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过很多的女性形象小说,那些女性形象属各种类型。最早创作的女性形象,多是具有传统美德的:温柔,忍耐,贞洁,能干,富有自我的牺牲精神。后来我的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有了很大的变化,麻木的,强要面子的,冷漠的,庸俗的等许多不讨人喜欢的女性形象都进入了我的作品。这是真实的生活在我作品中的反映。众多形象的刻画也使我的作品具有了新意和深度。但我的内心里,一直对女性充满着温情。这种温情正是我创作的动力之一。
有时候,我也会想到,自己作品中女性形象的变化,是不是缘于我对现实女性的失望?是对那种理想化女性幻想的破灭。同时我也会想到,我作为一个男人,所要求的理想女性,是不是存在着一种天然的片面。所谓女性的传统美德,温柔是更合乎男人的需要,忍耐是更体现男人的自尊,贞洁是更顾全男人的面子,能干是更能为男人服务,而富有自我牺牲精神就更可以解脱男人的重大负担了。传统涵盖了几千年的历史,也有人把历史归结为阶级斗争史,也有人把历史总结为男性对女性的奴役史,以为女性的解放程度便是社会发展的尺度。确实,在男性和女性的性别上,历史的角度是完全偏于男性的。
现在,听到的很有普遍性的口号是妇女解放,在国外,还有激进的女权主义。应该说,在中国,女性的权利在法律上体现得极其充分了。从城市来看,职业妇女特别是知识妇女,地位显得比男人还要优越。走上社会,妇女的一切都得到尊重,做着和男人同样的工作,如果路上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争吵,路人的倾向性自然偏于女人一边。在家中,原来妇女所做的家务,现在男人都无可避免地做着。“妻管炎”的状况也具有了普遍性。
那么女人是不是就感到幸福了呢?客观地看,女性的处境是很容易得到改观的,男人的生活只能靠自己努力,而女人只要找一个家境好一点的男人,特别是靠姿容找一个富人,也就能享受荣华了。这一点其实现在和过去没有什么区别。古时便有这种说法:娶女要低,嫁女要高。男人娶个家境门第比自己高的女人,无法满足女人的原有需要,再加上气势上就矮了,自然不会幸福。女人嫁个家境门第高于自己的男人,生活一下子就改观了,也就甘心情愿地生儿育女、妇女解放了,要在家庭中有高地位,找个不如自己的男人自然心有不甘。理想是找个和自己差不多的男人,一切靠两人奋斗,地位平等。然而理想只是理想,平等也许有了,也许还会显着高过男人的气势,但真正幸福了吗?州旦女人显得气胜男人,除非男人是个窝囊废,要不那家庭的危机也就潜伏了,总有一天会爆发。如果男人是个窝囊废,文人也只是嫁了个低于自己的男人,根本谈不上是理想平等的。
家庭危机的爆发,无非是婚外恋和离婚。婚外恋的最终结果也多是离婚。自由离婚最早宣传的意义,也是女人解放,能够摆脱不美满的婚姻,说到底也就是能摆脱不如自己的男人。然而仔细来分析,离婚其实是对女性最不利的。要摆脱比女人低的男人的婚姻并不多,原来平等般配的夫妻,生活了许多年,“跌价打折扣”的也就只是女人。原来般配的总是“郎才女貌”,“郎才”随着年龄的增长是趋增长的,而“女貌”随着年龄增长是趋衰退的。如果女也恃“才”为本的话,男人偏就难找了,许多的女研究生和女强人往往只能独身生活,死灭情感的幸福。就算两个不以才貌相配的一般男女,一旦离了婚,也大多是男的不难找到如原妻的女子,而女的就很难找到如原夫的了。也因为年龄的关系,比如说四十的男人还很有魅力,四十的女人就差上一等了。还有一个贞洁的间题,贞洁似乎是女性的专用名词。有过女人的男人和有过男人的女人是不平等的。可以说贞洁是封建的产物,过分强调它,应该说是对女性的一种禁锢。但它又是一个历史的产物,在眼下的中国,它的意义客观上还没有过时‘其间有民族的传统性‘和经济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中对女人的观点大有不同。
这里就说到一个历史的角度了。我想说一句,自解放以来到经济改革之前其间的三十年中,可以说是女性最“幸福”的黄金时代,女性在社会上得到了最大的“解放”,甚至在宜传上“妻管炎”得到了公开的颂扬,而对男人的权利尽可能地进行着嘲讽。随便举个例子:电影《李双双》便是典型。一句流行的话:男人能做到的事,女人同样能做到。特意培养出女飞行员,女炼钢工,而在领导的位子上,特别留着了女性的名额;在家庭婚姻上,几乎形成了带有强制性的稳定。离婚压缩到了最低的限度,只要一个人咬紧了嘴,就是彻底的否定票。就是两个人都有离婚愿望,那愿望也为社会而鄙视。婚外恋和流氓是同义词,为世人唾弃,并会带来屈辱性的灾难,可能丢失了个人在社会上的一切地位和名誉。应该说,这一切给女性带来了最大的权利和最充分的保障。对女性来说是古今中外最好的时期。从人类平等的绝对角度来看,这是合乎乌托邦理想原则的。是绝对意义上的“善”。但从相对的角度来分析,从现实的角度来看,这样的做法和大跃进、人民公社是相通的。是“一大二公”激进的产物。是平均主义的产物。乌托邦的理想便是消灭差别,也只有在消灭差别的前提下才能真正建立。然而相对男性来说,现时社会的女性整体上还属弱著,保护弱者的本身便必然对强者进行抑制。实行平均主义本身也是对强者某种利益的剥夺。从绝对善恶道德角度来看,不平均的利益都是可娜的。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像人民公社等许多社会中的共产主义理想做法一样,没有脚踏在具体的社会现实上,现实是中国有着几千年的封建传统和几十年很脆弱的资本主义发展,现实是具体生活中的男女差别的不平均性,激进幻想的主义和脱离现实的做法总会受到客观规律的制约,过于超越历史必然性的发展必然会被拉回来重新走完想超越的那一步。并不管那是道德“善”还是理想“美”。于是也就随着社会的经济中心的确立,社会中的资本主义因素的发展,那种偏于女性的稳定制度和很多的平均主义制度一起被瓦解了。离婚由单方面提出的可能性,对那些丧失了优越性偏偏还充满着优越感的女性是一种灾难。几十年中结了婚就是一辈子的状况,给了女人以保障的同时,也使女性不再注意温柔一面的发展,增添了一种男性化的趋势,形成了家庭中强横争胜的性格角色。一旦这种保障消失,那种性格角色却一时难以改变,离婚的灾难就不可避免地降临了。
社会的压力一旦解除,似乎性自由风气一下子活跃起来。年轻的男女之间,特别是年轻男女知识分子中,不合法的偷尝禁果的现象常有发生。我不止一次地听说到大学里男女同床,其他同学挂下帐子和平共处的故事。这种自由看起来是平等,但从客观社会的整体来看男性具有着先天的优势,而先天的优势又决定男性具有较充分的取舍选择。那种对女性的温柔、贞洁、贤惠等传统式的要求在客观的择偶标准中存在了。女性在青春游戏中所丧失的总有一天会后悔。我这里所说的都是社会的整体性。那些发了财的老板屡屡离婚换妻已经不是个别的现象。“手拿大哥大,养个小情人”的民谣也已流行。看起来,女性的生活变化可以很大,选择性也高,只要找到个老板,只要找到个海外人士,一下子生活就大有改观。几乎是一步登天。其实这也只是少部分姿色美貌的女性所能,一般的女子也就只能相对地要求高些。就是这些美貌者,其实结果也只是靠着男人生活,很多的是献着短暂的青春。所处的地位只是男性的附庸。为丈夫生活需要而存在的。为男性需要存在的女人,自然不能骄横的,自然是温柔的,自然是体贴的。也自然是不平等的。放眼社会,目前女性已自觉开始承认男性的世界,自觉地为男性服务。暗娟,女按摩等以女色服务的现象已不是少量的存在。这种的服务说到底是女奴对男主情欲的屈辱性的所为。
也许我举个例子显得会让人认为过于偏颇;新兴的经济事业中,公关部成为很重要的一项,公关部的人员几乎都是小姐。“公关,攻关;攻难关,攻男关。”这里面所含有成份是不言而喻的。看起来似乎是女性多了一门行业可以骄傲,但这种骄傲本身却是含有了不平等意义。
我无意夸大女性现存的悲剧处境,我也无意夸大社会的男女不平等性。我更无意为社会改革前的三十年的社会做法叫好。我上面说过,社会的发展有它的必然性,社会的发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人为地超历史地实行乌托邦的做法终是要失败的,几千年的历史,几千年的传统,女性的彻底的解放还须靠社会进一步的发展,眼下女性和男性的社会存在不可能是完全平等的。但清楚这一点并非就是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切,肯定这一切。对不平等的现象永远需要有批判的眼光,特别是一全作家,必须有这种眼光。而对于我,一个主要描写女性形象的作家,对这一点始终的清醒,有时常常会怀着无可奈何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