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两日,李牧涛返回上海的时候,李牧月跟了过去,他要考察一下上海是否适合自己生活。
在小浃江,李牧月是个人物,身边总是聚着一群人,不管往哪里一站,都是鹤立鸡群的架势,可进了大上海,自己就觉得个头矮了半截,走路缩头缩脑的,像个孩子似的跟在李牧涛后面。李牧涛就不同了,进了上海,仿佛大鲨鱼从湖水游进了大海,看起来威风八面,大上海的街面似乎就是自家花园甬道,他走在上面很悠闲。
李牧涛在上海,确实算得上一条大鲨鱼。他十五岁的时候就一边习武一边经商,往返于宁波和上海之间。为人仗义豪爽,跟同盟会的黄兴、陈其美、孙中山成为好友,参与策划了多起重大起义。眼下他是上海同盟会的主要领导人之一,在上海近郊,开设了一家木材公司,作为秘密联络点。木材公司是一处深宅大院,院内常年有三五个伙计,吭吭哧哧地劈着木材,看起来很像回事,实际上是挂羊头卖狗肉。
李牧月到了上海,住进高档宾馆,却不敢一个人出门晃荡,需要李牧涛引路。一天,李牧涛对他说:“五阿弟,有零钱吗?我带你出门,去大世界玩去。”
李牧月很高兴,说:“三阿哥,我有零钱,我有呀!要带多少?”
李牧涛说:“带三千,最好都是五元的碎票子。”
李牧月愣了愣。三千元的零钱?三千元叫零钱呀。一元钱可以吃一桌子菜,三千元可以开一家小烟纸店了。他心里嘀咕,嘴上却不敢说,况且他也不在乎这三千五千的,以为李牧涛要带他去大世界,一定有好玩的东西,花些钱也是快乐的。于是带上三千元钱,跟李牧涛出门了。
两个人乘坐了马车,沿大街风光地走着。流浪汉看到李牧涛乘坐马车的气派,就知道是有钱人,立即围拢上来讨要小钱。李牧涛就拽出一张五元小票,拍在一只只脏手里。
——“拿去,理个发啊,看你头发长的!”
——“瘦成一把骨头了,好好吃一顿去!”
——“给小孩子买些点心,看护好你的孩子!”
……
就这样一路散去,不及走到大世界,三千元零钱散尽了。李牧月傻了眼,心想这上海能来吗?出门给零钱都给不起呀。
正想着,就听到前面传来一声女人的喊叫,李牧月抬头看去,一个女人倒在地上,几个小伙子呼啦啦从她身边逃走了。不用问,那女人被抢劫了。此时马车已经来到女人身边,从地上爬起来的女人满眼泪水,似乎有一只手腕被弄伤了,样子很狼狈。李牧涛回头看了一眼,原来是一位非常清秀的女孩子,看上去也就十八九岁,穿一件翠绿旗袍,刚才的挣扎中,旗袍一边开了裂,露出粉嫩的大腿。只这一眼,李牧涛就被女孩子吸引住了,立即命令车夫停下来。
他跳下车走到女孩子身边,说:“小姐,没伤着吧?”
女孩抬头看了看李牧涛,活动了一下手腕。她的手腕有一道明显的印痕,血红的。她摇摇头,眼窝里的泪水滚落出来。“我的包被抢走了……”她说着,朝远处长长的街道看去,那些人早不见踪影了。
李牧涛点点头说:“里面有很多钱吗?”
女孩子说:“不多。可是……有很重要的东西。”
“走吧,我帮你找回来。”
“你帮我找回来?他们跑得没影了,去哪里找?”
“去哪里找你别问,就算去阴曹地府,我也给你找回来,走吧,去找这些赤佬!”
李牧涛做出上车的动作,女孩子犹豫着,看着面前的李牧涛。她不知道这位壮实的汉子是什么人,自然不能稀里糊涂被他带走了。李牧月坐在车上忍不住了,朝女孩子喊:“快上来,我三阿哥是好人,别怕。”
李牧涛笑了,笑得很憨厚:“哦哟,怕我把你拐卖了?你看我像恶人吗?”
女孩子也微微一笑。他的确不像恶人,就这憨厚的笑,恶人就不能模仿的。她提起旗袍,登上了李牧涛的马车。李牧涛让车夫掉转方向,朝着另一条街道走去。他说五阿弟呀,咱们改天再去大世界,先帮这位小姐找回手包,好不好?李牧月急忙点头,说咱们不去大世界了,大世界有什么好玩的,咱们帮这位小姐找钱包去。
李牧月异常兴奋,毕竟这是他到上海遇到的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回小浃江是可以讲给那些乡绅听的。
李牧月看着女孩子问:“小姐,你叫什么名字?刚才……”
女孩子说:“我叫袁月,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走在路上,突然冲过一伙人,夺过我的手包就跑……”
李牧涛说:“这些人,干的就是这种营生。”
李牧月说:“专门抢包?上海真是不能住,说抢就抢了,吓死人。三阿哥,上哪儿找这伙人?”
李牧涛没接李牧月的话,转头问袁月什么职业。袁月说自己是《民立报》的记者,出来采访,包里放了很多采访资料,丢失了回去没法交代,很可能就此失去职位。李牧涛这才安慰她,说不必惊慌,三五日内,一定给你找回来,包里的东西一样都不会少你的。袁月似信非信,再次悄悄地打量李牧涛,判断这人什么身份,怎么敢说这样硬气的话。
这时候,马车在一条巷子停下来,李牧涛下车,站在一处门楼下,朝里面高声喊叫,粗壮嘹亮的嗓音牵出了一个瘦瘦的男人,见到李牧涛,忙点头哈腰的,嘴里说:“三爷,您大驾光临,有何吩咐?是不是手下冒犯了您……”
李牧涛哼了一声说:“算你聪明!我朋友的手包被抢了,也不知道哪一伙赤佬干的,你给我吩咐下去,找到后,给我送到爱尔路。”
说完,也不多话,转身上车离去。马车走了很远,那个瘦子还在双手作揖。
马车又去了一个地方,跟前面几乎一样,李牧涛说完了事情的经过和手包的样式,掉头就走。袁月就觉得稀奇,这么一说,就能找到手包?
李牧月也有些疑惑,开口问道:“三阿哥,他们是什么人?一个个贼头贼脑的,能找到吗?”
李牧涛找的这些人,是上海各个流氓帮派的头目,有流浪帮也有抢劫帮。这些人偷来抢来的物品,都要存放半个月再出手,以防这些物品是有来头的人物,得罪了大人物就会失去生存的地盘。像李牧涛这种人物,就是各个帮派万万不能得罪的。李牧月终于明白,一路上李牧涛散钱给那些流浪汉,是有用处的,那些人都成了他的眼线了。这么一想,对三阿哥更是佩服了,也只有三阿哥这种人,适合上海生活。
袁月明白了那些人的身份,可不知道李牧涛是做什么的,这些流氓帮派为什么对他俯首帖耳?她就问了:“这位义士尊姓大名?看样子呼风唤雨,不是一般人物了。”
李牧月抢先说了:“你不认识?我三阿哥,上海青帮大佬李牧涛呀!”
袁月吃惊地看着李牧涛,说:“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李先生,小女有眼无珠,请李先生见谅。”
“这么说,你真知道我三阿哥?”李牧月总是抢话说,担心别人忘了他。
“李家兄弟在上海名声远扬,是上流社会的宠儿,再孤陋寡闻的人,也会知道的。我是报社记者,很早就想有机会采访李先生呀。”
李牧涛抱拳:“袁小姐言过其实了。青帮那边,我早就不掺和了,不过以后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言语,毕竟那些兄弟跟我有交情。”
李牧月跟了一句:“对,尽管言语,别客气。”
袁月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再留车上了,于是要求下了马车,留下自己的电话,说如果手包有下落了,请尽快通知她。然后,对李牧涛莞尔一笑,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马车已经启动了,李牧月还抻着脖子朝袁月去的方向张望。李牧涛就捅了他一把,说五阿弟你看什么?眼珠子快掉出来了,我跟你说,上海比她漂亮的女孩子多着呢,你搬迁过来后,天天去大街上瞅美女,好不好?李牧月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他这次来上海前,心里还是犹豫的,可在上海仔细地生活了几天后,觉得这地方真的不适合自己,不如留在小浃江生活舒心。
李牧月说:“三阿哥,我还是留在小浃江吧,闷了就到上海找你。”
李牧涛叹气,说:“你这没出息的家伙,随你吧。”
李牧月就乘轮船离开上海,回到他熟悉的小浃江了。
大约过了五天,袁月的手包送到了爱尔路的木材公司。李牧涛就给袁月打了电话,问是否差人送去。袁月忙说不麻烦了,她亲自去取。其实她是想去李牧涛的公司看看,当面向他表示感谢。
她精心化了妆,选了一条月白色旗袍,配上一只叶绿色手包。她出门的时候,对着镜子照了几次,报社的同事见了,猜出她要出门见男士,于是就玩笑,说她的旗袍后面被什么东西弄脏了,很不雅,害得她重新换了衣服仔细检查。当她发现自己被蒙骗了的时候,脸颊突然绯红了。
木材公司院子里,几个伙计依旧在劈柴。看到袁月进院子,就朝屋里喊,说有客人来了。李牧涛从屋里出来,将袁月迎进去。桌子上已经摆好了茶具和一些水果甜点,显然他是精心准备的。袁月取了手包,就不好立即走开了,坐在那里喝茶了。
“太谢谢您了,没想到能真的找回来。”她说着,有些焦急地打开手包。里面的重要资料都在,其他的也不需要看了。
“你别客气,小事情,那帮赤佬还算懂规矩。”
“李先生在上海,真是呼风唤雨呀。”
“过奖。只不过平时散了几个碎钱给他们,并无能耐。不过我这个人,跟谁相处得都不错,三教九流都能说上话,袁小姐以后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尽管吩咐。”
“好呀李先生,那我以后就不客气了。”
“不客气。别叫我李先生,叫李大哥就好了。”
袁月急忙朝前弯了弯身子,叫了一声:“李大哥——”
李牧涛真的高兴了,哈哈笑起来,说:“品茶!”
既然是报社的记者,自然要有一些新闻了,李牧涛跟袁月的话题,也就从近些日子的新闻说开。聊到后来,两个人觉得很投机,尤其对当下混乱的政局,有一致的见解。袁月受了新思潮影响,是一位进步青年,在报社又见多识广,举止谈吐都很有品味,不是一般人所能及的。
对于李牧涛,袁月确实早有耳闻,见面交谈后更觉得他是个不一般的人物。青帮大佬的身份,还有他高大魁梧的身材,侠肝义胆的豪气,足以吸引女人的。
女人总是喜欢男人像山一样挡风遮雨,李牧涛就是这样能够给女人带来安全感的男人。她觉得这个李家老三,是可以依靠的。
李牧涛也在想,报社这位女记者,可以为同盟会做些事情,有机会把她拉到自己阵营来,对革命非常有利。
李牧涛试探地说:“袁小姐家住哪里?有时间我去府上拜访。”
袁月一笑,说:“哪敢劳驾您呀,你到我家,能吓着我父母。”
“这么说,袁小姐就是拒绝我了?”
“我给你一个住址,我自己的家,有时间你可以去这里。”
“这么说,你成家了?”
“哦,不不,我一个人。”
她把写完的纸条递给李牧涛,拿起自己失而复得的手包,起身朝屋外走了。李牧涛忙将纸条揣进兜里,送她出了院子,喊过一辆马车。在她上车的时候,他很绅士地上前扶了一下她的胳膊。
她的脸红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脸红。
她说:“谢谢李先生,啊,李大哥。”
两个人相视而笑。
马车走远了,李牧涛想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掏出纸条,仔细看她的住址。她的字很娟秀,纸条一边还画了一个简单的路线图。他猜想她是个很细致的人。
袁月说得对,李牧涛如果去她家里,能把她父亲吓着。她的父亲不是别人,就是跟李牧涛冤家路窄的袁开福。
父亲跟李家的恩怨纠葛,袁月是清楚的。父亲因为房地产竞争,曾经咬牙切齿地声称要报复李家,她就是从父亲那里得知李牧涛加入了同盟会。虽然不认识李牧涛,但她对李家兄弟早已敬慕三分。李家缺少什么?要钱有钱,要官有官,属于社会名流中的名流,加入同盟会跟清政府作对,图个什么?因为他们崇尚科学和民主,追求自由和真理。而这些,也正是她的理想和追求。
世上的事情如果没有巧合,就不会产生那么多离奇的故事。她跟李牧涛相遇后一见钟情,内心隐约感觉会有什么故事发生。
事实上,故事已经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