。7元钱竟然买了十几本书,当然是按自己的喜好全买的小说之类。连里的战友也很高兴,以至于后来,连里的战友一看到书店来了新书就通知我,等着我再去买。
拿到第一笔“大稿费”时,我已经结婚,是一个中篇的稿费,400多元。我用它给爸爸妈妈买了个沙发,150元,给公公婆婆每人买了床狗皮褥子,160元;还买了许多零碎。我买一样,就在那个装稿费的信封上记一笔,后来信封上密密麻麻的,可见买了不少东西,着实过了一把花钱的瘾。
我此生的第一笔高消费,是买电脑。早在1991年,当时我只有2000元存款,便卖了自己的金项链,一举2800元买了台电脑,放在床头柜上,开始了我的电脑写作生涯。这是我很引以为自豪的一次花钱记录。以后的日子,我依然过得很节俭,或者说更节俭了。
至今我也没体会到过花大钱的快乐,所谓一掷千金,所谓挥金如土,所谓花钱如流水,到底是什么感觉呢?我无法体验。我也有几个很有钱的朋友,比如那种经常出国旅游要坐头等舱的,那种每周要去香港洗脸的,那种花几万快钱定一个选美比赛前排座位的……从他们的表情看,他们是自得的,自负的,但他们很少说到“快乐”这个词。他们会说很痛快,痛,并快乐着。实事求是地说,我永远也不想体会那种感觉,我估计我会受不了的。我一定是,痛,并不安着。
我肯定不鄙视钱。我只希望钱能带给我真正的快乐,那种良心安宁前提下的快乐。
2005年4月
学骑车
上大学时,我还不会骑车。每每看到别人尤其是比自己小得多的同学,骑着自行车左一扭右一歪地飞驰而过,或者浮雕般地定在车上,眼睛直视前方,从校门口那个大下坡呼呼地冲下去时,我就会在心里惊叹一声:好家伙,真了不起!接下来便有些自惭形秽,20大几的人了,什么时候才会骑车?
又一个春天来临时。班上几个同学约着去百工堰玩儿,并都嚷着骑车去。过去遇上这种情况,我总是被“搭”去的,并且练就了轻上轻下的本领,可这次要骑近3个小时的车,没人愿意再负此重荷了。于是,她们怂恿我也骑车去,还说,好学得很,然后马上拉我去操场上学。
空旷的操场跑道上,我战战兢兢地上了车,两手死命地捏着把,好像生家性命全都维系在那儿了。但车子死沉死沉的,一个劲儿往两边歪,毫不怜悯我的胆怯。我的手心已经出汗了,轮子也未向前滚动一寸。两个充当“教练”的同学反复给我讲解要领,我依然在原地扭来扭去,并且一阵阵惊叹。
两个教练累出一头汗,忽然心狠起来,强行把我弄上车,推着向前。
“蹬呀蹬呀,怕摔是学不会的!”
我定定神,用力一蹬,车子向前了;再蹬几下,不歪了;慢慢的,就完全稳住了。嘿,我心里一乐,马上自大起来:骑车不难嘛!
你们松手吧!我得意地叫了一声,就直冲冲地朝前蹬去。突然,我发现车骑到了跑道尽头,再往前,就是一个跳远的大沙坑了。
“拐弯!拐弯!”我听见教练在后面大声喊,可我连脖子都不敢扭一下,怎么敢扭胳膊,别无选择,只好直挺挺地冲进沙坑里。两个教练哈哈大笑地跑过来扶我。
不过这么一摔,胆子倒大了。摔不疼嘛!我又被扶上车,蹬、跑、拐弯,慢慢的,似乎找到了感觉。接下来,两个教练又教我“死上”,说是这样学得快。
这样折腾了近两个小时,她们宣布我可以出门了。
第二天大清早,天还黑黑的,我们几个旷课的家伙就溜出了宿舍。一辆最好的凤凰26让给了我。我运足气,跨车“死上”,车轮滚动起来。因为兴奋,我率先向校门口骑去。林阴路上冥无人声,风拂过脸颊,凉丝丝的,真是安逸得很呢。
骑到校门口,一个同学追上来让我等一等,说是还差一位。我这才想起我还不会下车,“师傅”只教了“死上”。我只好在校门口的空地上一圈儿一圈地绕。两个教练不解地问我:“你干什么呢?”我一边小心地拐弯,一边大声说:“还问呢,你们忘教我下车了。”几个人笑得都直不起身来。
“只能教你‘死’下了。”她们止住笑现场教练:“使劲儿捏闸刹车,然后一只脚着地。对对,这不就下来了。”
我试了两次,还行。那就“死上”“死下”吧。
终于上路了。经校门口那个大下坡时,我也像过去我钦佩不已的人那样,眼睛直直地向前,呼地冲了下去。虽然心惊肉跳,可确实很舒坦,不禁洋洋自得地想,人生又多了一种体验啊!
大下坡一直通到公路。我知道下了坡往右拐就是去百工堰的方向,于是呼呼直冲过去。
忽然,公路上响起了汽车声,接着是两道亮光。我已经冲到路边,本来只要稍稍拐一下骑到右侧就行了,但我却昏了头,向路中心冲去。
“刹车,山山,快刹车!”后面传来了惊慌失措变了调的大呼小叫,可我脑子里空空如也,什么神经也不起作用了。
车灯雪亮。因为天还黑着,从黑暗中冲出来的我眼前一片恍惚,只能听任自己从卡车前一米处冲过。冲到公路左边的一刹那,眼前又晃出一个车后搭着一对粪桶的骑车农民。我心想,这下完了,真的完了。于是索性一闭眼,听天由命吧,却不料在神的庇佑下,我竟从粪桶和卡车之间的夹缝里呼啸而过……真想丢开车把,做一个感谢神的手势。
等同伴们追上来时,我已经恢复了笑容。尽管腿软得要命,心跳得发狂,手心里全是汗,但我还是侧过头来朝她们笑笑。“要下来歇歇吗?”倒是她们声音还颤颤的。
骑车真好啊!天渐渐亮了,公路两边的田园风光一览无余,全是我最喜欢的那种饱含着生命汁液的绿色,麦子、蔬菜、胡豆、豌豆,还有秀丽婀娜的竹子。风是凉爽的,空气又如此清新,这一切都是坐汽车所无法享受的。我没来由地大声说话,大声笑,或者一声不吭,静静地体验这种愉快的心境。
我甚至得意起来,第一次骑车就很出色嘛。
快到终点了,胜利在望。
这时经过一个集市,人很多,且都是散散漫漫地走。我对刹车、打铃这两项职能依然掌握不好,见人在前就喊:“来啦,来啦!”别人弄不清来了什么,一回头我就毫不客气地撞上去。害得两个教练不得不一次次地替我说“对不起!”一个教练说:“不要喊来了,要打铃,铃是干什么的?”另一个教练也训斥:“要随时把‘对不起’放在嘴边儿,撞了赶紧说,免得吵架。”我连连点头。这时前面又出现一个老太太,这回我记住打铃了,可老太太一动不动,眼看要撞上去了,我又忘了刹车,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撞老人,千万不能!于是狠心把车头一偏,将前轮直直地送进了旁边一个小伙子的胯下。小伙子冷不防坐在了车轮上,呆住不动。我吓坏了,连连冲他的背影说:“对不起,对不起!”小伙子终于转过头来,咧嘴一笑:“小妹儿,你耍杂技啰!”我这才松口气,又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
就这么,第一次骑车,我就行程两个半小时,走了30多里路。那次玩了些什么,我全忘了,好像来去60里路,不为别的,只为了骑车。
1985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