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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李家被外来清兵围困,自然是一件大事,大门外看热闹的人群中,早有腿快的人飞奔到小浃江清兵营部,把那里的情形报告给清兵上士,他是这里的最高长官。上士就有些恼火,毕竟小浃江是自己守备的区域,别说你宁波府了,即便是浙江府清兵到此执行公务,也总要跟他过个面。况且李家也是小浃江的脸面,打了李家的耳光,就等于打了小浃江人的耳光,就等于打了他上士的耳光。这是万万不行的。

上士立即带了十几个兵卒,旋风一般赶来。看到李家门前聚集的乡人,上士走路的姿势特别夸张,两只胳膊向外扒拉着,那样子像是在水中游动的鸭子。他要走给小浃江人看看,小浃江是他上士说了算,谁也不准在小浃江这块地盘上耍威风。

门前就有人喊:“快看,看呀,上士生气了的!”

在小浃江很少有事情能让上士生气的,上士生了气,也算是一件大事了。

众人注视着上士和兵卒气势如虹地走到李家门前,却被把守在那里的宁波府清兵拦阻了。上士真的生气了,一把推开清兵,说要见他们的长官。守门的清兵还算客气,随即带着上士走进李家大院。人群中就爆发出一阵喝彩,觉得上士真是给小浃江人争面子,居然把守门的宁波府清兵推了个趔趄,估计见了他们的长官,也不会给他们留情面。

有人当即从李家门前堆积的野花中,拣拾了几束艳丽的,预备上士出来的时候献上去。很多人反复搓着手,憋着劲儿要在上士出来的时候,响亮地拍打手掌。

工夫不大,上士出来了,弓腰走得很匆忙,跟在后面的兵卒一溜小跑,稀里哗啦不成样子。门前的乡人正准备献花,觉得上士神情不对,样子像缩水了的丝瓜,脑袋耷拉下去。于是都愣在那里,听上士有什么话要说。

上士对众人挥了挥手说:“都回吧,没什么好看的。”

一个手握鲜花的人终于走上前,把鲜花献给上士说:“跟他们怎么交涉的?让他们现在就滚!”

上士推开鲜花说:“都回吧,宁波府的公务,任何人不得阻拦。”上士说着离开李家门前,走了几十米远,又想起自己的职责,于是回头瞪了眼睛朝众人喊:“谁要是妨碍公务,别怪我不客气!”

虽然众人不知道上士跟里面的清兵如何交涉的,但从眼前的情势不难看出,上士碰了坚硬的墙壁,被弹了回来。

他的面色被撞得青灰。

上士的确是碰了壁,而且碰得很重。清兵们从楼上把喝茶的人带到楼下客厅,就点名把李牧渔和李牧涛提到一边,搜了他们的身。宁波府清兵的长官是一名协参领,职衔不算大,手中却握着浙江府总督的手谕。上士见到协参领,还没等他说完客气话,协参领就把手谕亮给他看了,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可以走了。”

上士愣了愣,本来他知道眼前的事情不该自己再掺和了,可协参领生硬的话,又让他觉得别扭,觉得自己就这样走开,似乎缺了点什么,于是就使劲儿拽了拽协参领,很善意地提醒他,李家不是一般的平民百姓,亲家是刚刚去世两年的朝内重臣王泰恩,李家老四是江苏盐局的总办,大清正四品官员,因此行事一定要谨慎。上士还特意把身边两位太太指给协参领看,说这位就是王泰恩的女儿……协参领嫌上士多事,不等他啰嗦完,突然拔枪对准他的脑袋,一言不发地怒视着他。上士额头便有细碎的汗珠冒出来,连忙倒退着走出屋子,不敢多言半个字。

其实协参领的举动是做给李牧涛几个人看的,上士进屋的时候,李牧涛正扯着大嗓门跟协参领较劲儿。清兵去了楼上客厅,让几位贵客受了惊吓,惹恼了李牧涛。这位曾经的上海青帮大佬才三十五岁,正是力气充沛的时候,性格中有几分绿林好汉的鲁莽,发威的时候甩一下胳膊能抡倒三四个人。如果不是二阿哥李牧渔劝阻,脾气暴躁的李牧涛,就会给协参领个大嘴巴。

活该上士倒霉,协参领正需要抬高自己身份的时候,他就冒冒失失进来了,恰好充当了协参领的靶子。

李牧涛自然看出协参领的用意,冲着协参领撇了撇嘴角。很蔑视。

“想耍威风,你找错了地方,给我滚远点儿!”

秦夫人已经明白清兵闯入家中的意图了,他们是要搜查奸党逆贼,这罪名是可以满门抄斩的,不敢胡闹。她训斥了李牧涛,给协参领弯腰施礼,说既然定罪奸党逆贼,总要有个出处。李家世代忠良,中法之战、中俄之战,李家挺身而出,竭力支援国家抵御外侮,每逢天灾,又总是倾其财力,惠泽一方,从没有做出伤害国家之事。秦夫人说话后,在场客人纷纷附和,历数李家爱国爱家的壮举。

协参领淡淡地说:“这些事情跟我无关,我只是奉命行事。”

老四李牧阳是官场上走动的人物,这时候自然要站出来了,他走到协参领面前,问道:“你总要说出个理由,为什么搜查我们?”

协参领说:“有人告发你们加入同盟会,密谋造反,是理由吧?”

几个人相互看了一眼,目光很迷茫,似乎从来没听说过“同盟会”一词。到后来,老二李牧渔就对协参领苦笑了,说有人告发算不得理由,我要说你杀了人,就一定是杀了人吗?无凭无据呀。协参领也不做解释了,对清兵一挥手,清兵即刻开始搜查,楼上楼下翻箱倒柜,好一个折腾。秦夫人听着乒乒乓乓的声响,一直皱紧眉头。

她不发话,几个儿子尽管一脸愤怒,也只能忍耐着。

外面传来吵嚷声,李家的下人们闻讯赶来,围拢在秦夫人门外,一个个都很恐惧。压抑的气氛笼罩了李家。

清兵们搜查得很仔细,他们在搜查一份同盟会人员名单。有可靠的举报,李家兄弟返乡操办阴寿,借机发展同盟会成员,并随身携带了一份同盟会人员名单。清兵们都很卖力,最终什么也没找到。其实就算有这么一份名单,要想从偌大的李家搜查出来,也如同大海捞针,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

很多荒唐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而且总有发生的理由。

协参领应当想到这个结局,可他之前却是一副趾高气扬的神色,到了这个时候就琢磨如何收场了。李牧涛明知道协参领进退两难,故意不给他台阶下,翻着白眼问道:“找到什么了?我家可不是你家的菜地,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秦夫人最担心的就是李牧涛给协参领难堪,她没来得及给协参领打圆场,李牧涛就把话放出来了。

这话把协参领逼到死角,于是他便说:“请你们几位,跟我去宁波府走一趟,有话到了那里再说。”

清兵们上前要带走李牧渔和李牧涛,三太太王桢扑上去护住自家老爷,要顶替老爷去宁波府顶罪。一个清兵拽了她的衣袖,想把她拽开,不想这女人身子骨单薄,不吃大力气,被甩了个趔趄,蹲坐在地上。

对于这女人,李牧涛是不满意的。当初跟王家订婚,完全是双方父母的主张,等到把王桢娶回家,掀了盖头,李牧涛才看清她的模样,掉头出了洞房,去父母屋内抱怨,说这女人如何难看,断不可以跟她一起生活,趁早送回去了事。父母没料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一时有些慌张。姑娘刚抬进洞房就不要了,婚姻大事成了儿戏,李家从此没什么信誉可讲了。别说是婚姻,就是双方买卖,也不能说退货就退货呀!况且亲家是朝内的重臣,不可太随性。然而秦夫人又知道老三的脾气,惹恼了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暂时也只能和颜悦色规劝一番,到后来稀里糊涂应许他,来日可自由选取一位姨太太。李川平在世的时候,为了家业兴旺,给四个儿子立了规矩,不准吃喝嫖赌,不得随意纳娶姨太太。尽管李牧涛心里仍旧憋屈,但想到过后可以再娶一房,也算有赚不赔,嘴里叽里咕噜说着一些不满的话,回了洞房。

其实王桢相貌不难看,只是阅人的标准不同,李牧涛喜欢的是江南柳叶般的女子,而王桢却颇有北方女子韵味。

李牧涛的不满,王桢是很容易就看出来的,回娘家自然要跟父母诉苦,也是埋怨父母做主,给自己定下这桩婚事。尽管王泰恩是朝内重臣,但女儿真若被男人退回来,他也是无计可施的。越是位居高官,越是要脸面的,朝内重臣的女儿被男人退货了,一定给人留下笑柄。父母跟女儿说了一番道理,教她如何做好男人的太太,如何学会忍耐。另一边对于李牧涛更加宠爱,每次他来王家,都是高规格款待,并婉转许诺一定会倍加关照他的前程。李牧涛并不买账,他憎恶慈禧太后和那群大臣们,觉得他们只会卖国求荣,这其中也有他的岳丈。因而无论王家对他如何器重,依旧很少去王家走动。在前程方面,李牧涛也从不跟岳丈提出任何请求,对于官位毫无兴趣。李家尽管非常富有,但对于儿孙管教严格,总是让他们从徒工开始做起,一步一步地努力学习经营之道。李牧涛十几岁就在上海滩拼搏了,娶王桢的时候,他已经凭着自己的胆识和聪慧,在铁路、丝绸和茶叶等经营项目上,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他做生意没有大哥李牧水那份精明,也没有二哥李牧渔那份淡然,却比几个兄弟都能吃苦,骨子里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

不喜欢归不喜欢,但李牧涛平时对王桢并不算坏,在他看来,对女人不好的男人,猪狗不如。因此在家里,他给了王桢充分的权利和自由。王桢也很守妇道,总是把自己家的老爷捧在手里。她牢记了母亲的话,做女人就要把自己的男人伺候好,男人就是你的天。尽管父亲是一品大臣,但在李家,王桢很认真地扮着自己的角色,对阿姆秦夫人尽职尽孝,对老爷李牧涛温顺贤良。老爷生气了,她不做声,把委屈憋在心里;看到老爷高兴了,就趁机责怪老爷的错处,让老爷适当反省自己。从大家小姐变成大家太太,她确实用了不少心思。

因此尽管李牧涛不喜欢王桢,却也说不出她的坏,日子过得倒也平静。

自己的女人有一万个不好,也是不能被外人欺侮的。一个小小的清兵竟敢将王桢推倒在地,对李牧涛来说是一种侮辱。不容分说,他大吼一声冲上去,一拳将那个清兵击倒,转身将另一个冲上来的清兵摁在地上。

两个清兵在李牧涛背后举起长枪,对准李牧涛高喊:“别动!再动就打死你!”

李牧涛愣怔了一下。

秦夫人失声喊道:“不要开枪!”

话音未落,二楼一个身影飞身而下,不等清兵醒过神来,协参领已经被锋利的短刀锁住喉咙。飞身而下的是上海青帮的杀手王胜,人称“蝙蝠王”。此人长得瘦小,却有一双猿臂,很适合攀岩越墙。李牧涛虽然早就离开了青帮,但因为他对蝙蝠王有恩,蝙蝠王也就经常给李牧涛当跟班。蝙蝠王长得瘦小,样子像侏儒,引不起别人的注意,总能在关键时候杀对方个措手不及,所以李牧涛外出办事,喜欢把他带在身边,对外称他是自家的仆人。

李牧涛长出了一口气,对协参领骂道:“狗东西,你说我蓄谋造反,老子今天就真反了,先把你的狗头割下来!”

协参领脸色顿变,正不知如何应对,外面传来一声呵斥:

“三弟,不要胡来!”

进屋的就是李家掌舵人李牧水,看上去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他走到协参领面前,移开锁在协参领喉结的短刀,双手作揖说:“多有得罪,请包涵。”

回头又对李牧涛说:“人家奉命办事,不可动粗,有理讲理,无理认罚,我们李家做人一向磊落,不需要动刀动枪的!”

虽是对李牧涛说的,其实也是说给协参领听的。

刚才协参领惊出一身冷汗,脸上的傲气早就消散了,这时候正需要寻找脱身的理由,听了李牧水的话,就顺水推舟,瞪了李牧涛一眼说:“这位爷说得在理,走吧几位,有理去宁波府说去。”

李牧阳板着脸说:“这位官差,该搜查的都搜查了,并没有真凭实据,还要带他们去做什么?”

协参领犹豫着说:“哦,是这样的,我跟你说……算啦算啦,跟你说也说不清楚。”

李牧渔上前逼问:“别含含糊糊的,总要说说的呀?”

协参领一挥手,有些不耐烦了:“这么说吧,谁都知道你们李家是名门望族,既然上边派我来,一定有派我来的道理。浙江府那边发话了,宁波府就要照办。我来了,人没带回去,如何交差?”

李牧水将一包东西塞到协参领手里:“你把李家里里外外都搜查了,该盘问的人都盘问了,并没有发现异样呀。上边问起要找的人,就说屋里没有,就算有人密报我们从上海回来了,可并没有亲眼所见,你想交差,总会有理由的。我们李家今天太忙乱,就不招待各位了,这点银子,算是给兄弟们的酒钱。兄弟你也是聪明人,我们李家不是一拳就能打死的病猫,这几年上上下下挺乱腾的,多留一条路也不是坏事,你说呢?”

协参领心里明白,今天要想从李家带走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且得罪了李家确实不是明智的选择。如果这几年不是内忧外患,人心惶惶,浙江府怎么敢跟王泰恩的亲家找麻烦?

协参领沉思片刻,突然笑了。

“这么说,李牧渔和李牧涛,没从上海回来?”

李牧水愣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也笑了说:“没有,绝对没有回来。”

“那好,算他们运气。你转告他们,就说有人盯上他们了,让他们平时说话小点儿声音。”

协参领瞥了李牧涛一眼,显然是挖苦李牧涛铁砂炮一般的嗓门。李牧涛想反击,看到秦夫人和李牧水都注视着他,也只好装糊涂,把脸扭向别处,似乎眼前是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的游戏,跟他并不相关。

协参领一招手,清兵立即撤出屋子,朝大门外走去。李牧水跟着出屋,本想送出大门外,协参领双手作揖,婉拒了他的好意。李牧水突然悟出了道理,笑了说:“不便远送,一路走好。”

门外,李家的孩子和下人们都紧张地等待着,不知道李家要遭遇什么大难。看到清兵离去,他们慌忙拥进屋内,把秦夫人围在当中,因为刚才的过分紧张,有几个女人在秦夫人面前忍不住哭了。

李牧涛高声嚷道:“这伙孙子不知天高地厚,跑到我们李家闹事,活得不耐烦了。”

他是说给眼前李家下人和孩子们听的,算是给他们压惊,不想被返回来的李牧水听到了。李牧水有些不高兴,用力咳嗽一声说:“三阿弟你就别再张扬了,今天你差点儿给咱家惹了祸!”

李牧涛在李家下人们面前,被李牧水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有些丢面子,于是气哼哼地说:“我张扬是我的事情,惹了祸砍我的脑袋,你别害怕,牵连不到你身上!”

秦夫人再也憋不住火气了,抓起身边的鸡毛掸子,劈头抽向李牧涛:“让你说混话!”

由于用力过猛,鸡毛掸子“咔吧”一声断成两截。断裂的声音并不大,却如同惊雷,把众人震呆了,看着秦夫人一起一伏的胸脯,谁也不敢出声了。秦夫人极少这样生气的。

五大三粗的李牧涛,挨了母亲突然的一击,愣怔在那里,目光怯怯地看着母亲。

“你跟大阿哥怎么说话的!我今天再跟你们说一遍,你大阿哥是咱们李家掌舵的,我还没死呢,你们就像没了王的蜂子,乱嗡嗡了!你们记住,以后谁再跟你们大阿哥没大没小的,我饶不了他!”

几个兄弟急忙点头。

秦夫人目光盯住李牧涛不放,于是李牧涛就垂着头,走到李牧水面前鞠躬:“大阿哥,牧涛给你道歉了。”

刚说完道歉话,抬起头的瞬间,李牧涛不满地挖了李牧水一眼,恰巧被李牧水看见了,李牧水也毫不客气地瞪了李牧涛一眼。

李牧涛和李牧水之间并没有多大的矛盾,只是两个人的性格完全不同,从小就常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磨嘴皮子。说得简单一点,就是两个人的气场相互排斥。

李牧水叫了声“阿姆”,想把自己心里的担忧说出来,秦夫人猜到他要说什么了,轻轻摇头,说:“有话静下来再说,现在外面乡亲都看着我们,不能让外人看出破绽,有人问刚才的事情,就说是一场误会。时辰到了,该去坟地了。”

在场还有五六位贵客,这时节觉得应当告辞了,在给秦夫人鞠躬之后,纷纷散去。

秦夫人说得不错,李家大门外聚集的小浃江乡人们,不知道李家院子内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悬着一颗心等待着。于是李牧水和李牧渔几位兄弟,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走出院门。在他们身后是女人和孩子,出门就坐上了轿子。

浩浩荡荡的李家队伍,朝着十里外的雾云山出发了,乡人们这才安心地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