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看上去停了,其实还有雨雾在飘落。朱山影和李静沿着羊肠小路缓慢地走着,雨雾附在他们的头发和脸上,凉凉湿湿的。或许小路太窄,两个人的手不小心碰到了一起,就拽住了。他牵着她,或者她牵着他,慢慢走进了一片茂密的树木中,蜿蜒的小路也就卧在那里,再不肯向前延伸了。
两个人站定,身子拥在一起,听草丛里虫儿的叫声,听树林里雨水滴滴答答的细碎声。的确是很美的音乐。这种心境和气氛,一生不可多得,有一次也算幸福了。
时间静止了,可雨雾还在飘落,慢慢地洇湿了他们的头发。他脱了外罩,罩住两个人的头顶。
衣服的下面,就是他们两个人的世界了。
他说:“盖好,弄湿了身子,会冷的。”
她说:“已经湿了……”
她后面的话听着很含糊,显然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
陈菊眼见两个孩子出了院子,就去李牧水的夫人曾太太那里,把事情先跟大阿嫂通报了。曾太太听了自然很高兴,女儿李静正是待嫁年龄,李家这样的望族,能寻到门当户对的确实不易,若是再拖几年,怕是误了女儿的青春。况且朱山影又是姑姐李牧谣的儿子,知根知底,亲上加亲。
曾太太就委托陈菊晚饭后,去摸清两位年轻人心里的想法,果真相爱了,才好请出阿姆做主。
两个年轻人返回的时候,几处屋子的窗户亮起了灯光。他们走进餐厅寻找位置,吃饭的人太多,一时不知道该在哪里坐下。陈菊已瞅见他们,差丫鬟跑过去引路。两个年轻人走到餐桌边才发现,他们的母亲曾太太和李牧谣都在,于是腼腆地笑了笑。
做母亲的并不多问他们去哪里了,他们湿漉漉的衣服说明了一切。李静身上依旧穿着朱山影的衣服,几位太太都看在眼里了,免不了会心一笑。
李牧谣抬手给李静夹了一块五香豆腐干,这种豆腐干是放在酱油和八角茴香里煮熟的,味道纯正。曾太太见了,也慌忙给朱山影夹了一块豆腐干。大概两位母亲做得太明显了,朱山影谢过舅母后,觉得舅母看自己的目光有些异样,就笑了说:“舅母,我今天是不是突然好看了?”
几位太太终于笑出声来。
母亲李牧谣笑着嗔怪儿子:“怎么跟你舅母说话的?你成了刺猬了,看你两眼都不成吗?舅母疼你都不知道,没良心的。”
一边的陈太太说:“大阿嫂那眼神,也太直白了,恨不得现在就把山影揪回家里。”
又是一阵笑。两位年轻人的脸上微微泛了红晕,却不扭捏。姑母或者舅母,都是最亲的人了,小时候裸着身子在她们怀里睡过觉,都知根知底的,没道理害羞。
晚餐后,李牧渔、李牧涛和李牧阳兄弟三个,依旧议论动荡的政局。李牧水把李牧渔喊了出去,说有事情要跟他说。其实并无事情,只是想说服文静的二阿弟,退出同盟会。
李牧涛是个直脾气,看到李牧水拽走了李牧渔,就气呼呼地对李牧阳说:“阿弟你看到了?大阿哥觉得是咱俩把二阿哥带坏了,他是想拉拢二阿哥对付咱俩,还是咱李家掌舵人呢,什么胸怀呀!”
李牧阳忙说:“三阿哥,你别瞎咧咧,都是自家兄弟,不要相互猜忌。你也要理解大阿哥,作为家族掌门人,稳重最重要,兄弟们总不能都是急脾气热性子。”
李牧月也说:“没道理,我怎么没被你们带坏了?”
李牧涛没好气地说:“你除去喝酒打牌,还会做什么?”
李牧水确实不想让李牧渔跟李牧涛搅合在一起,他把李牧渔拽进自己屋内,责骂他一通,说你一个读书人,跟着他们折腾,能有好结果吗?
李牧渔不服气,说:“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哉?”
李牧水说:“你还鸿鹄呀,我看你还不如一只水鸭子。”
兄弟俩你一句我一句,到后来就吵闹起来。
曾太太寻找李牧水,要将女儿的事情告知老爷,恰巧遇到兄弟两个的争吵,就插了嘴说:“两位爷,你们俩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
李牧水气呼呼地问她什么事情,她本想说女儿的婚事,但见他烦躁的样子,也就无心说了。
她说:“没事,二里地外就听到你们吵闹了,以为动了手呢。”
李牧水说:“你别管闲事,出去吧,我跟牧渔谈事。”
曾太太说:“你们就是打得头破血流,我都不会管的,只是别弄出这么大动静。”
说完,曾太太气呼呼地给他们关严了窗户,然后看了他们兄弟一眼,转身带上房门,去找陈太太了。
陈太太跟朱山影和李静交谈后,事情已经明朗了。想到今天是给公公做阴寿的日子,就跟曾太太商量,暂时不跟阿姆通报此事。
不想这事情很快在丫鬟中间传开,秦夫人身边的丫鬟听说后,学给秦夫人听了。如果是别的坏消息,丫鬟是不敢在秦夫人面前嚼舌头的,但这种人人听了心里欢喜的事情,说了也无妨。秦夫人听了,即刻让丫鬟把几位太太招到身边详细盘问。她说:“天大的好事呀,亲上加亲,回头选个好日子,把喜事办了。”
这个晚上,几乎每个屋里的女人们,都在谈论这件事情。悠闲的夜晚本来就需要话题的,且这个话题很适宜湿润的雨夜。
第二天早晨,院子内一阵慌乱,各家快速准备物品,轿子等候在院子外的路边。雨雾已经散去,可天空还阴着,微风带了些寒意。秦夫人年岁大了,昨夜睡得较晚,面容显得憔悴了许多。李牧水特意走过去叮嘱她的轿夫,路上走得平稳一些,让阿姆打个盹。又叮嘱身边的丫鬟,切不可让阿姆受了风寒。
李家老少离开了雾云山,一路泥泞。秦夫人回到家中,有些困顿了,洗了把脸就靠在床上歇息了。
午饭的时候,秦夫人还迷糊着,女儿李牧谣就吩咐下人不要打搅阿姆了,等她醒来再用餐。丫鬟一直守候在秦夫人房间外的客厅里,唯恐那些少爷小姐们闯进来打闹,惊醒了她。然而李牧阳公务在身,下午要去码头乘船回南京。李牧水、李牧渔和李牧涛得知后,说既然要走,大家就一起走吧。其实他们几个在上海也有一摊事情等着处理,实在耽搁不起。午饭后,四个儿子一同过来跟阿姆辞别。过来了几次,都被丫鬟挡在门外。
时间不允许拖延了,他们就让李牧谣代向阿姆道歉,预备不辞而别了。几个人在客厅说话,屋里传出了秦夫人的声音,问哪个要走?说不能让牧谣和山影娘俩走,要把山影跟李静的婚事商定好了。看样子阿姆对这门婚事很在意的,睡梦中还琢磨呢。
几个人忙进了屋子,告诉阿姆是他们下午要走,并各自说明要走的理由。秦夫人点头,忙起身下床,招呼丫鬟给她准备出门的衣服,她要亲自送儿子们上船。这样一来,儿子们有些诚惶诚恐,一再摁住她,不许下床。女儿牧谣也上前劝阿姆,说如果阿姆去渡口送别,家中老少都要随行去渡口,太折腾人了。
秦夫人终于让步了,说:“好吧,我送他们到大门外。”
要走的几个人匆忙回家收拾物品了。秦夫人洗了把脸,换上了一身艳丽的衣服,早早去了大门外等候。儿媳们也不敢怠慢,都随了阿姆身后,站在了大门外送别李家的老爷们。那场面自然又招引了小浃江许多乡人,围在后面看光景。
一切都备齐了,轿夫在一边等候着,李牧水、李牧渔、李牧涛、李牧阳兄弟四人,依次上前给秦夫人施礼。
秦夫人招手让他们近前,说:“别慌着走呀,过来吧。”
几个人明白了,阿姆是要摸他们的脸蛋儿。从小到大,儿子们出远门的时候,秦夫人总要爱怜地抚摸一下他们的脸蛋儿。只是儿子们没想到阿姆在大庭广众之下,依旧要完成这个仪式。
他们小心地走到阿姆身边,微微弯腰,探过身子,把脸蛋儿送到她面前。秦夫人伸手一个个摸了。她说:“你们都老大不小了,在外面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骨。”
儿子们频频点头,等到他们直起腰的时候,众人看到他们已经满面泪水,连一句“走了”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再次给阿姆鞠躬,然后对身边的轿夫挥手,快步离开门前。
在场的李家太太们,眼圈都红了,想向前走几步送行,见秦夫人站着没动,也都稳住了身子,不敢失了神态。
秦夫人高高仰起下巴,目光落在儿子们的背影上,跟随着那一起一落的脚步,去了远处。她极力挺直身板,仿佛这硬朗的身板可以辅佐身在他乡的儿子们,抵挡一些风雨。李家虽然红红火火,可再大的家业,总需要几棵大树顶风冒雨,支撑起一片宁静的天空。这几个在外面闯荡的男人,就是这样的几棵大树。
秦夫人的心情显然受到了儿子们离家的影响,一整天闷闷不乐。上了岁数的人,情绪很容易波动,就像太阳雨的天气,一会儿阳光灿烂,一会儿雨水涟涟,有时候也会阳光和雨水一同落下来,总让人琢磨不定。女儿牧谣一直陪伴在秦夫人身边,哄着她高兴,儿媳们也轮番过来跟她找些话说。最好的话题就是朱山影和李静的姻缘了,都说这事情要阿姆做主才成,阿姆不点头,断不可以继续。秦夫人果然朗朗笑起来。因为朱山影同牧谣住在秦夫人楼上,于是秦夫人索性把李静喊到她这边,跟她同住一栋楼。
秦夫人说:“你山影哥在这儿住三天两日的,你就别回家了,厮守着吧。”
婚事就算定下了。大家对这门婚事也很满意,朱家是书香门第,朱山影又是一表人才,且知书达理,跟李静珠联璧合。
在别人都夸赞这对男女的时候,李湾默默地站在一边,满眼羡慕。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十岁小女孩的情感变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