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许多年中,由于一些特殊的原因,我外公一直一个人住在老家,他的子女和子女们的子女,离他远远的。
那些年岁里,唯一联系我外公和他的子女的就是汇毅单。
我外公在漫长的岁月中,每个月的十五号,他坐在旧宅门前的小矮凳上,他翘首盼望一个身穿绿色制服的人骑着自行车从巷口过来,到了我外公面前,笑一笑,说,敲图章。
我外公起身去取图章。他的动作一个月比一个月更迟缓,一年比一年更麻木。然后我外公从邮递员手里接过一张填着“壹拾贰元整”的汇毅单。我外公戴上眼镜,颇抖着手,仔仔细细看一遍汇款单上的笔迹。有一回汇款单是我填写的,我外公一眼就能看出是我的字。他立即来信说我把他的名字中的一个字写错了,他是“扬”,而不是“杨”。我至今不能明白为什么我外公一看到汇款单上的字就认定是我写的呢。我外公看过汇款单的笔迹以后,他叹息一声,说,这怎么够用哦。但是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宽慰的微笑。然后他到邮局去取钱。每个月的十号我的大舅舅领取工资以后就给我外婆寄来一张十七元的汇款单,我外婆从中取下五块钱,这是我大舅舅给我外婆的零用钱。我外婆再把十二块钱寄到老家去。与此差不多的时间里,我的小舅舅也从另一个地方给我的外公寄去五元钱。在许多年里,我外公的这十七元生活费一直没有变化过。我想当我外公从邮递员手里接过汇款单的时候,他同时也接到了子女们平安的消息。他一边牢骚满腹地抱怨子女让他孤苦伶仃一人度过贫困的晚年,没有人陪伴没有人看望,生了病也没有人照顾。他抱怨子女不能再多给一点生活费,我外公过着一日三餐粗茶淡饭之外再不能有丝毫改变的生活。一年一年,不知重复了多少个日夜,我外公一边袍怨并且自己向自己诉说着子女的不是,但是他的内心深处却在析祷,他祈祷他的子女平平安安,也许还希望子女兴旺发达。据我的回忆,我母亲还有我的舅舅,他们很少给我外公写信,所以这每个月的汇款单,就是我外公联系他的子女们的唯一纽带。我不知道在这漫长的岁月中,邮局的汇款是不是曾经出过些差错,我想这是难免的。我外公在汇款该到的时候接不到汇款他的心情一定很恶劣,他一边骂着我的母亲和我的舅舅,一边又心急如焚以为子女们出了什么事,我虽然不能亲眼看到我外公那时的情形,但是我想我应该能够体验我外公的心情。
就这样每个月的“敲图章”的喊声陪伴着我的外公走完了他的人生。我不知道在外公生命的最后时刻里,他是不是仍然有力气坐在门前等候穿绿色制服的邮递员出现,他是不是仍、然有力气起身取图章,然后到邮局取钱。我不知道在我外公终于不能起床的那些日子里,是谁替我外公在汇款单上敲图章。
我外公已经去世很多年。
现在我们领汇款的时候,基本上不需要图章,只要签字就行,有人代签也行,一切比从前方便多了。
像我这样以写作为职业的,常常有汇款单来,邮递员只需要将汇款单放在传达室,由传达室的师傅代签字收下,再交给我,我收汇款单的时候再签一次字,所以我基本上见不到邮递员。
但是我总是不能忘记我外公坐在小屋门前,等候那个身穿绿色制服的身影出现,等候那一声“敲图章”。
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外公。
家是什么?
家是什么呢。
对男人来说,家是什么补我不太清楚,恐怕也无法很明白。
对女人来说,家是什么,每一个女人都会有自己的想法。
我想,家,也许应该是女人最放松自己的地方罢,是女人最没有负担的空间罢。
女人在家里拍的照片常常比在别的什么风景如画的地方拍的照片更漂亮,虽然你照片的背景也许很简陋,更多的时候,女人在家里对一些事情作出的决定,要比在别的什么地方作出的决定更高明,更富有智慧,女人在家里随意哼出来的歌,比她在歌厅里唱出的声音更柔美,女人在家里对着穿衣镜试穿新买的时装,效果比在时装店试穿好得多,女人在家里接待来客,要比她在外面的交际场合大度得多,从容得多,女人在家里和朋友聊天,便能说会道起来,女人在家里做事情,也许比在外面做事情做得更完美更地道,在家里女人总能把自己的才华发挥得很好很好。
在家里,女人不必把自己伪装起来,女人还自己以本来面目,你可以不化妆就走出卧室,可以蓬头垢面就吃早饭,可以不假思索就对任何问题发表任何看法,卫生间若是不通风,你可以不关门就方便,你可以无缘无故哭起来,你可以笑得毗牙裂嘴,将脸笑歪了也无妨,你可以光着脚在地上走来走去,脚丫子长脚板子大无碍。
说错了话也不必在意,大发了一通火,甚至说了些不该说的话、粗话、蛮话,说过了也就没事,没人和你真正计较,家一里不会有人说,你看看,本性大暴露,丑陋的女人,错打了孩子也不必懊丧不已,一转眼孩子已经拉住你妈妈妈妈叫个不停,洗碗打碎了器皿往垃圾里一扔完奉,做菜多放了一勺盐下回少放就是。
女人需要丈夫的呵护,如果没有怎么办呢,那也无妨,家仍然是家,在家里你可以自己呵护自己呀。
女人希望孩子听话,如果孩子调皮吵闹怎么办呢,那也没事,家仍然是家,是你最宁静的一片天地。
女人也愿意家里的老人通情达理,但是如果老人有时候不够通情达理呢,那也无所谓,家仍然是家,是情感和事理都最最通达的地方。
当然,我这说的,是应该,或者说,是理想的家罢,至于我们每一个女人能不能拥有这样的一个家,那是另一回事。
家,就是自由,轻松。
如果在家里没有自由,不轻松,那还不如没有家。